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刚过,东方露出半轮太阳,将大嬴王宫的黑瓦青砖铺满金光,浩浩高门宫殿一派巍峨庄严。
承钧宫内,百官苟着背持笏默立。
鎏金王榻上,嬴王卫枢龙威燕颔帝王之相,小臂倚着扶手撑住额头,神色威严,听着下边的人一一秉奏。
“丛青信,吾安排你的,为曲水南族之民登籍入册之事,进展如何了?”
卫枢听完青州军备的汇报,身体纹丝不动并未继续追问,虎目略移看向文臣那列,沉声喊着户课司掌案丛青信。
这位丛掌案身形肥胖,忽地听闻王上喊到自己,赶忙颔首上前,就这几步也动弹得极为不易,鼻息吹得短须乱颤。
他叩在地上,做足了卑小示弱的姿态,缓口气回道:
“回王上,臣上月派去副史两人,又被曲水那群南人给轰了回来。臣无能,恨不能——亲自前往!”
卫枢目光一沉,压着气,闭眼咬牙切齿道:
“又无功而返,你当真无能!吾已容了你两年!开始你说语言不通,要了吾半年时间。半年过后,你又觉得待入册的人数庞大,想等着新晋的若干司案成长起来再去。后续副史告病、你老娘去世守孝,现今两年了,这次你又要给吾找个什么理由!”
卫枢越说越气,南地已收归两年,当地南人仍无民籍,不入大嬴户课,不缴税务,这同分邦两立有何区别!
丛青信这个狗东西,枉自己与他年少相识,志趣相投,怎么岁数越大,竟如此拖沓油滑!
其余众臣噤若寒蝉,见王上对他最信任的大臣发火,有人低头怕惹祸上身,有人暗自幸灾乐祸,觉得户课司日后定要变天换人。
丛青信身子又低些,喘匀了气才慢悠悠回道:“臣有罪!”
卫枢听他如此懈怠的语气,更是怒火中烧,不住捏着眉心压制。
百官首位,一身穿麒麟织金暗纹朝服的男子上前半步,他眉目含着笑,半揖君臣礼劝慰卫枢:
“父王息怒。南地户课一事积冗多年,南人固步自封,非一日之功可结,丛掌案近日忙于税收入库之事,分身乏力也算情有可原。”
卫枢虎目半睁,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挥手叹气道:“罢了。”
他动了动上身,换个姿势倚好,懒得去看仍跪着不敢退下的丛青信,面色松快了些,对着求情的男子道:
“子歌,端阳祭典大礼尚余一月,便由你主持修建祭台吧。”
那位气宇轩昂的男子正是嬴朝大公子——卫子歌,“是。”他敛袖颔首,施施然接旨。
卫枢目光分别向阶下几司掌案史点去,“礼乐司、工造司,还有你,户课司!你们皆听大公子调遣,端阳祭典与农桑息息相关,务必妥善完成!”
丛青信抬起头,身形过胖直不起身,只能半跪半坐,问道:“敢问王上,臣即日着手办祭典礼的事,是否可暂放南地归籍机务了?”
卫枢本起了身要走,听他这么一说,火气又升上来,指着地上跪着的人恨恨道:
“吾且再宽限你三月。三月后,若还呈不上南人的户籍簿,你就给吾滚去南地,亲自去办!”
说罢甩袖瞪眼,卫枢身旁内侍赶忙扶了他的胳膊,小心翼翼搀着他离去。
东方既白,阳光透过枝杈打散成斑斑点点落在宋星摇脸上。
她从青州城向北,一路上走走停停,已是十数日,此刻半躺在树干上,眯着眼,仍是睡眼朦胧的迷糊样。
两只小雀扑腾着飞到她身前落在树枝上,浅浅互啄嬉戏。
宋星摇屏住气息静静看着它们,脑中不住搜索着出庄后的记忆。如今已离家快一月,除却听闻青州那位上公子因情生怨的秘辛,其他的倒是风平浪静。
她挠挠头,枝叶猛然摆动惊走了两只雀儿。宋星摇翻起身坐直了,迷茫地望着流淌的河流出神,这些天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事,可又说不清楚具体哪里出了问题。
只记着有一日她去了黑市买回三张上公子的画像,瞧了片刻竟睡了,再醒来已是三日后。这三日里的光景如同残破的洞,连梦境也不曾有,在她的记忆中只留下一块空白。
“我有这么能睡吗?大概是之前几日心神俱疲,太紧张了?”
宋星摇从树上翻身下来,揉了揉眼睛,盎然的绿意填满眼帘,将她的困惑冲刷干净。
青州主城外,山脉连绵,披盖着无垠的青翠,一条溪流自山涧蜿蜒流淌而出,清澈的溪水反射着天上的阳光,泛着粼粼银光,为烦闷的初夏带去几分凉爽。
宋星摇绞尽脑汁思索心底的疑问,溪水的凉意化在风里拂过她的面颊,她顿感心旷神怡,拎着裙角靠近岸边,蹲下身捧了抔水浣脸,冰爽的溪水浸过皮肤,激得她困意全无,心中登时清明不少。
“睡就睡吧,管它睡个三天还是五年,只要我开心,便是睡上一辈子又能怎样!”
人一精神,心情也畅快起来,宋星摇褪了鞋袜挽起裤脚,宛如戏水的游鱼,蹦跳着在溪中踩水,浑不再去多想。
溪水清澈见底,将将没过宋星摇的膝盖,她正玩得开心,却听身后有人急切大喊:
“让开、快让开!”
人的好奇心往往压过本能。
所以人家喊她让开,她偏偏不听,反倒站在原处,扭过身好奇地向后张望。
一叶竹筏顺着水流急速冲来,上头跪坐着个人影不住挥舞胳膊,嚷道:
“小心”、“让开”!
