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明借着月光，一丝不苟地翻着档案。今晚，他要去拜访档案上的女人。
虽然祸福难测，但动作没有一丝踌躇，表情也没有任何波动。
最后，他靠在座椅上回想着身前事后的安排时，拿出私人手机，屏幕内已经积压了几排未接听通知，是锦仪、英子两人的来电。
杨英是在之前的任务中受伤的，就算杨志明这个老兵坚毅如铁，惭愧与痛惜也让他难以去面对女儿与她那早已过世的母亲，让自己沉溺于工作，英子则由他的小姨子锦仪照顾。
就算这样，他面容依然冷似坚冰，没有回拨，甚至不发信息，只是默然地关掉手机塞进了口袋。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
拔了钥匙下了车后，他朝着路对面快步走去。
在搪塞完门卫后，杨志明在家属院里渡了好几圈，借着月色算是把环境熟悉了个遍，盘算了几条撤离路线后,才堪堪放下心走上筒子楼。
他在老旧的门口前把夹克与长裤理得井井有条，拍着老脸放松，轻按了门铃之后就把身子往后挪了挪。
他尽可能地晒出笑容，但手背上的青筋却凸了出来。
或许在下一瞬间，她会踹开门并把他的头扯掉？
二十年前，作为黎凡特情报备忘录中的隐藏条款，杨志明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那类存在，根据某些筛选条件，通过几十年的探访追寻，他们列出了一份名单。
出现在杨志明眼前的，就是第十六位被拜访的对象。
她像只小黑天鹅，站得娇俏笔直，樱红色的眼睛正毫无防备地盯着杨志明，瞳孔中闪着薪辉，好奇地朝他上下打量。
隐形眼镜？杨志明不能确定，没有回避这个好奇宝宝的视线。
“鄙人姓杨，之前我们向您征求过，前来拜访。”手掌紧紧拳着，连额头上的血管都绷了起来。
她的眼睛里马上闪出光芒：“一个送上门的志愿者？！”赶紧让出身放杨志明进来，叫出的声音异常可爱：“快、快点进来！” 生怕他溜了一样。
她在跑回屋内时，还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下，呀的一声差点栽倒，看着优雅的天鹅瞬间变成一坨傻鹅，杨志明开始怀疑她跟之前的拜访对象一样：只是个举止、经历奇特的普通人罢了。
杨志明叹了口气，舒缓了下仿佛冻僵的四肢，进了门，左右确认着厕所卧室没人藏着，窗户也没焊着防盗栏。
不过厨房里却架了个坩埚，让整个屋内弥漫着辛臭。
怪不得这姑娘能在客厅绊倒，这里与其说是住人的屋子，不如说是女巫奇妙屋，灯光恍恍惚惚的，数量庞多的书籍与怪异物件扔得到处都是，塞满了客厅。地上还划着个硕大的六芒星，边上立着蜡烛。
估计她之前靠老虎机赢来钱都被这样挥霍了，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那些东西，还直接堆在屋内。
她艰难地穿过客厅，揉着被磕到的小腿走近书桌，拿了几片饼干塞到嘴里嚼了起来，扭头冲还在门口的杨志明呜呜喊道：“快点进来啊！别动，往左一点，对、停！停！”
杨志明被她吆喝着左右挪动，最终站到了六芒星中间，他来回看着脚下乱糟糟的……法阵？他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嘴上却极为恭维：
“您对这些民俗文化感兴趣么？这样，我马上安排几位相关领域的专家。”
“喂，可不要小瞧我！真是失礼啊！”
少女仰着光滑的脖颈喝着水，刚把噎在嗓子的饼干送下去，就从地上拾起了一卷破皮纸，朝杨志明晃了晃：
“那家伙总向我保证这复生咒有效果，现在咱们就来试试。”
她绕着杨志明观察了几圈，嘴里发出嗯嗯的满意声，接着把展着的羊皮纸递向杨志明：
“来，把名字写到上面。”
少女伸着头露出细长的脖子，指着写满奇怪字母的羊皮纸一角：“对，就写在这儿。”
刚把皮纸塞给他，她就扭头跑到书桌旁拿来个打火机，把杨志明脚下、在六芒星角的蜡烛依次点着了。
他缩脚瞅着下面的火苗，把写上三个规整汉字‘杨志明’的羊皮，苦着脸递给她。
咕咕啦啦的，少女煞有介事掀着羊皮纸，嘴里叫唱着不明所以的语言，期间还数次抬头，满怀期待地确认着杨志明的情况，台灯仿佛受到呼应似的，一明一暗地晃。
受到这诡异气氛的感染，杨志明终于微皱起眉头。
不过多余的担忧、一下就被少女猛烈的咳嗽冲散了，原来是她叫喊得太快，呛住了。
看着本来伶俐的姑娘捂嘴咳嗽的模样，杨志明终于觉得自己犯了浑、找错了人。
