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话,洪慈在外听得清清楚楚,她并非有意窥听,内力深湛,耳目尤其灵敏。
兰因寺一败涂地之后,栖鹭庵深知下一个便轮到了自己。
看完紫铜柱行刑之后,栖鹭庵掌门奕秋师太带着众人回到了羽嘉,她大受打击,心事重重,悲愤之中强练《凤凰真言》,反而走火入魔,终于一病不起,不久便死了。
死前将掌门之位传给弟子洪慈,嘱咐她一定要练成《凤凰真言》,不论如何要保住栖鹭庵保住羽嘉子民。
白鹇著成《凤凰真言》传世接近百年,从未有栖鹭庵弟子能够全然练成,没有人能够召唤凤凰。
凤凰已经八十多年,没有出世,世人对凤凰护佑羽嘉的事迹有些淡忘,甚至已经变成了一个半真半假的传说,这是栖鹭庵上下最大的心病。
难道是栖鹭庵德行有愧无法召唤凤凰,触怒了上天凤凰不再护佑羽嘉?
因此栖鹭庵弟子皆苦修已身,戒律精严,定下掌门人只有处女才能接掌的规矩,力求才德品行,纯洁无暇,可是终究不成功。
这些年来,梨花宫一直步步紧逼,若再不练成《凤凰真言》震慑,迟早有覆灭之祸,洪慈如何不明白其中的厉害,奕秋的弟子中,论武功天分,洪慈最高,奕秋早就将真言传给洪慈盼她能够有所成就,但是洪慈始终练不成。
师父死后,她伤心悲痛,体内有一股力量,随后洪慈便在鹭鸶林闭关练功,她闭关三年,每日练功不辍,可谓从早到晚一刻不停,期间数次吐血,不可谓不辛苦,不可谓不凶险,然而不论洪慈如何努力,终究没有成功。
有一天她看着鹭鸶林中鹭鸶翩飞,忽然有一种淡然的感觉,那是她意识到并接受了自己永远练不成《凤凰真言》的事实,祖师白鹇是个极有勇气的人,她能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不怕牺牲,不顾后果,拯救子民,这才有了《凤凰真言》。
勇气,真心的勇气才是《凤凰真言》的真谛所在,凤凰的鸣叫就是一个人真心的呐喊。凤凰真言乃是勇者不惧,而洪慈在面对妙垣被冤杀之时缩回那一步,就注定了她此生不可能练成凤凰真言。
洪慈的弟子之中,皆是被规则戒律驯化的女子,她们更没有可能练成,所以洪慈出关之后立即走遍天下,想要为《凤凰真言》找到传人,她要找一个胸怀天下心地善良、侠义心肠,有真心有勇气的姑娘。
只是梨花宫统治之下,人人自保,不愿多事,侠义之风逐渐萎绝,正义之士凤毛麟角。又到何处去找。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对天下有至关重要的影响,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事,那就是凌儒忽然死了,梨花宫的三公子凌琛继任为守护神,并举行了盛大的典礼。
在典礼上,一身冰绡礼服的凌琛头戴梨花冠,手握冰魄雪心,在漫天纷飞的梨花中,缓步而行,他身上凝结点点神光,映照着他俊美的面容,朗逸无双,他是如此英俊,如此不惹尘埃,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个神,一个受命于天,拯救世人的神。
那一刻,天下无数少女为之倾倒,无数人笃信,他一定会为天下带来福祉。
凌琛的出现正值梨花宫的圣洁的信用接近崩溃的边缘,人们怨声载道、苦不堪言,对于凌儒的暴虐更是深恶痛绝。但是冰魄雪心太强大了,它会将反抗它的人碾成一滩肉泥。现下它换了主人,人们有了全新的期待。
凌琛在典礼绝致的风采,倾动天下,所有人将他视作真神下凡,凌琛的光彩照耀了玉山,他的出现在梨花宫疲软危殆的时候,就在梨花宫诸般恶行将众生对它的信仰即将消磨殆尽的时候,凌琛出现了,他真的像是一尊神,梨花转世精华所聚的真神,梨花宫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又变得神圣无方。他所言都是真的,他所做都是对的,痴心的少女慕名而来,将玉山围得水泄不通。梨花宫重回巅峰凌琛也借由这个时机清除异己,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成为天下最具权势的人。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凌琛便下令,他下令,即日起,各门各派无需再向冰魄雪心献功。
这件事立刻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引发了赞美的狂潮,众人对于凌琛的敬爱达到了巅峰。
