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
话说猴王领着赤军众将官，在狼王的巢穴盘桓了整整三日，每天都只是带着手下各级军官，纵情声色、游山玩水。赤军一众官兵，包括辎重营的工匠、民夫，按照功劳大小，人人都得了份儿赏赐，就连那些大牲口，这几天吃的草料里，也额外加了不少细粮，还特地拌了鸡蛋。至于归顺的那群妖狼，猴王则是让他们放开了肚皮足吃足喝，又派了不少伶牙俐齿的猴子，专门负责给它们不停地洗脑，一边给它们讲述水帘洞里花团锦簇的美好生活，一边潜移默化地灌输对猴王本人的领袖崇拜，最后则是狠狠画了一堆大饼，给它们人人都许了个锦绣前程。
三日后，猴王率队回返水帘洞，狼王多年的积蓄被一扫而空，此次出征，猴王给的赏赐颇丰，靠着这些赏赐，哪怕只是个随军的民夫，也可以考虑给自己娶个媳妇儿了，因此队伍中人人都是精神抖擞、喜气洋洋，此刻恨不得足下生风，只想着赶紧回到水帘洞，好好嘚瑟嘚瑟，顺便再大肆消费一番。这里再插一嘴题外话，水帘洞虽然没有发行自己的货币，但像金银、粮食、布匹这类的硬通货，基本都是可以充当货币使用的。数日后，得了消息的四元老，早早便率领众猴，于二十里外等候凯旋而归的猴王，当夜大摆庆功宴，为得胜还朝的猴王及众将士接风洗尘，此等闲言琐事暂且不表。
话说这一日黄昏，水帘洞后山的毓亭内，圆形的石桌上摆满了各式佳肴，成堆的酒坛一摞摞的码放在亭子四周。猴王端坐在主位之上，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哈士奇、孙奸二人，其余三个贱将还有小六子，围着石桌依次而坐，一同参加宴会的还有猴王的坐骑小灰，只因这厮体型实在是过于庞大，只得在毓亭外古道边铺了张草席，算是为他单独设了个座。满面春风的猴王，单手提着一个酒坛站起身，冲着在座的众人朗声说道，“诸位，今日咱们哥几个在此处把酒言欢，席间只称兄弟、不论君臣，六子你来做监督，谁要是敢叫我一声‘大王’，便罚酒一坛。来来来，咱们兄弟先干了这一坛酒再说”。众人闻言皆是喜形于色，各自拎着个酒坛站起身，抱着酒坛便是一顿狂炫，其中就数小灰喝酒最是豪气，大嘴一张直接叼住那酒坛一仰脖儿，坛中的酒顺着嗓子眼便直接下了肚。
月上中天之时，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除了猴王外，众人皆是带了几分醉意，面色驼红的孙奸，双手握着猴王的手腕，喷着酒气在猴王耳边喋喋不休的絮叨个不停；孙厕、孙拳二人站在桌旁，单脚踩着石凳，正在吆五喝六的大声划拳；放浪形骸的孙上香，此时已是离席，竟是骑在了小灰的脖子上，一边拍着手，一边嚷嚷说什么，“凭什么大哥骑得，俺骑不得，今天俺偏要骑你一回”之类的胡话。唯独哈士奇与小六子俩人，跟个闷葫芦似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一个心不在焉的抬头望天，一个专心致志的低头干饭。“啪，啪，啪”，猴王此时也学着孙厕、孙拳那般模样，站在桌边单脚踩着石凳，拍了拍手掌，高声喊了一句，“诸位兄弟且静一静，大哥这里有话说”。
众人闻言立刻收声，齐齐转头看向猴王，猴王嘴角挂着和煦的浅笑，不徐不疾地说道，“诸位兄弟，今天大哥找你们来喝这顿酒呢，其实是特地向哥几个辞行的”。猴王言罢，毓亭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哈士奇和小六子心有灵犀地交换了下眼神，其余众人则是一脸懵逼、难以置信、目瞪口呆地盯着猴王，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的孙奸，吞了口唾沫，缓缓站起身，挤出一抹苦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哥，您怕不是喝醉了吧，好端端的，您这是辞的哪门子行啊”。猴王轻轻拍了拍孙奸的肩膀，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随即对着众人拱了拱手，郑重其事地说道，“不瞒诸位兄弟，大哥我呢，已经决定了，不久之后便要去海外求仙问道了，这一走至少也要二、三十年吧，我想着临走之前，先跟各位兄弟道个别，也好让大家心里有个准备”。