宋星摇瞳孔紧缩:不好,冲我来的!
后背一紧,忙脚下生力,身形一跃翻身向岸上跳去,等到落了地,就听“啊——”的一声长嚎,那竹筏卡在水底的突石上骤然停下,上头的人“嗖”地飞出去落进水中,衣袖散开,整个人浮在水里一动不动。
“不是吧……死了?”
宋星摇淌水走到那人身前,俯身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发现他的鼻子半浸在水中正噗噜噜冒着细小的泡。
“没死!”
宋星摇赶忙拽着这人的外衣,将他拖到岸上,放平身体后替他按压着腹中积水。
努力了小半炷香的时辰,那人终于一个猛子弓起上身剧烈咳嗽起来,口中呛出几道水线,胸腔起伏着拉扯出杂音,又狠狠咳嗽片刻,憋得这人脸色红紫,宋星摇实在看不过去,怕他咳死在自己面前,展开手心沿着他的胸口顺气,终于是压住了他的窒息感。
“喂,好点没有?”
宋星摇抚着这人的脊背,贴在他耳边大声喊问。
“咳咳、咳、咳……”
这男子脸上的红润还留了薄薄一层,费力睁开点眼睛扫了眼身边的宋星摇,“无碍……咳、咳……多谢姑娘……在下、在下……咳咳……自己缓一缓、就好……”
“喔。”宋星摇听他如此一说,收回手掌离开几步,寻了个阴凉处,一脸善解人意的摆手,“那你再缓缓,我先不打扰你,日头太晒了,我就在这等你。”
男子的咳嗽声平定许多,痛苦的神色也淡弱不少,捂住胸口又平复小半晌,才终于恢复如常。
他撑着上身环顾四周,视线绕了一圈,重新绕回至宋星摇,茫然地顿住片刻,一个机灵爬起来,正了正钗髻,抖开衣衫的褶皱,对着宋星摇肃然一拜。
“在下竹西柳下氏,柳下蹊,拜谢宋姑娘救命之恩!”
这男子年纪轻轻一脸白净,浑身湿漉漉的,衣衫黏腻地贴附在身上,本就身量瘦弱,此刻更显文弱不堪。
宋星摇靠在树干上打量他,向旁边挪了几步躲开他的礼。
“好说好说,举手之劳而已,你不必挂怀。”
柳下蹊弯腰不起,口中道:“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姑娘是举手之劳,于在下却恩情深重,现今不知该当如何报答姑娘,只得行礼铭记,倘若日后寻得其他机遇,必定倾尽心力回报。宋姑娘,你还是受在下这一拜!”
宋星摇被眼前男子的话绕得头晕脑胀,瞥见溪水中撒落的一摞竹简就快顺着水流漂走,忙打断他的话抬手去指,
“柳公子,水中的东西可是你的?”
柳下蹊回头看去,惊呼一声跃起身冲到水里,捞起一卷卷版牍,小心翼翼地搂在怀中,抱了满满一怀,微仰着上身淌回至岸边,慢慢将怀抱着的竹简轻放在干燥的地面,一手小心擦拭着竹简外的水渍,一手拆开绑系的棉绳铺展开竹简晾晒。
“柳公子,这些都是何物?”
宋星摇蹲在他身侧,看他神态紧张,手下的动作也颇为谨慎,好奇问道。
柳下蹊抬手扶了扶发冠,面色有些苍白,轻声纠正她:“宋姑娘,在下复姓柳下。”
宋星摇点点头应和,再张口仍是不改,“柳公子,你快些擦,上边的墨迹就快洇开了。”
柳下蹊叹口气,这才回她:“这是我从家中带出来的圣贤古籍,要时常翻看警醒自己。”
“哦!你记性不好?”宋星摇探着身子,伸头去看是何人所著。
“非也!此间三十卷在下早已烂熟于心,但圣贤之论温故知新,只有上下求索方可望古人项背。”
听柳下蹊又开始之乎者也,宋星摇垂了头揉动着额角,语气恹恹道:“柳公子,你说你好端端坐在竹筏上,怎么就控制不住了呢?”
本是宋星摇随口一问,谁知柳下蹊倒端正了神色,沉着眉略作思考,“我也不知道,山上溪流湍急水深过腰,我捡了那叶竹筏时,借水势而行一路顺畅。哪料过了半路,水猛地变浅,吃不住竹筏的重量,这才撞到石头惊到宋姑娘。”
“如今正是雨水富足的季节,怎会断流?”
宋星摇站起身走到竹筏边,柳下蹊跟上去,口中也很不解,“就如同被拦腰截断了一般。”他接着宋星摇的话补充道。
宋星摇蹲下细看,竹筏虽然宽大但做工粗糙,尾部插了一面赤羽旗,绘了只毛发凌乱的猴头。
“柳公子,你方才说,这筏子是你捡的?”宋星摇展开旗面,手指沿着猴头的线条划过,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正是。我在山腰一处蓬蒿从中发现,应该是谁人不要的,丢在岸上。”
两人正无所事事的闲聊,宋星摇盯着那颗猴头端详,思索着它的意义,身后转角外突然响起几道粗鄙的叫骂声,两人双双回过头,就见蒿草泛起波纹,杂乱的脚步声向他们的方向而来。
宋星摇脑中静默片刻,随即轰地鸣响,再低头看那简陋的旗面,那猴子的脸变得异常狰狞,这哪里是普通猴头,分明是凶兽朱厌!
她立刻起身扯住柳下蹊,毫不犹豫地向坡上的树林钻去。
“快跟我走!”宋星摇压低了声音,急急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