献功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献功者献出功力后非死极残,各门各派推选人选的时候,内斗不休,每十年就要选出一个人向冰魄雪心献功,暗地里不知有多少敲骨吸髓的勾当,有很多高手都不明不白死了。这几十年来武林发展倒退,再也没有出过一个像样的门派,都可以用苟延残喘来形容。
免除献功,这件事让所有人认识到,守护神是个好人啊,他们崇拜凌琛,向其倾诉,请求守护神为他们做主,凌琛不遗余力去倾听,去帮助,帮助他们解脱苦难,就像他深爱的那个女子教会他的那样。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凌琛名满天下,他的俊美与功德,成为美谈,人人称赞他,人人爱戴他,他是完美无缺的人,更是世上唯一的神明,将不假思索忠诚于他,为他供养和牺牲。
神光褪去之后,人们发现他其实是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想必在成神的路上一定度过了很多劫难和艰险,这是他为天下的付出,他仁慈、善良、光明正义,忘了梨花宫犯下的一切罪行,在所有人心目中依然是神圣的殿堂,毕竟他拥有神明般的面孔,他的那张脸,足以洗刷一切。
子民对凌琛的拥戴让他感动,他是真的想让他们拥有全新的希望,他真的希望成为有史以来最优秀的神君。
仁爱天下,守护苍生,我会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好。
他几乎废除了凌儒掌权时,制定的所有的不合理的政策,努力消除留下的不良影响,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修缮梨花宫与栖鹭庵之间的关系。
近年来,梨花宫与栖鹭庵剑拔弩张、势成水火。
栖鹭庵摄于冰魄雪心太强无法反抗,梨花宫忌惮凤凰真言不敢再近一步,然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早晚有一天,梨花宫与栖鹭庵之间必有一战。
这些年凌儒一直对洪慈苦苦相逼,可以说是用尽种种手段,洪慈为了保全栖鹭庵保全羽嘉一直隐忍不发,全凭一己之力苦苦支撑,洪慈苍老许多,头发白了一半,斑驳发色,甚有风霜之色。
洪慈虽然没有练成真言,但是凤鸣掌仿佛有凤来仪,颇有气象,凌儒担心用冰魄雪心强攻,伤到洪慈,反而会让凤凰出世,所以用重重手段,想要整垮洪慈,让她主动向自己臣服。洪慈深恨凌儒,与之周旋,几乎耗尽心力。
凌儒数次唆使羽嘉周围小门派不时上羽嘉寻衅,并在羽嘉周围形成合围之势,洪慈全凭武力压服,合围之势却始终未解。
此乃凌儒暴虐无道、步步紧逼的结果,凌琛却不想如此,因此有一天,他单独宴请了洪慈,他对洪慈十分谦和有礼,表现出了晚辈对于长辈应有的尊重,明确阐明自己对于洪慈的敬佩,看出了她的忧心,理解栖鹭庵对于梨花宫的敌意,并表示梨花宫绝对不会再和栖鹭庵为难,他希望与栖鹭庵携手并进,造福天下。
对于被逼到悬崖边的洪慈来说,她需要这样的表态,守护神如此谦卑,难能可贵,但是洪慈没有被轻易麻痹,跟梨花宫斗争多年,梨花宫所作所为,那每一件事情都让她刻骨铭心,无法忘却。
她总是在思考妙垣的死因,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凌儒杀死了他吗?不是,是权力,是没有约束磅礴无羁的权力,不会因为凌琛是个非常优秀的人而又任何的改变。
至高无上的权力往往都有一种诅咒,没有人能真正驾驭它,在它的浸淫下,最终都会被影响和改变,丧失最初的样子,所以不论凌琛是美是丑,不论他是善是恶,最终都会一样,只要有冰魄雪心在,一步步沦陷于毁灭的结局就不会更改。
凌琛或许不明白,或许十分明白,洪慈已想得很清楚,他若心中真有天下,便不会当这个守护神,守护神原本就是一份虚荣,都是假象罢了。
她对冰魄雪心的清醒认知使她不会被轻易蒙蔽,她睿智透彻,她很了解凌儒,知道他穷奢极欲、精于保养,受万民供养,正值盛年,就这样忽然死了,很难说没有阴谋,少年的神位来得当真光明吗?他真的完全是一个清白的人吗?
但是凌琛懂得冰魄雪心的咒语能够驾驭冰魄雪心的力量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如果他不是凌儒定下的接班人,又怎么能够懂得咒语呢?
