这头山海锋芒初现，那头新莽新王失踪。
莽周的新王叫纪宁生。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这是他名字的含义。
他的人正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满怀抱负，充满了雄心壮志。
一年前纪宁生接任莽周王这个位置时，才十六岁。
他从小长在民间，七岁时才被接回王宫，所以他深知黎明百姓的生活有多么艰苦。七岁之后，他在宫中长大，却又看见自己的父王与后宫嫔妃，还有那些皇亲贵族们是多么奢靡不堪，他痛恨。
于是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恢复当年莽周的盛世光景。
他一直盼望，盼望着有朝一日接替过王位，然后大展雄图，视线自己的伟大愿景！
那一天终于来了！
他带着热血与壮志，在万民众臣的注视下，终于登上了那个梦寐以求的王位。
于是他励精图治，日日早朝，勤向大臣请教。其中，元飞英与钱进便出了不少力，面对这位年轻的君王，他们真的就像一个忠心的良臣，为纪宁生指点迷津。
那一刻，纪宁生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错了——民间百姓口中人人喊打的两大奸臣原来一点也不奸，他甚至觉得这些人是多么和善友好，就像自己的父亲、不，甚至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好！
渐渐地，报忧的折子越来越少，偶尔在二人的陪同下探查民情，听到看到的，皆是对这位新王的妙语称赞。于是纪宁生竟也就这么沉浸在他们罪恶虚假的谎言之中，以为那真是自己年少有为，救了天下。
他那么天真，心里只想急于求成得到一个理想的结果，又被父亲忽视了那么多年，现在正是他急需要人认可的时候，哪里又会去反思那么多？
他觉得现在已经到了该自己享福的时候，于是开始慢慢地将朝政交给元飞英与钱进来处理，是以实权都掌握在元飞英与钱进手里。
而他自己，他就像一只金丝雀、也甘愿当一只金丝雀——被囚禁在这王宫之中，没有自由，没有光明，整日沉醉在他们为自己编织的美丽幻梦中，可笑的是，他全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因为他也同他那不长进的父亲一样沉浸在宫中穷尽极奢的美梦里。
三个月之后，纪宁生忽然萌生出想要重回民间游玩的想法：反正现在有元飞英与钱进两大能臣为自己打理朝政，他还需要担心什么？况且这盛世繁荣，国泰民安，他正想出去走走看看，享受自己“励精图治”的成果。
是以他连夜出宫，一路南下。
*****
山海得到这个消息时，也颇为震惊。
在天下人眼里，纪宁生不过是个傀儡，一个不谙世事、不懂民间疾苦的小皇帝。活着，虚无地活着，然后恣情肆意放纵自己，喝酒赏花玩乐，这就是他的宿命。
这样的生活虽然极度颓靡，却是不少人穷尽一生也难以达到的目标，正因如此，他们绝对想不明白纪宁生为何连夜跑出宫？
但眼下这并不是他们需要去操心的事情。
相比之下，另一件事更需要山海的驰援！
秋风飒飒。
这几日内，风一直刮，从未停过。
说来没水城的天气也真是有意思的很，前几日下雨，这两日刮风，就像是几位天神串通好了一样，说不定过几日又要开始无风无云的艳阳天了。
不过幸好，风虽刮的急，太阳也没藏在云间。至少在这深秋，也不至于太冷。
大堂内，萧隐一早已在等候。
他眉间紧蹙，手指不停敲打着桌面，像是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大事要宣布。
下一刻，人群到齐，萧隐立刻说道：“新牙镇三日前被土匪洗劫一空，又突降天火，镇中百姓大多丧命于火海，还有些活着的躲在废墟里不知所措。”
李清风道：“司空兄传来的消息？”
萧隐点点头。
凤纯道：“先是抢劫，又是天火……哼，这场‘意外’倒是来得很巧啊！知道原因吗？”
萧隐道：“护君盟在新牙镇附近发现了铜矿，他们想把这坐镇买下，镇民不同意。”
李清风道：“他们就为了这个而杀人放火？真是太荒唐了！”
华鹤道：“为了区区铜矿，他们究竟要伤害多少生灵……”
这时，萧小妹忽然端着茶水走了进来，适逢听到几人的对话，亦是一副正气凌然的样子，大骂道：“那些人真是猪狗不如！哥，你们是不是要收拾他们？带上我一起吧！”
“小妹！”萧隐怒斥，“别胡闹。”
凤纯笑了笑，问道：“需要我们做什么？杀，还是救？”
萧隐道：“要杀，也要救。新牙镇外的莫枯山是护君盟的据点，以山匪寨子作为掩饰，实则是在观察镇内情形，第一个任务就是将寨子毁了。”
他正说着，目光忽然看着凤纯，信任的说道：“那寨子就交给你和清风。”
凤纯道：“小事，包在我身上。”
李清风鄙夷道：“不如让我与萧大哥一起……”
话未说完，凤纯已打断了他，漫不经心地欣赏自己手中宝剑，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李大公子乃欺玉名剑正派之家，两袖清风一身傲骨，一向瞧不起我们这种黑道上的人，而如今却要和一个不明不白的的杀手并肩作战，实在是奇耻大辱啊！”