猴王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响，原来是孙上香吃惊之余，一个不留神竟是从小灰脖子上掉了下来，直挺挺地摔了个狗吃屎。孙奸没有搭理倒地不起的孙上香，上前半步紧紧攥住猴王的手，眼眶之中带着几分潮气，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地追问道，“大哥，大哥，放着好端端的快活日子不过，您为啥非要走啊，您这是不要水帘洞，也不要我们这些兄弟了嘛”。“孙奸，你这是说的甚么混账话，我何曾说过不要水帘洞，不要兄弟们了”，猴王白了孙奸一眼，无奈地撇了撇嘴，孙厕、孙拳紧走几步跪在猴王身前，两人各自抱住猴王一条大腿，苦苦哀求道，“大哥，莫走啊，求您留下吧。您若是走了，兄弟们以后，该如何是好啊”，“大哥，求求您看在兄弟们的面子上，便留下吧，咱们就猫在这花果山里修炼，以您的天赋，早晚都能修成真仙的”。此刻，孙上香仿佛酒醒了一般，从地上翻了个身匍匐在地，张了张嘴竟是无语凝噎，只得遥遥对着猴王磕头不止，他身后的小灰也早已离席跪了下去，虽未开口但双眸之中，满是对猴王的眷恋与不舍。
猴王嘴角挂着一抹苦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即用求助似的眼神望向了哈士奇，哈士奇与猴王对视一眼，缓缓起身朝猴王抱拳拱手，一本正经地打起了圆场，“大哥，兄弟们这般作态，也不是非要拦着不让您走，只是您今天突然说要辞行，而且这一走便是二、三十年，于情于理，您总该给兄弟们一个交待吧”。“是啊，哈哥说的在理，大哥您到底为什么非要离开花果山，总该给兄弟们交个底吧”，“正是，正是，哈哥说的对，大哥您把话说清楚了，再走也不迟啊”，“大哥，您到底为啥非要走呢，有什么难处，不妨跟兄弟们直说啊”。众人顺着哈士奇的话，七嘴八舌的吵吵了起来，丝毫没察觉他们已经被这位哈哥，给带偏了风向。
猴王感激地朝哈士奇眨了眨眼，心中暗挑大拇指，立刻换了副恋恋不舍的表情，一本正经的感慨道，“诸位兄弟舍不得我，我又何尝舍得兄弟们呢。不瞒诸位，我在这花果山水帘洞一地，勤修苦练了数十载，虽说侥幸渡劫成了天仙境，却始终如坐井观天一般。诸位兄弟，咱们若想长生久视，须得熬过天雷、阴火、赑风这三灾利害才行，否则即使再修上数百年，也终归难道身死道消、神形俱灭的下场。我此次去海外，一是求仙人指点，想学些神通术法，未来指点你们几个修行；二是去寻些能够延寿化劫的机缘和宝物，带回来与你们一同享用，也好助兄弟们早日渡劫成仙。于情于理，海外求仙这一趟，我肯定是要去的，既然早走晚走都要走，那索性还不如早去早回呢，等你们渡劫的时候，说不定我还能帮得上忙。所以说，当大哥的这一片苦心，诸位兄弟，你们知否”。
猴王一番话说完，孙奸、孙厕、孙拳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默不作声地跪倒在猴王身前，心中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原来大哥辛辛苦苦地走上这么一遭，竟是连兄弟们也都考虑进去了，这大哥当的，实在是太特么仗义了”。念及于此，众人眼眶渐渐湿润，一时间百感交集，满心的话儿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抬着头怔怔地望着猴王，真挚的眼神中半是感激，半是不舍。猴王见状微微颔首，复又上前弯腰将众人一一扶起，不徐不疾地说道，“诸位兄弟，其实此番远行，大哥我也是存了几分私心的，此刻便一并告诉你们了。无它，天地这般大，我是真心想走出去看看，这花果山之外的花花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大哥，天地这般广阔壮丽，仅仅这花果山一处，便是南北长两千余里、东西宽八百余里，若只靠您一双腿走下来，何时才能看地完呢”，哈士奇眼睑低垂沉吟了两声，却是幽幽地劝道。
“所以我才要去海外求仙问道，学那些通天彻地的术法神通啊，二哈你可知，何为上穷碧落下黄泉，朝游北海暮苍梧嘛。有朝一日，待我学成归来，到时必是身披霞光、脚踩祥云，说不得你哥我随便翻个跟头，便有十万八千里远呢”，说到此处，猴王眼中的火光一闪而逝，豪气干云地拎起一坛酒，仰着脖子便是一顿狂炫，直到坛中滴酒不剩，方才擦了擦嘴角说道，“兄弟们，这坛酒既是为了眼前的离别，也是为了日后的再相聚，我先干为敬了”。众人见状也不再多言，各自起身抄起酒坛，学着猴王那般姿态，仰着脖子大口灌酒不停。
