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坊位于剑州，这就说明，萧隐三人又得再次折返。
但这次的行程不像上次匆忙，至少他们不必太赶，每天都可以吃个饱饭，睡个好觉。
到达剑州，已是十天后的正午。
今日的剑州不似劫法场那日杀机四伏，城内秩序已恢复正常，繁华街市一如往日，虽比不上没水城，但此地应有的是一样不少。
人群鼎沸，将三人没入人海。在这喧杂的环境之中，华鹤不由地感到一阵晕眩，他素来喜静，最怕这种吵闹的集市，故而在没水城时，他宁肯住在街市后的安静破屋当乞丐，也不愿听街上人声吵嚷。
凤纯见他身形不稳，差点儿就要从马上掉下去，索性一个翻身下马将华鹤也拉了下来，华鹤瞬间清醒，听凤纯虚声道：“小心点，你要是出了事，我们这次可就白来了。”
转头又对萧隐道：“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安置下，然后再做打算？”
萧隐道：“走吧。”
幸好客栈内的人不算太多，至少对于华鹤来说，总算可以喘口气。
萧隐要了几个清淡小菜，凤纯看到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却是满脸不悦，道：“你……就让我们吃这些？”
萧隐道：“有问题么？”
凤纯当即转头对老板大喊：“再来一盘辣子鸡、酸菜鱼、毛血旺，记着要多加辣，越辣越好！”
萧隐与华鹤四目相对，大吃一惊，索性萧隐不再理会凤纯，低头吃饭。华鹤凑近凤纯，小声问道：“你小声点，万一被人发现你的身份，那我们可就全完了！”
岂料凤纯莞尔一笑，满不在意的说道：“你放心，除了你们，只有死人知道我长什么模样。更何况我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这些民间百姓欢迎我还来不及呢！”
话音刚落，小二已端着那几盘菜放上了桌。
凤纯问道：“小二儿，再拿两壶好酒呗，一定要最好的！”
谁知小二哥连连叹气，说道：“客官儿您要是想喝好酒，那得上云梦坊去，如今这剑州城的酒庄啊，都被云梦坊打倒喽！”
华鹤随即问道：“怎么回事儿啊？”
小二道：“几个月前，云梦坊不知道被什么大老板收买了，突然转行开始做起酒生意来，然后这城里人就都跑去云梦坊买酒了，久而久之，其他酒庄没有生意，自然就倒闭了。不过奇怪的是，云梦坊的酒喝了好像会让人上瘾，只要喝过一次，就再也戒不掉了，真是怪事，怪事！”
凤纯道：“他们的酒真有这么神奇？你尝过？”
小二嘿嘿笑道：“云梦坊的酒多贵啊，我哪儿买得起？”他弯腰压低声音，附耳对几人悄声说道，“不过我偷偷从掌柜的那儿偷尝过一点，确实不错，竟然能令人想起以前那些高兴的东西呢！”
凤纯听罢，眼珠子一转，开心道：“这么神奇，那我一定要买来尝尝了。”
小二呵呵笑着：“客官儿您可得赶早啊，要是去晚了可就得等第二天了。”
凤纯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城内阴云密布，比起劫法场那日来的天气好不了多少，不知是剑州气候向来如此，还是他们来的不是时候。总之在这种天气下，总是令人担心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吃过午饭，三人正在屋内。萧隐透过窗户注视着人满为患的大街，观察四方，并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若非要说些什么，那就是他直觉说来这剑州城上方总笼罩着一股邪气。看似繁荣太平的剑州城下，仿佛隐藏着万重杀机！
华鹤道：“凤姑娘你真要去买云梦坊的酒？”
凤纯捋了捋头发，笑道：“当然，否则你怎么知道那酒里到底有什么？”随即她转而看着萧隐的背影，“你说呢，萧公子？”
萧隐道：“你决定要做的事情，一向不会改变。”
这句话的意思是，就算萧隐不同意，凤纯也一定一早就会把云梦坊的美酒买来给他们一个惊喜，所以不管他赞同与否，结果都是徒劳。但萧隐足够信任她，他知道江湖第一杀手绝没有做不成的事情，何况若是他真有担忧，刚才就会提醒她要多加小心。因此这话不仅是给予她信任，更是默认了凤纯的做法。
如此，华鹤也不再多说，一切只待明日凤纯将酒买来之时。
*****
摘月山庄内，李清风一直守在陈绥屋外，望着蓝天，只怕陈绥何时忽然醒来也好有个照应。萧隐他们已经走了十天，此刻想必已到剑州，只是这十日内他们也不曾捎个信件，就连司空音那头也无半分消息，着实令人担心。
上次劫法场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李清风想，是不是他天生就是要替人担心的命？
魂魄神游间，只见萧小妹踮脚轻轻走过来，绕到李清风背后，猛然一巴掌拍上他肩膀，李清风顿时被吓得大叫，欲要拔剑，又见萧小妹容颜，这才收剑厉声指责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差点吓死我？”
萧小妹见对面之人神色威严，饶是李清风这般向来温和之人也露出此等神情，立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上前拉起李清风的手，低头认错，“对不起嘛……我只是想同你开个玩笑，他们都走了，我又不想出门，一个人太无聊了，所以才想到要吓一吓你的嘛。”