这并不奇怪，名单上的人基本都是孤儿，在教育成长方面容易出现问题，更为奇葩的杨志明都见过，早已见怪不怪，现在只想赶紧离开。
“既然您还有事要忙，敝人就不……”
“咳咳，请等一下！”小女巫怎么可能放过这个送上门的、极符合条件的实验对象？委屈地大声辩解道：
“意外，这只是意外！死大卫居然敢骗我！不过没关系……”
说着咚咚跑向厨房，向绷着脸的杨志明展示那个架在柴火上的大坩埚，自豪地挺起胸仰着脖子，一副相当臭屁的样子：
“瞧瞧，这可是从小德鲁伊那里偷来的魔法坩埚，应该、不，绝对有用！只要……”
像只活泼的兔子，她又跑回客厅，在角落里抽出一本厚厚的书，呼呼啦啦地翻着，“只要……”
“对，只要一小份雪狼的尾毛、圣树的橡子、泡头蛙的舌头与弦龙的眼泪，还有，嗯~精灵的鼻、鼻屎？！”
小女巫有些无语，沉默了一会接着大声叫道：
“以及一份人类的指甲！”
说着就冲到杨志明面前，脸贴得很近并且挂满期待：“杨先生，只要有您的指甲，我们就能完成一剂魔法灵药！”
杨志明冷着脸正要转身离开，不过被小女巫从后面一把捞住，她在后面大声叫起来：
“请您不用担心材料，我已经收集好了，只需要……”
他皱起眉稍微扭了下小臂把她挥开，刚想发火又被小女巫绕到面前堵住，她完全没在意杨志明强硬的对待，滴出眼泪般央求着：
“只需要一丁点指甲，一丁点就行！”脸庞如易碎的陶瓷一般令人爱惜。
杨志明在心里叹了一声，不知是少女跳脱的性格让他想起英子，或是单纯同情这个孤儿，让他有些心软、想管闲事帮她一把。
他考虑了一下：“如果你答应去上学的话。”
不能让她在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混，杨志明扫了眼凌乱的客厅：“你对语言文化这些应该有些了解，我会安排你入学，之后……”
“上学，我去上学；现在快剪指甲！”
小女巫眼里兴奋得要冒出火花，看来学业与工作还没有指甲一半重要。
杨志明想生气都没了力气，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个瑞士刀剪下一小节指甲，送到了小女巫的手心里。
她捧着双手，一溜烟进了厨房，呼呼啦啦地把地上的一大堆东西扔进盛水的坩埚中，又用打火机哒哒点燃了篝火，弯着紧俏的腰身往锅里左右观察。
杨志明摇了摇头往客厅内走着，一边注意着女巫小姐，同时从书堆中抽起一些书翻看，就这样换了十几本……
居然没看到一本中英文、甚至法文的书，都是些奇怪的楔形、象形文字，就算是字母，杨志明都不能确定是拉丁文或者别的什么；那小丫头真能看懂这些东西？
不过那只小女巫一边确认火势，一边观察锅里浓汤的蠢样，杨让志明头都大了，今天不走运，遇见这傻丫头。
果不其然，随着埚水的沸腾，小女巫眼睛冒着血丝，掩着嘴巴流着鼻涕，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话都说不清楚地干呕，身后还带着辛辣的苦臭烟气。
杨志明再次皱着眉赶到厨房，一通收拾后关上厨房门走出来，没说话就瞪着她。
小女巫虽然不甘示弱，眼神却开始到处躲闪：
“啊，其实，灵药炖成功了，不过运气不好……”
“不，是我倒霉。”
杨志明翻着白眼用脚点了点地上的划痕，满脸不屑地训斥道：
“年轻人整天沉迷于这些鬼的神的，没点出息。以后在学校老实一点，我会专门派人盯着。”
瞅着终于安静下来的少女，杨志明也缓了口气儿，这年头的孩子都不让人省心……想到自己女儿时，让绝对不是个称职的父亲的杨志明，顿了一下。
他把语气放软，指着地上的涂画再次吩咐道：“这两天收拾收拾，把地上没用的东西擦干净……”
“可不是没用！”
谁知这丫头刚安生没一眨眼的功夫，又哇哇大喊：“我才想起来，”跑到书桌边旁拿起那个写满古希伯来文的卷轴，朝他道：
“刚刚没能让薛琴萱复生，绝对要怪您！”
杨志明听到这个名字时，如被刺入肝胆，让他头晕目眩，
她刚才提到自己妻子的姓名！怎么回事，听错了还是……
没理会错愕的杨志明，小女巫的碎嘴就没停过：
“看看！”她戳着卷轴上的汉字，嘟起了小嘴。
“您明明叫杨立功，却非要写杨志明这个假名，真是的，没有一点仪式感么？！”
她仿佛没意识到杨立功的眼神已变得狠厉，他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怎么知道的。”
杨立功没再跟她插科打诨，冷静、残酷地看着她，手里已经攥起刚才在厨房拿的刀具。
杨立功他们的信息关乎个人与组织安全，绝不允许泄露。不管是别人讲给她的，或者她本身就是个阴谋，今晚，必须把她的嘴撬开，把事儿弄明白。