待众人放下酒坛，猴王环顾一圈左右，最后将目光落在哈士奇身上，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二哈，今晚的这些兄弟，还有整个水帘洞，日后便全都托付给你照看了。你我兄弟之间，多余的客套话便不说了，临走前，我这里还有三件事要交待给你”，“大哥请讲，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莫说三件了，便是三十件、三百件，也一定做到”，哈士奇眼神坚定地看着猴王，拍着胸脯许诺道。猴王笑着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哈士奇的肩膀，掰着自己手指头，不徐不疾地说道，“这第一件事嘛最简单，我走之后，你便让小灰去骁骑营做个校尉”，猴王笑着朝小灰眨眨眼，不等哈士奇答复便接着说道，“第二件事稍微麻烦些，正所谓兵贵在精不在多，未来这二、三十年，赤军万不可盲目的招兵买马，莫要被别有用心之人，借着扩军的由头，往咱们这口锅里掺了沙子。我这里拍拍脑袋，日后赤军的编制，便以四千员额为限，至于什么人该招、什么人不该招、怎么招，六子，到时候你帮您哈哥，把着点儿”。
说到此处，猴王淡淡地扫了眼小六子，换了副严肃的面孔，沉声说道，“至于这第三件事嘛，最为要紧，二哈还有诸位兄弟，你们都听仔细了”，见众人此刻都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做侧耳倾听状，猴王方才郑重其事地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若是遇到了强敌，实在打不过就赶紧跑，咱们当好汉的，可绝不能吃眼前亏，哪怕是把水帘洞丢了也无所谓，这就叫‘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都听明白了嘛”。哈士奇一脸懵逼地看着猴王，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哥，这前两件事都好办，唯独这第三件事...，打不过就跑兄弟们自然懂，可若是连水帘洞都不要了，那咱们岂不就成丧家之犬了嘛”，听到此处，除了小六子之外，在场众人皆是纷纷点头附和。
猴王见状，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对我而言，最珍贵的从来就不是水帘洞这个地盘，你们这些兄弟，还有我辛辛苦苦建起来的赤军，这些才是我的命根子。没了水帘洞又如何，只要有兄弟们在，有赤军在，将来无论去到哪里，咱们都能东山再起，老子也照样能做这个美猴王，无非是换个山头，再把‘替天行道’的大旗竖起来就完事了。地是死的，人是活的，能跑就跑，千万别特么跟人硬刚，都特么听懂了嘛”。言罢，猴王犀利的目光从在场众人脸上一一划过，“懂了”，众人连忙齐齐答应一声。猴王欣慰地点点头，又换了副平易近人的表情，摊开双手热情地招呼道，“我这边该说的都说完了。来来来，哥几个都随意些，咱们接着喝酒。二哈，六子，你俩也别特么拘着了，今晚说好了，把酒言欢、不醉不归的，大家都快活些，喝起来，燥起来吧”。
事已至此话已说完，众人心中再无挂碍，觥筹交错之间，饶是哈士奇与小六子，也是肆无忌惮地开怀畅饮，猴王更是推杯换盏来者不拒。就这样一直豪饮到了后半夜，除了猴王兀自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端坐在石凳之上，众人皆是酩酊大醉，伏在石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一时间只听得鼾声阵阵，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周围几个负责侍奉的小猴见状，便捧来了几条事先备好毛毯，十分周到地盖在了众人身上。猴王则是背负着双手，缓缓踱步到悬崖边，眺望着远处的明月皎皎、星汉迢迢，听着耳旁的山风徐徐、流水潺潺，不由得有些失神，心底竟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离别前的惆怅来。“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猴王喃喃地念了句诗，随即又自嘲似地笑了笑，轻轻叹道，“这水帘洞虽好，却终非久居之所。既然已经化作了人形，我也该去人间红尘，好好地耍上一耍了”，说罢又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小曲，“月溅星河，长路漫漫，风烟残尽，独影阑珊...幻世当空，恩怨休怀，舍悟离迷，六尘不改...善恶浮世真假界，尘缘散聚不分明,难断...我要这铁棒醉舞魔，我有这变化乱迷浊,踏碎灵霄，放肆桀骜，世恶道险，终究难逃。这一棒，叫你灰~飞~烟~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