李清风看着眼前少女这副天真懵懂的模样，心中也不好再说什么，蹙眉长叹，想到萧隐三人杳无音信，又是愁绪万千。
萧小妹走到一旁坐下，安慰他道：“你不用担心的，我哥他那么厉害，还有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不弱的，华鹤医术那么高超，他们不会有事的！”
李清风道：“你不懂的，你不懂江湖，不懂权谋，每走一步就好比下棋，若是一步错，满盘皆输。”
忽闻屋内动静，李清风迅速起身推门查探，发现原来是陈绥已经醒来。他睡眼惺忪，眼前视线一片模糊，只隐约看见面前两道黑色的人影，一高一矮，又想到不日前在赌场大赌豪赌的日子，霎时又觉得自己回到赌场，耳旁皆是人声鼎沸，喊着“押大押小”，又是骰子叮叮当当，还伴随着人们或输或赢的低落与兴奋。
然后，陈绥竟也跟着喊起来，“押大！我全押大！”
“怎么会？怎么会输了！”
“不可能！”
“押小，全部押小！”
见陈绥这副疯魔的样子，萧小妹不由地有些害怕，退到李清风身后，小声问道，“他，他怎么了？”
李清风摇头苦叹道：“疯了。”
于是把窗户打开，屋内立刻亮堂起来，上前一步，试探问道：“陈大侠，你可还记得我？”
然而陈绥却似已沉浸在日前那赌场狂欢的迷梦之中，嘴里仍旧喊着那些字词话语，不做理会，李清风也束手无策，但只要陈绥不做什么过激的举动，他们也只能任其吼叫。
好在山庄空旷，远离中心，萧家奴仆忠心耿耿，也都是自己人，否则陈绥这么一闹，恐怕他们都得完蛋。
许久，陈绥才冷静下来，茫然看着眼前的李清风与萧小妹，大脑里不断闪回过那日法场经过，这才忆起李清风何许人，惭愧道：“见笑了！”
李清风道：“陈大侠乃万人之榜样，如今被护君盟所陷害，我们更应当同心协力，去对抗那帮贼人！”
李清风说得慷慨激昂，眉宇神态之间，不禁透着几分年轻人满怀抱负、志向远大以及那种对未来满怀憧憬的热血。陈绥看着眼前这人，不由想起当年，想起他年少时的那番热血，当年，他也正如李清风这般意气风发。
到了现在，他已是个五十多岁的中老年人，无论他曾做过多少惊天动地的壮举，也只是停留在过去，往昔的辉煌传奇已成历史，不会再重现。纵是他仍怀抱那颗热血之心，也再难以回到从前了。
毕竟，人不能不服老。
他不仅老了，也颓了。
陈绥清楚他如今已变成怎样的废人——赌博、酗酒、疯癫，加之被护君盟陷害通缉，妻离子散，他更明白自己的身体正一天天衰弱，他能感受到，身体里流淌的热血正在慢慢地凝结，这是死神在召唤他。
他明白，自己命不久矣。
故而看着眼前盛气凌人的李清风，自己也没意识到目光中满是对他的羡慕以及对往昔的怀念与叹息。
陈绥回过神来，对二人笑了笑，笑容中又带着多少心酸苦涩，他想说些什么，张口时却又发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他转而寒暄道：“你是李清风？欺玉楼李老楼主的大公子？”
李清风恭敬道：“正是晚辈！”
陈绥欣然笑了笑，望着眼前这年轻人，他也曾听过不少关于李清风的事迹：鹿野溪一战七十二水贼、论剑大会一举夺魁、翠林山以一敌百端匪寨……如此当可谓少年英雄，后生可畏。
陈绥道：“你们来救我的，不是还有另外两个人吗？他们在哪儿？”
李清风道：“您是说萧大哥与凤姑娘？他们几日前已启程去剑州，调查云……调查一些事情。您想见他们？”
陈绥笑道：“不急，不急。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吧？云梦坊？”
李清风没想到陈绥会这么直接，他本想等到陈绥状态好转一些时再发问，但陈绥深知自己已是岌岌可危，他算不准自己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疯癫，更无法预测是否自己下一刻就会死去，如此，现在当是他向李清风坦白一切的大好时机。
李清风道：“云梦坊的酒，是毒药。其背后早已被护君盟收买，这一点，您知道吗？”
陈绥深吸一口气，长叹道：“云梦坊的大老板是幽灵神宫的人，他们早先已被护君盟收买，双方互利互惠，护君盟一心要铲除反抗他们的江湖义士，好巩固自己在莽周的地位，控制新王，握紧莽周江山。所以他们第一个要除掉的人就是我，云梦坊的酒正是他们用来对付我们这些的人的毒药，但当我发现时，为时已晚。”
李清风皱眉，“云梦坊的酒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绥回忆着那种感觉，幽幽说道：“让人想起往昔的美好，陶醉在过去的快乐之中，慢慢令人的精神与身体都衰颓下去，久而久之，他们不是变成傻子，就是死去，偌大的江湖，再无人能与护君盟为敌。”
李清风大怒：“岂有此理！萧大哥他们正是为了此事赶往剑州，陈大侠不必太过担心。但眼下还有一件事，您可知道陈夫人与陈公子逃往何处了？”
陈绥一愣，干涩的眼眶忽然变得有些湿润，“我嗜赌成瘾时，她已发现苗头，说要我帮戒酒戒赌，但我们努力了一个月都没有结果。再后来护君盟的人盯上了我们，深思熟虑之后，我们决定让她带着阿文先走，至于他们跑到哪里，我也没……”
话未说完，陈绥只觉一阵剧痛自天灵盖传来，如闪电般从头顶直劈下，接着他忽然就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