“怎么知道的，嗯、就这样，”少女把屁股靠在书桌边上，倾着水杯仰头喝起了水，啵啵啵的像是在吸吮。
“让脑脊液自己流下来。”
鲜红的舌头舔舐着嘴唇，晶莹湿嫩的。
像极了一个娇媚的女人，而不是一个蠢丫头！
杨立功没理会她的扯淡，狠着脸反手握刀，像狮子般朝她冲去，打算让她吃点苦头。
就在杨立功落脚的瞬间，突兀得连胳膊都垫不起来得向前栽倒，脸颊狠狠地拍在地上！
刀具随之脱手而出，滑过女巫细长的脚踝旁，滋滋啦啦地钻到了桌子底下。
当刀具没了声响，杨立功的四肢已在地上瘫展开来，同样，没了气息。
女巫就站在桌边没再理他，身姿典雅地交叉着大腿，从桌上翻出一本旧书、微抱起双臂看了起来。期间还不忘捏起饼干，轻慢地咬着。
不一会儿，她的肚子还是咕咕叫了起来，她放下书，瞄了眼还地上的男人，又舔了舔嘴唇，饶有兴致地从桌上抓起卷轴。
看来是又打算朝杨立功念咒语，她清了清嗓子，可能是依然难受的喉咙让她的细眉皱了起来：
“啊~真是麻烦。”随手就把卷轴扔到了墙角的书堆中。
接着右手哒得一声掐了个响指，清脆如铃。
早已僵冷的杨立功，却应声抽搐起来，腰胯四肢上下翻腾了好一会儿，随后艰难地撑起上臂咳嗽，口中溅满铁腥味。
“咳……哈……”
他粗重地喘息着，当意识到自己匍在那个潦草的法阵中时，挣扎着想站起来。
不过最后放弃了挣扎，朝后挪着、靠在墙边，虚脱地嘶声喘着，死死望着那个怪物。
他找对人了，很幸运，但同时、也很倒霉。
他还活着……不，他刚刚经历了生死，她放了自己一马？还是在玩弄猎物。
“真是失礼，”怪物小姐的瞳孔闪起亮红的光，不高兴地嘟起嘴：
“我作为协议仲裁，就算是在这里，也不会欺负你们。”
杨立功不理解，也没去问，只是看着脚边的蜡烛与法阵，沙哑地问：“刚才那些玩意儿……”
“你说复活薛琴萱的咒语？呼呼呼~很可惜，只是人类自己的小把戏。现在看来，果然没什么效果。”
她轻掩着小嘴，呼呼笑着，似乎在嘲弄杨立功。
期待被点破的杨立功，苦涩地沉默下来，随后讲起来意：
“我们...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想进行沟通，避免产生误会。”杨立功坐在墙边，仰视着她：
“如果刚才的事让您不快，我可以负责。”
她很危险、但也极其重要，如果她要追究刚才被冒犯的责任，杨立功接受所有可能的下场，并没有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太重。
她真的会去吮吸人的头颅么？杨立功现在连反胃都提不起力气。
“你说负责？嗯~我想想...你就算了。”少女不怀好意的眼波、鬼灵精地转了一小圈：
“杨英~我要杨英，你把她带过来。”
她理所当然地说出他女儿的姓名，这让杨立功的心脏仿佛被轰了下，窒息得掉了一拍。
杨立功想都没想地吼叫起来：
“英子与此事无关！”声音沙哑刺耳，“我会为此负责！”
他奋力从口袋里拽出瑞士刀，扭开刀刃就往脖子上猛力捅去。
滋、滋的入肉声，他一次又一次地刺着脖子，仿佛失去了理智与感觉，满脸都是泪痕鼻水，同时血水也被呛咳出来。
他眼里没有丝毫犹豫与仇恨，却满怀哀求怜悯，是在恳求她放过自己的儿女。
谁能想到一向严肃冷静的杨立功，会如此失态。
英子是他这辈子仅剩的牵挂，就算是牺牲自己，也绝不能让女儿被眼前这个善恶不明的怪物盯上。
女巫跟看傻子一样盯起癫狂着的、自残着的杨立功，等到他累到戳不动刀后才调侃道：
“喂，你之前不是说派人陪着我上学么，怎么...”
“就这么不愿意让杨英跟着我？”
他噎了口气，手中的瑞士刀落在地上，接着他摸起脖子，血迹与伤痕居然已经愈合如初。
还活着？！
虽然难以相信，但这丫头神通广大得似乎连逆转生死都不在话下。
杨立功极力让自己冷静，既然她想让英子陪着，那么或许她……愿意治愈女儿的伤势？
他闭上眼睛瘫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呼吸才平复，最后喃喃自语：“英子瘫痪了很长时间……”
“啊~真是失礼！虽然、虽然那一锅灵药没煮好，”
少女眼神飘忽，声调也降了下来，相当害臊，“但！吃了世界树的橡子，那点小伤，肯定会呲溜地、啪地一声痊愈的。”
看起来……她答应了去治疗英子？
看着小女巫清澈、却又不怀好意的小脸，杨立功罕见地虚脱下来，闭上眼回忆起活泼跳脱的女儿与端庄贤淑的锦仪，百感交集。
他从未像现在一样，渴望着回家去见她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