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鹤醒了。
醒来面对着天花板,熟悉的房间,熟悉的陈列。他晃了晃脑袋,后脑还有些烈酒带来的晕眩之意,凤纯见人醒了,大喜过望,笑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隐扶着人坐起,刚一清醒,只听华鹤慌忙喊道:“纸、笔!”
凤纯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将桌上的纸张笔墨递给华鹤,只见他又自顾自的、嘴里念念有词,又在纸上记录下什么。写完后,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就像是完成使命后忽然放松下来。
凤纯道:“你睡着的时候神情很有趣,梦到了什么?”
华鹤凝视着桌上的笔墨,眼神有些浑浊,语声里带着一种淡淡的悲哀,却笑道:“没什么。不过这酒还真像小二说的那般神奇,令人忘记现实的痛苦,想起过去,但它却在你将要想起欢乐之时令你醒来,这时若你要继续沉沦那美梦之中,就只能再饮。这大概就是云梦坊仙酿的秘密。”
萧隐道:“你的身体如何?”
华鹤欲要起身,却发觉四肢十分酸软无力,整个身子就像是被人暴打过一番,脑袋也有些昏沉。他如实将这些情况说与二人,分析一番,最终意识到,云梦坊仙酿并没有成瘾性,幽灵神宫的人制作出此类药酒,不过是利用人们对于往昔美好的追忆与眷恋,令他们一杯又一杯的饮下美酒,陶醉在过去已消散的美梦中。酒的作用,是令他们的身体日渐衰弱,等到他们发现真相的那一天时,早已无力反抗。
尽管这理由如此荒唐,但越荒唐的事,往往就越是残酷无比的事实。
若有什么东西能令人逃避现实的痛苦,他们当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尽管这样的选择背后是深渊、地狱,他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这就是人。
凤纯道:“现在怎么办?我们已经来到了剑州,总不能就这么回去。”
萧隐道:“凤姑娘意下如何?”
凤纯站在窗前,看着街头那处挤满了人的云梦坊,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烧了云梦坊。”
*****
夜半。
月冷人寂。
秋风萧瑟的长街中透着几许凉意,红似火的灯笼在孤寂的长街摇摆。风顺着窄巷穿过,不时发出几声“呜呜”渗人的鬼叫,令人不禁后背一寒。
凤纯坐在云梦坊的屋顶上,杵着两颊,抬头双眼凝注着夜空中那轮圆圆的明月,又看着这偌大的剑州,不禁又想起十七年前那场大火。
当年的惨剧还历历在目。
她忽然有些害怕。
因为接下来即将放火烧坊的人是她——她不是怕放火,而是怕大火令她又想起昔日亲人倒在大火中的惨象。
一年又一年。
午夜梦回,噩梦令她颤抖,仇恨让她发疯。
她用了十七年的时间都无法战胜这个心魔,现在却要她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这又是何等残忍?
她嘲笑自己,明知这是噩梦,为何口无遮拦地竟提出了这倒霉主意?
时辰到了,她深吸一口气,身如轻燕般跃下房顶,自窗户潜进屋内,将这满屋子的酒都砸了个稀碎,走出来,回首望着眼前这栋华丽的楼宇,脑海里不断闪烁着火烧凤家那日的惨状,拿着火折子的手不停颤抖。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个与她同名的小姑娘,顿时百感交错。
“希望她已经走了。”
她伸出手,手在颤抖。
——她下不了手。
——她无法下手。
——这对她是个噩梦。
幸好萧隐在这时赶来了。
只见他夺过凤纯手中火种,嘴一吹,手一挥,那火折子被丢入云梦坊中,哗然成了一片火海。接着,他拉上凤纯的手迅速离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剑州城上,自中心升腾起一阵黑烟。
一座堂皇的楼宇,就在这样冷寂的夜中慢慢被焚烧,然后化成碎片倒下。
木料“呲呲”燃烧的声音在凤纯耳中如同杀人狂魔得意的笑声般刺耳,火光映照着他们奔跑的影子,她看着那火海闪动映出的黑影,爹娘姊妹倒下的时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又在她脑中回响。
这许多声音混杂在一起,令她的大脑混乱,她早已失去了清醒思考的能力。
混沌的双眼中掺杂着深深的仇恨与悲伤,她不能自已。
她隐约听见身后似有人不断喊着“走水了”“快救火”,然而这些字词在她朦胧不清的大脑中仿佛已与那日凤家大火融为一体。
萧隐将她拉进昏暗无人的陋巷,关切道:“这种事情,你可以让我来做。”
凤纯的思绪被萧隐的声音拉回现实,望着眼前满脸担忧的男人,她淡淡一笑,继而冷冷道:“抱歉,是我高估了自己,这种事情不会再有下次。”
萧隐望着远处那升腾的黑烟与大火,他知道,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你若觉得心情不好不想回客栈,我可以陪你走走。”
凤纯有些诧异,马上笑道:“明天还要赶路,我们都应该早点休息。”
萧隐道:“不,我们另有计划。”
凤纯蹙眉道:“什么计划?”
