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稳,众人鱼贯而下,到客栈入住。
宋柯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进房间,只见陈子渊像尊木像一般呆坐在窗前,空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飞扬。他现在瘦弱地彷佛一阵风就要吹走。
“只是数日未见,你为何这般消瘦?”宋柯给他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
陈子渊接过茶杯,并没有喝,轻放在桌上,回答道:“不过是旧日顽疾发作罢了。”
“什么顽疾如此厉害?你可愿同我回塔布去?说不定塔布的医术可以......”
陈子渊转过头,定定地看向她,才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道:”我害怕你母亲至极,也恨她至极,只愿此生同塔布再无瓜葛。“
宋柯捏紧拳头,眼圈倏地一红:”那么我呢?“
窗户向外而开。屋檐之上,鸟雀展翅,片刻间掠过了天际。
陈子渊注视着飞鸟离去,微微摇头,脸上露出无奈之意:”幼鸟终有离巢时,这是天地间的法则。你业已长大,这世间的一切总要独自面对。”
这些话饱含劝慰之意,同意充斥着无情。
宋柯全身止不住地发颤,指甲狠狠地掐进掌心。她死死地咬住嘴唇,终于,一颗眼泪从眼角滑落。
”好。“她吐出一个字,将所有的情绪全然咽下。
擦干眼泪,她冷然说道:”那么,请将母亲赠你之物归还于我,此后,你我恩断义绝。“
陈子渊拧着眉,摇了摇头,道:”我从未带走过任何塔布王宫之物。“
宋柯猛地走近他一步,道:”不可能。塔布至宝就在你手中,母亲万般嘱咐我要寻到你,追回至宝。“
陈子渊摇头。
“你再好好想想,母亲是否曾将什么赠与你?”宋柯催促。
默然片刻后,陈子渊道:“我离开时,只带走了几册医书,衣物和几两碎银,并没有你说的什么宝物。至于那些华贵首饰,我要来何用?”说最后一句时,他嘲弄地看了宋柯一眼。
宋柯自然不信他的解释,语气咄咄逼人:“宝物在何处?你休要瞒我!”
“我的确不知。公主,我没有骗你的理由。”陈子渊阖上眼皮,再不说话。
宋柯怒气横生,抬手便将那杯茶往地上一扫,“咣当”一声脆响,打了个粉碎,茶水将他的鞋面完全打湿。
陈子渊像个木头人一样,动也不动。
宋柯转身向外走去,将门甩上,双目扫向门口站立的侍从。
“将他给我看好了!”
父女重逢不相认,母命亦未完成。
那过去的很多日,她就像望梅止渴一般,总是在心底和自己说,快了,快了,马上就要找到了。靠着那个信念她才能忍受这么多年的寂寥、委屈和痛苦。万万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在陈子渊这连受打击,宋柯又气又痛,心中又不时地生出一种苍凉、无措之感。她难以忍受,步履飞快,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静一静。她谁也不理,一个人绕着客栈猛走了数圈,直到脚底发麻,小腿酸痛,她才停下脚步,重新回了客栈。
夜色渐浓。一弯明月亮自朦胧云间钻出,放出冷冷清辉,照得宋柯白皙的脸庞愈加雪白。
“红朵,你再拿一壶酒来。”她独坐在客栈小院的石凳上,石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筷子也没动,酒却已经全然见底。
但宋柯眼中并没有醉意,她格外清醒,听到红朵在叹气,反而安慰着说了一句:“你放心。你家公主我呢,什么事都能扛下来。”
红朵瘪着嘴,不愿意动。
“快去。”宋柯故作轻松,轻推了红朵一把。
就在这个时候,宋柯听到左后方不远处某个房间“吱呀“一声木窗打开的声响。紧接着,斐然探出脑袋,那趾高气扬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小红朵,快去给我准备几道热菜,我还饿着呢。”
斐然向后伸了个懒腰,摸摸肚子,身体一转,似乎要朝她们过来。
宋柯猜不透他的用意,对红朵道:“按他说的做。”
红朵前脚刚走,斐然就慢吞吞地走到了她身前,一点也不客套地,自顾自坐下。他先看了看石桌上的下酒菜,摇了摇头,又拎起酒壶,晃了晃,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再将视线转到一侧。
宋柯有些莫名,道:“这么迟了,王爷何事?”