她叹得那么夸张，让人看了又好笑、又无奈。
明眼人都知道，她在说反话嘲讽，这一向是她的爱好。
李清风已被她这一举羞辱得巴不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心虚道：“凤姑娘武功盖世，为人仗义，能与凤姑娘并肩作战乃是人生快事……”
萧隐点点头，转而又对华鹤道：“华兄便与我进入镇上先探清情况，届时我会传书司空，派遣人手来支援。”
萧小妹凑近萧隐，问道：“我呢我呢？那我干什么？”
李清风戏弄她道：“小公主还是留在府上好好待着吧！”
萧小妹听到这话，立马大怒，叉着腰指着李清风鼻子骂道：“我和我哥说话，有你什么事？会武功就了不起吗？我也会！”
不等李清风反驳她，萧隐已先一步阻止了这场吵闹，厉声斥道：“小妹！家里需要人照顾，你留在这里，照看陈大侠，我也会让司空过来陪你。”
萧小妹虽对这个决定十分不满，但她明白，自己若与他们一同前往，只会给他们造成负担，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小声“哦”了一声，便退出了屋外。
萧隐看着她落寞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颇不是滋味。他知道妹妹心里的感受，但他没有办法、更不能让自己的妹妹跟着他们去冒险，长叹一声，回过神来对身边人说道：“若无异议，明日一早就出发。”
凤纯道：“我得先回一趟华山，表哥已经很久没有给我写信了，我有些担心。我想，十日后，我们在新牙镇碰面？”
萧隐点了点头，几人不再多说，立马散去。该收拾行李的，该出门的，都去各自忙自己的事情。
******
少年醒来时，只见到眼前依稀一片残垣。
少年正是纪宁生，莽周新王。
巨大的石碓建筑体将他紧紧包围，黑暗之中，只透出一丝微弱稀有的光亮。
他努力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从莽周王宫跑出来之后，他一路伪装隐藏向南跑，途中听闻民间所传“山海”的事迹，他颇感好奇，满腹疑问：莽周在自己的治理下，如今应当得享太平，怎还会有山海这类的组织诞生？于是他决定要去找到他们，探寻清楚。
于是他一路朝没水城南下，跑到了新牙镇。岂知在那又遇上了护君盟的人，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乞丐混入要饭的队伍中走进了城。
再然后，他遇到一户好心的人家收留他住下。
他与他们大谈特谈自己的理想、壮志，谈论天下宏图，别人只觉得他天真又可笑，但尽管心中这么想，嘴上却十分鼓励他，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只要有一人尚存希望，只要有一人还妄图改变天下，那么他们的好日子指日可待。
但好日子没过多久，城内忽然就来了一批土匪，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美丽宁静的小镇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冥府地狱，他绝望、无助，心中仿佛有什么美好的幻梦坍塌了一般，在他治理的盛世之下，怎会出现土匪？但无论他信与不信，事实就放在眼前，他已被困住。
他有些茫然，护君盟每天都要在这破镇中来回巡视，若有活人，便会将其带走当做开采矿山的苦力。当在黑暗中看见那些穿着官兵衣服的人出现在这里奴役那些可怜的人时，他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心中那强大的信念和多年来一直坚信的东西忽然开始动摇。
——不是这样的。
——这些人只不过是少数。
——护君盟绝不是这样的鼠辈！
所以他宁肯相信这些人只不过是附近的山匪冒充官兵出来为非作歹而已，自己的清明政治断了那些人做坏事的路径，所以他们怨恨在心，也要栽赃嫁祸给官家人。
不知为何，纪宁生忽然想到了江湖上广受欢迎的组织。
山海。
如果他们真如传言所说，侠肝义胆、怀济苍生，他们会知道这里的情况然后前来救援吗？
他可以把希望寄放在他们身上吗？
想到这里，纪宁生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暖意。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
“表哥！”
凤纯回到华山时，沈见闻正躺在老爷椅上晒太阳。
天气并没有很好，顷刻之间，云层千变化万，将太阳紧紧遮住，于是天马上就阴了下来。沈见闻躺在那里，不像是在晒太阳，更像是在等久未归家的亲人。
日夜皆如此。
等的人叫做凤纯，是他的表妹。