萧隐目视四周,枯枝、落叶、秋风,黑压压一片,寂无人影,这才凑近凤纯耳边,悄声道:“幽灵神宫在剑州城外还有秘密据点,把他们捣毁是下一步计划。”
凤纯大喜,笑道:“司空音传来的消息?”
萧隐点点头。
凤纯道:“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好好睡一觉,不然哪有力气战斗?”
萧隐看着眼前女子已不似刚才那般惊慌,目光中的畏惧也减轻几分,于是问道:“你现在好些了?”
凤纯道:“我很好。”
萧隐道:“那么我们现在就去把那个地方捣破!”
凤纯诧异之中,只见黑暗无光的陋巷深处,华鹤已拉着三匹马、三个包袱走了过来,“对不起啊凤姑娘,未经你同意就擅自动你的东西,老大的意思……我们今晚就得连夜离开。”
萧隐也怀着愧疚低头道:“抱歉,这种事情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凤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方才自己离开之时,他们早已把一切布置好,接过华鹤牵马的缰绳,摇头笑叹:“你们都安排好了,我还能说什么?走吧!速战速决,等回去之后,你们都欠我一顿好酒!”
说罢,凤纯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只听华鹤在后面喊道:“喂!你的包袱——”
凤纯回头,莞尔一笑,“替我拿着!”
萧隐与华鹤相视一笑,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
剑州城外十余里,枯藤,老树,黑鸦,四下尽是秋意晕染过后的黄叶干草,冷月高悬夜空,走在这寂静无人的小道上,只觉阴气森森,心惊胆战。
黑鸦不知为何竟深夜出现在此,“哇——哇——”渗人的叫声似是在预示着什么凶兆,三人行及此处,忽然看见那乱草丛生的林间坐落着一间规模不小的庙宇。说是庙宇有些不准确,毕竟又有哪家庙堂会以黑漆粉刷墙壁?这在诸家法门里应是大忌,但幽灵神宫却最喜暗色,看来这里就是他们在剑州的据点。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只见萧隐与凤纯疾速翻身下马,同时将缰绳交予华鹤,二人则在刹那间拔剑而出,直指庙堂。
黑暗中,只见数道剑光交错纷繁,正在幽灵宫人混乱之中,萧、凤二人已用绝佳的配合将守门的几个卒子杀死。
屋内哗然大乱。
只听屋内一阵凄厉的女声响起:“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凤纯冷冷一笑,大声道:“江湖第一杀手,凤纯。”
萧隐凛然定立如山,冷冷道:“摘月山庄,萧隐。”
这时,那人方自屋中现身于光亮,只见此人白衣白袍,右眼的皮肤下戴着一块银色面具,头发如流云般披散着,月夜下看来就仿佛一个货真价实的女鬼!然举手投足之间,此女竟是仪态优雅,颇有气质,若非这块面具遮着,想必此人也是人间绝色。
只听此人忽然哈哈大笑,笑声凄厉响彻方圆,黑鸦也被这阵惨绝的笑声所惊飞。
忽而笑声顿住,发问:“你们可知我是什么人?”
未等二人说话,她反而先一步揭示了自己的身份:
“我就是幽灵神宫之主,沈映幽!”
