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巧共和国,卡伦城。
卡伦科技学院,理学楼,上午10点47分。
一间足以容纳百余人的阶梯式教室里,学生们像斜坡上的水滴,自觉汇聚到讲台前,仿佛稍微坐后一点就会感染上名为愚钝的病症。
“下面呢,我们尝试用卷积定理来推导一下这个函数傅里叶变换的原函数......”
而处于讲台的老教授正高悬一支白色涂漆的笔杆,准备为底下这群嗷嗷待哺的学生喂上知识“乳汁”。只见他精瘦的手臂快速摆动,笔尖随之啄出的淡蓝色涟漪环环相扣,然后这串动作信号被精确读取,数道白色线条便在教室的黑色荧幕上清晰勾出,最终呈现出一行函数式子。
而学生们不敢怠慢,赶紧一手扶住各自的学习平板,另一只手抓起触屏笔抄写荧幕上的式子,急迫感迅速蔓延至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有几个走神的、犯困的,也会识时务地向同桌求助。
全场唯一不为所动的,且远离人群的,是坐在最后一排的男青年。
他叫柯林.斯密顿,是卡伦科技学院特招的农村旁听生。
“唉,听不懂,溜了。”
柯林轻叹一声,起身拿走桌面上闲置许久的铅笔和草稿本就往后门方向走去。他的位置离后门最近,显然他做好了听不懂的心理准备。
正因为旁听生在课堂上极易边缘化,所以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个特性,及时止损并前往另一间课室听课。
“后面那个!你干什么?想逃课是吧?”
柯林前脚刚迈到走廊上,后脚便被老教授声势洪亮的警告拽住。其他认真听讲的学生同样被他这吼声震得心脏一紧,纷纷环顾四周,确定那个中断课堂并害他们受惊的罪魁祸首。
唉,倒霉。明明平时都挺顺利的......
无奈的心绪短暂飘过脑海,他紧抿嘴唇,缓缓退了回去,左手扣住右手手腕垂于身前,然后乖乖立正站好,俨然一副准备挨批评的模样。
老教授见状,怒目舒展,火气泄了三分,但填补上了三分不解。于是,他驱使自己老皱皮肤下的腿骨,牵引着其他学生的目光,几步便跃过途中平缓的阶梯,来到柯林的身前粗略打量了两秒。
头发像个鸡窝似的,眼睛一点灵气没有,穿搭也很奇怪,深蓝色短衬衫配灰色长裤,总之就是没点精气神!
“你什么情况?”
五个字,冰冷而轻蔑。
“回答老师,我听不懂这些理论,于是我大受震撼,羞愧难当,以至于萌生退意。”
柯林将备好的说辞缓缓吐出,分贝也控制在不会招致反感的区间内。
“这......”
“除非您能让这些理论落到实处,比如用一台机器展示知识会应用在哪些地方。”
见老教授有所迟疑,他凑上前去,小声补充道。
说完,柯林几步退至门框处,然后面带微笑,深深向对方鞠了一躬。
这一串操作下来,老教授的双瞳剧烈收缩,脸庞上的暗褐斑纹呈漩涡状扭曲在一起,脖颈处本就若隐若现的青筋更是化作一条条凸起的峭壁。
“哼,走都没学会就想着跑了?肤浅!”
他嘴一撇,甩起右手食指直指柯林的面门。
“嘿,跑而已嘛,这有何难?”
然而这番话不仅没有使柯林犯难,反而令其两眼放光,拔腿就往走廊外跑去。
老教授哪里见识过如此奇葩的行为,当场就楞住了。
逻辑上说不通啊,这小子明明一开始就能逃跑,非要留下来卖完乖再跑?不对,得把他逮回来!
然而,当他扶着门框探出头去,循着灰白色的地砖看去,其视网膜也只能捕捉到走廊转角处的凉鞋后跟而已。
“有谁知道他哪个班的?”
眼见追不上,老教授只好向那些看戏的同学求助。当然,回应他的也只会是沉默。
“呼——哈——呼——哈——”
另一边,柯林双手撑膝,喘着粗气,视网膜在明暗闪烁间抢夺着外界的景色。
不再是线条纹路的灰白地砖,而是铺满七彩花纹的水磨石路。
还有位于一楼空旷处,称得上标志性的人形雕塑,上面刻有“机巧国第一任总统——麦克斯.卡伦”的字样。
很好。
得知自己仅凭方向感抄了条近路,最终还能到达实验楼后,柯林嘴角轻微一抽,接着挺直腰杆,抬手擦拭掉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视野也随着呼吸的平顺逐渐恢复正常。
“咦?”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身旁就是一间实验室的前门,它虚掩着,从缝隙中可以观察到地板映射出灯座的虚像。目光微移,嵌在墙体内的液晶屏上显示着这个时间段的课室信息——
机械工程简史,史蒂夫.阿尔伯特。
看到“机械”二字,柯林突然打了个冷颤,脚踝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数串声音构成的虫子直钻他的耳洞,并肆意撕咬深处的耳蜗。
“妈妈,我长大之后要当世界第一的机械师!然后造一个大大的机器人来帮你们干农活!”
儿时的愿望嘲弄着如今的苟且。
“这不公平!我明明比你聪明,比你努力,凭什么名额归你?真是浪费!”
竞争者的谴责印证了眼下的可悲。
“同学,最后补充一点,请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挥霍你仅有的幸运。”
学院领导的鄙夷竟化作不争的事实。
声音伴着画面接连倒腾着柯林的情绪,光天化日之下,他的冲动竟是夹起老鼠尾巴逃进阴冷潮湿的下水道,否则就要放任这些压力堵塞住呼吸,连带着挤碎全身的脏器,好让自己落得个呕血吐肉并痛快解脱的下场。
他妈的,这要命的精神拷打是怎么回事?
就在负面情绪即将淹没柯林最后的理智之时,强烈的求助欲望促使他伸手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教室内部的冷气顿时扑面而来,仿佛一条受热水灼伤的鲫鱼主动跳进液氮中避难一般,那股令人反胃的燥热就这么突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类似于平躺在冰棺中的安宁。
这时,一个嗓音沙哑,但调子古怪的徐徐飘来。
“噢,少年,你听说过永动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