斐然说:”堂堂公主,就吃这些,太寒酸了。”
宋柯不想和他废话,于是没好气地说:“同王爷不相干的事,就不用你费心了。”
斐然睁着大眼睛,将视线重新落在她脸上。他的眼神总是骄傲自得的,就算落了下风,也满是不服输的斗气,但这一回却有一些不一样。
温情同抚慰从他的眼角溢出。他的声音清朗,格外动听。
“可是你喝完了整壶酒,心里很难受吧?”
宋柯微微侧过头,暗叹此人好心起来真是魅力四射。短短地怔了一下之后,她故意反问:”“我为什么要难受?就因为那个抛弃至亲的小人吗?“
斐然难得没有同她争辩,向她碗中夹了一点菜,说:”为他难受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在孩子的心里,父母总是最爱自己的。”
宋柯冷笑了一声:“从前我不理解他为何要走,如今知道他的遭遇,可以理解他,但.....”她停顿了一下。
斐然接上:”但你不会谅解他,甚至还恨他讨厌他。”
宋柯哑然,注意到斐然的眼底似乎有些许怅然,她觉得斐然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她猛然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含着金汤匙出生,受尽天恩,实则襁褓中就失去了爹娘。
”你......”
斐然仰着头,往嘴里丢进一颗花生米,嚼了几下,很快他又恢复从前那骄傲自得的样子。
宋柯听他用一种随意自在的语气说话:”如果你从来没有吃过鱼,自然不会向往鱼肉的鲜美。我刚生下来时,我父亲战死沙场的死讯就传回来了。我的母亲三天后自刎殉情。可以说,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父母之爱,但也能开心快活地长大,不是吗?得不到和已失去,有时候是一种样的。父母和子女是上天的缘分,有些缘深有些缘浅,有些却无缘。他能陪伴你数年,教你读书学字,也是一种幸福。往后,没有他,其实,也能活得好好的。”
宋柯低头,似乎在回味他的这些话。忽然像有一道清风吹散了她心头的迷雾。她扬起嘴角,问:”那你小时候没有想过他们吗?”
斐然眉毛一挑,无所谓地道:“自然也是想念的。只是哭闹一百次也没有用,就算了。再说姨母对我很好啊。每次我哭了,她都会送我最新奇的玩意儿,有些明承都没有呢。她还会让人给我做最好吃的糕点。“
不知怎地,宋柯听出了心酸。她看着斐然此刻的样子,在心里描摹他幼年的模样。大大的眼睛哭得通红,充满泪水,白嫩的脸胖乎乎的,却又满是泪痕。真是惹人心疼。让人忍不住要抱抱他,摸摸他。
不自禁地,宋柯伸出手。
“喂!别动手动脚的!”斐然的一声怪叫让宋柯彻底回过神。只见斐然为躲避自己的魔爪,朝一边侧着脑袋,斜眼瞪着自己,十分不满。
宋柯略有些尴尬,脸色微红,幸好有夜色遮挡。她微咳了一声,道:”你头发上有片树叶。“在斐然质疑的眼神中,她装模做样地拾起那并不存在的树叶,慢慢收回了手。
斐然被她弄得不自在起来,挥了挥手,大声道:”好心没好报。我如此宽慰你,你竟还想着戏弄我。”
宋柯笑了笑,转头见红朵正端着托盘过来。上面的几道菜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王爷,请用膳吧。”
第一次,宋柯和斐然如此安静,如此和睦地吃完了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