凤纯冷笑,语气中带着一种讥诮之意,道:“好,我们要杀的正是你这祸害源头!”
“源”字刚落,萧隐凤纯二人似是早已串通好一般心有灵犀,同时出剑,直取沈映幽之人头。
大战一触即发。
忽明忽暗的荒郊之中,风沙沙,树也沙沙,刀剑之声不断不绝,屋子四周被秋意的凄切所围绕,伏在草丛间的杀机更是忽如鞭炮般爆发绝响,为这场战斗更添几分冷意。
凤纯与萧隐一人攻左,一人攻右,以沈映幽为目标,左右夹击,两边若有人来犯,则立时为对方除去后患。
他们配合默契,合作无双。
黑夜中,忽见几道金光如乱蛇般袅娜起舞,不断朝着沈映幽爬去,似是毒蛇追猎物般对其穷追不舍,此技正是“金蛇乱舞”。又见萧隐一招“追星摘月”,纷乱的剑光霎如流星般震落而下,直攻沈映幽。
二人步步紧逼,交替之间全然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沈映幽难以反抗,只得被逼的狼狈后退,她听过这两位的威名,却不想他们的实力远比传说之中还要强大数百倍!这也许是因为他们配合有度,若是单打独斗,沈映幽或许还勉强可与他们一战,但此刻她心里只想着怎么逃跑!
“我有解药!”
眼见二人双剑合璧,一人飞蛇剑、一人托月剑,剑尖直刺沈映幽咽喉,欲刺未刺那一刻,她忽然喊了这么一句话,救了自己的命。
萧隐皱眉,伸手冷冷道:“拿来。”
沈映幽神色闪烁,眼中犹疑万千。凤纯马上捕捉到这一神情,心中冷嘲,对萧隐说道:“她在骗人。”
说罢,凤纯手中飞蛇剑又往前进了一寸,沈映幽立刻大惊喊道:“只有我知道怎么炼解药!”
她几乎是把自己的命赌上喊出了这句话,凤纯本没有停手,一旦她决心要杀死一个人,就绝没有什么能让她改变。令她停手的是萧隐,萧隐的剑横挡在沈映幽面前,正好抵住凤纯那强势刺来的剑尖。
萧隐道:“先听她说说。”
凤纯一声冷哼,收剑扭头。
沈映幽心中悬着的那块巨石这才忽然重重落下,但这不代表她就脱离危险,若然不能取得萧隐的信任,一旦他翻脸,那么自己一定会死的比任何人还快!
只见沈映幽神色从容,像是对这事十分自信,傲然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不过是想知道云梦坊仙酿的解法,我说的不错吧?”
凤纯听着,在一旁冷嘲热讽,“你的废话太多了!”
沈映幽掩面娇笑,笑得更加渗人可怖,继续道:“其实要解这东西说来也容易……”她故弄玄虚,来回踱步,看似从容,眼神闪烁间又在四下观望,仿佛在为自己寻找逃跑生路。
“当归,白术,断肠草……还有……你的命!”
“有”字刚落,沈映幽忽然抓着一旁的小兵,双手用力朝前一扔,二人双剑立刻挥出,却见沈映幽手中不知什么东西一扔,四周立刻浓雾弥漫,朦胧中忽听一声“呃”,待浓雾慢慢散去,抽剑而出,方才那被她扔出的小卒子已然死在二人剑下,至于沈映幽,早就逃得没影儿了。
四周剩下摇摆在秋风凄凉中的枯草与满地尸体。
夜凉如水。
凤纯抱剑站在这里,看着萧隐冷峻的脸上又带着几分细微的愤怒,觉得实在有些好笑,道:“我早说了,她是骗子,你却还要相信她。江湖上说萧公子文武双全、有勇有谋,难道是吹嘘出来的?不过我们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现在,云梦坊倒了,幽灵神宫短时间之内也不会再惹起什么乱子。回到没水城,大可令人传出谣言,说云梦坊仙酿危害人命,到时候民间人心惶惶,人们抱着宁信其有的想法也必定会对这件事产生怀疑,也算是暂时解决了。”
萧隐“嗯”了一声,四周扫视一番,便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