翌日清晨，东方的天边刚透出一丝金光，凤纯已到了云梦坊门口。
这里早已人山人海，只见这些人形态打扮各不一，有人耳戴大金环，身披毛皮衣衫，看来是东方大金国人士；右边的仁兄裹着披风，头戴帽兜，腰间两把弯刀，这身打扮多半是为了在大漠风沙中更好生存行走，想必此人是来自西方唐国；剩下的大多人多半是莽周本地人士，只不过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他们都来自江湖。
江湖中人，大多豪爽，其中不少人以豪饮为乐，他们之中有些虽然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但为了显示的自己豪爽江湖气，也不惜要花重金买酒，而且一定要好酒！
看来，这云梦坊的名气果然不小。
“你也是来买仙酿的？”
“站在这里排队的人不是来买仙酿难道还来找事儿吗？”
“哼！听说云梦坊仙酿能令人想起往昔开心的事情，甚至能令人美梦成真，我就不信这天底下真的有这等神仙妙药！”
“哟，您别不信，这云梦坊的老板啊就是神仙在世！”
人群之中议论着云梦坊的二三事，他们之中甚至有些人已把这一间小小酒坊夸得天花乱坠，更把其内的老板抬得是如神仙在世一般。
凤纯心里冷笑，她偏偏不信这个邪。
世上哪有什么东西能够令人忘记烦恼？
人，生而痛苦，活着不是享乐而是受罪。就好像有的人做错了事情要接受惩罚，可是人生来并没有带着罪孽，每个人生下来都是无辜的生命，直到他们长大成人，有了各种各样的欲望，才会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值得叹息的是，有些人做错事情，却往往逍遥法外；有的人偏生无辜，却又要替别人承担罪孽。所以常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倘若这酒真能让人变得快乐，那也只不过是让人选择逃避，逃避在自己的想象里。
只可惜人不能永远逃避，逃避只是暂时的，所以快乐也是暂时的。
因为总有一天你要站起来，站起来去面对你绝不愿面对的事情。
这就是生命，痛苦的生命。
前面的每个人都已心满意足地带着云梦仙酿回家。
凤纯走到窗口，望见卖酒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头上带着一根桂花簪子，穿着一套淡黄色的襦裙，看上去十分活泼有朝气。刚一走进这里，凤纯立刻就问到了一阵奇异的香味，既不是那种浓艳的脂粉香，也不是淡雅的花木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却令人有些沉醉昏沉。
“姐姐来买酒？您也是江湖中人吧？”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婉转，如清晨枝头吟唱的黄莺，如檐下悬挂着的贝壳风铃，总之你一听见她的声音，就算再坏的心情也会好起来。
凤纯一愣，小姑娘长得虽然很普通，但却十分有活力，既活泼又可爱，在她身上，凤纯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看到了她的生命若不曾黯淡下去，此刻也一定像这个小姑娘一样对未来充满希望，她笑道：“你怎么知道？”
小姑娘答道：“来我们这里买酒的大多都是江湖中人，况且看姐姐一身行头……还有怀里那把俊俏的宝剑，一看就知道姐姐的身份不简单！”
凤纯轻笑一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道：“我叫小纯。”
凤纯愣住，“你也叫这个名字？”
小姑娘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对啊……这个名字怎么了？难道姐姐也叫……”
凤纯立马又变得如往常般冷漠，打断了她的话：“不，我以前认识一个朋友，她和你的名字一样。”
小姑娘好奇问道：“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凤纯眼中忽然多了一分厌恶，冷冷道：“她死了。”
小姑娘手中正打着酒，听到这句回答，手中的勺子慌忙之中不小心掉了下来，珍贵的名酒撒了一地，神情惊惶，一脸自责：“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您的那位朋友……”
凤纯轻叹一声：“不要紧。”
小姑娘将打好的酒递给凤纯，微笑道：“这是您的酒。”
凤纯从怀中掏出几粒碎银放在她面前，道：“这是酒钱，多的就算作洒出来的赔偿”正说话间，她又从怀里拿出一块金锭，“这块金子你拿去，换一份工作，最好换个地方，好好生活，这里不适合你。”
说罢，凤纯就要离去，只听小姑娘在身后看着这些金银不知所措，大声喊道：“我要怎么报答你——”
凤纯摆摆手，笑道：“若有朝一日你自认为对得起我送你的这块金子，那就请我到你家去做客。”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刚说出来的时候，凤纯的背影已淹没在人群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