现在他的表妹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当然心中万分激动。这两个月来，凤纯杳无音讯，传出去的书信屡屡未见回复，他实在又担心又焦虑。凤纯作为杀手，仇家众多，作为前朝重臣遗孤，护君盟更是穷追不舍，哪天死在路上都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作为凤纯唯一的亲人，他不能不担心。
就在不久前，他忽然听说了山海的存在，且凤纯也在那其中。他既高兴，又生气，高兴凤纯安然归来，生气她一意孤行，将自己的性命视作玩物。
从凤纯打算当杀手的那天起，他就极力反对。沈见闻不需要她为了凤家去报仇，这条命是上天眷顾他们而捡回来的，只要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报仇这种令人痛苦的事情，他不想做，更不想自己的表妹冒着生命危险去做。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他们都活着。
沈见闻睁开眼，看着凤纯已是泣涕涟涟，忽然之间却厉声呵斥道：“你还知道回来？”
凤纯在他身旁蹲下，握紧沈见闻的双手，道：“表哥，我加入了山海。山海是一个正义的组织，萧隐、李清风、华鹤……他们各个都心怀天下，想要在这虚伪的乱世之中成就一片真正太平的土地，总有一天，我们会打倒护君盟，还黎民真正的盛世。”
沈见闻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些远大的理想、抱负，本该在凤家灭亡那天便随之一并烟消云散。
在经历过这么多痛苦之后——
莽周又如何？
苍生又如何？
对他们来说有何意义？
凤九天一生为莽周、为苍生，最后下场如何？凤纯再清楚不过，是故她早已对莽周王朝绝望，立誓此生绝不踏入莽周朝堂一步！
至于江湖，从没有人肯为他们说一句话。所谓武林正道，平日里打着锄强扶弱的旗号，却总是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对那些被无辜冤枉之人保持沉默……这天下间又有什么是还值得她留恋的？
至少凤纯对沈见闻是这么说的，所以此刻她说出这番话时，沈见闻大惊失色。
在别人看来，她是杀手，杀人如麻，冷血无情。但另一方面，她所杀之恶徒确为民间平定不少难事。别人捉摸不透她，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真正明白，所谓麻木只不过是表象，内心深处，她的热血仍未磨灭。
正是因为看见过这些肮脏的丑恶事，她才更加决定要做这些事情！
无论莽周有多么可笑荒谬，天外有天，她始终坚信这世上总还有一处桃源之地。只要还有萧隐、李清风、华鹤这样的人，总是尚存一丝希望。
凤纯道：“表哥，我还有任务在身。只是你太久没有给我传递书信，我担心你的安危，既然你安然无恙，我……我也该走了。”
凤纯紧皱眉头，怀着一番复杂的心情说出这段话，她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发现无话可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堵墙一般，他们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更无法尝试让对方接纳自己的想法，于是从那一天起，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她转身，脚却好像灌了铅一样，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可是她还能多说些什么呢？
“小纯！”
沈见闻叫住了她。
凤纯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看见沈见闻那双充满哀求和担忧的双眼，她会不知所措。但出乎意料，沈见闻并没有说那些令她头疼的话语，他只说了四个字：
“一路平安。”
然后，凤纯终于走了。
鸟儿自云端飞过，远山的薄雾环绕着山峰。
沈见闻在这华山顶上遥望远方，他双眼所见，不过一片紧包着翠意的迷障，但此时此刻，他的心又何尝不是如此？
因为无法理解对方，无法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想法，哪怕他们沟通过再多次也是同样的结果。凤纯有自己的思想、想法，并且她是个坚定的人，从小到大，只要她决定要做的事情，她就一定要做到，纵然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沈见闻又何尝不是一样？
他们凤家的人，无论远亲、近亲，共同的特点就是坚定且固执。
既然沈见闻不能改变自己，也不能强迫凤纯改变自己，那么他们就只能将自己的想法藏起来，直到死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