洪慈不知道,时间自会给出答案。尽管她与凌琛把酒言欢,但并未掉以轻心。有一点她可以确信此乃他名声最好的时候,沉浸于众人的赞美中暂时不会和栖鹭庵动手,所以洪慈命大弟子芸芬主持栖鹭庵的事情,便踏上了寻找传人的征程,她深切明白,凤凰再不出世,三年之内,栖鹭庵必亡。
一天洪慈在官道旁的大树上休息,遇到贼人打劫镖车,双方展开激战,匪盗暗箭伤人,走镖的伤亡惨重,洪慈欲施以援手,刚跳下大树,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姑娘已经加入战团,她剑法虽然不好,好在手持双剑甚是锋利,颇有灵性,剑光护主,想要击伤何蕖的剑都纷纷被绞断,走镖的死里逃生,对她好生感激,纷纷行礼,问起姓名,那姑娘还剑入鞘,一句话没说,回礼之后便离开了。
此等豪侠之风,让洪慈回想起自己初出茅庐时的锋芒,不禁觉得惊喜,于是跟在她身后,此后,何蕖每每救人,如同家常便饭一般,施舍穷人,也是出手大方,洪慈都暗中观看,心中称奇,她胆子大,但是武功实在不好,每次出手救人,都是惊心动魄险象环生,虽然每次都侥幸平安,但是情状过于凶险,常人只要经历过一次便不敢再冒险,何蕖一次比一次大胆,从来不犹豫,似乎什么都不怕,总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老天有眼也庇佑这个姑娘吗?洪慈跟在她身后整整三个月,观察她,也暗中保护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姑娘,就是她要找的传人,因此急于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她正式相见收她为徒,直到她在迦陵城中追查少女失踪来到曼荼寺的地宫,洪慈方现身相救。
洪慈虽然跟着何蕖长达三个月,但是何蕖千里独行,风餐露宿,洪慈没有机会了解她的身世,有时候洪慈也好奇,难道她没有亲人没有伙伴吗?
现下听到了何蕖的身世,不禁十分震动,原来她就是何蕖,就是那个死去的奈何城的千金,原来她的死亡是何千的阴谋和谎言,原来萧家真的是被冤枉的,妙垣和离离真的是被冤枉,听了何蕖所言,才知道这世界,这梨花宫原比她想象更加不堪,若有一天自己不在了,栖鹭庵和羽嘉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本想收何蕖为徒,将护佑羽嘉的重担交给她,谁知她的身份如此特殊,见不得光,何千如此罪孽深重,何蕖作为罪人之女,少不了要被牵连,将来要经受的考验还有很多,她顶不顶得住还十分难说,以凤凰真言相授的心不禁动摇起来,但是何蕖的所作所为难能可贵,她不仅有明耻之心,更有雪耻之举,她对此十分赞许,还是想要收她为徒弟。
何蕖与世音说话之后心情激荡无法入睡,来到院子中,见洪慈悄立月下,过去跪下磕头,叩谢她的救命之恩。
洪慈将她扶起,问她:“你武功这样差,却总是贸然出手,你当真从来没有考虑过后果吗?你不害怕吗?不怕会死吗?”何蕖答道:“危急关头岂容考虑,我总觉得很多事情都只在一瞬间,错过了就永远追不回来了。况且昭穆剑会保护我。”洪慈道:“奋不顾身固然勇气可嘉,终究危险,想要救更多的人,武功要更精进才是。”何蕖道:“是,只可惜我练功夫练得晚,根基不牢,很难补救,想要练成师太那样举重若轻的神功便是更加不可能了。”洪慈道:“现在从头练起也不算太晚,你若愿意,我可以教你。”
何蕖曾经去过羽嘉,对栖鹭庵有过远远一瞥,对那神圣的殿堂很是向往,洪慈救了她的性命,对她说不出的仰慕,只是萧追尚没有找到,她心事悬而未决,让她安安静静在栖鹭庵中练功,终究是做不到。何蕖道:“多谢师太好意,可惜我心太乱,不能修炼栖鹭庵的清净功法,请师太恕罪。”洪慈闻言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梵雪痴痴呆呆望着何蕖,突然问道:“何姐姐,你为什么不开心呢。”何蕖看着梵雪的样子,神情依然天真烂漫。世音真的将她保护得很好。 何蕖握着她的手说:“我有一个深深爱着的人,他叫萧追,几年前我失去了他,这么多年,我一再找,始终没有找到他。”梵雪对何蕖说:“何姐姐,你一定会找到他的。”
这时南宫世音忽然跪在洪慈面前对她说:“师太救命之恩,世音没齿难忘,我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唯有梵雪一个牵挂,祈求师太救人救到底,能够收留庇佑梵雪。”洪慈点头道:“栖鹭庵与迦陵城世代交好,这个忙原该相帮。我便收梵雪为徒,保护她的平安。”世音大喜,拉过梵雪,说道:“快给你师父磕头。”梵雪却低着头,嘟着嘴,不跪也不拜,她看起来很不安,她手里拿着一个帕子,绞来绞去。洪慈知道梵雪是不愿意和世音分开,并不见怪,说道:“我去城中查探一下形势,你们师姐妹说说话,收拾一下,咱们要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洪慈出去之后,梵雪抱着世音大哭道:“师姐,我不要离开你,咱们不要分开好不好。”世音温言道:“小梵,我在雪地里捡到你,是你跟南宫家的缘分,现在缘分尽了,各自别离,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你的生命还很漫长。”梵雪不舍得世音,她虽然脑子糊涂,但是她知道世音已经为她做了太多,如果不是因为她,世音不会变成这样样子,她拖累她已经太多,不应该再成为她的牵绊,应该遵从她的安排,让她不再有挂碍。多年相依为命的感情,别离割舍岂能不肝肠寸断,世事险恶,纵然有栖鹭庵,前途难料,世音对梵雪终究有许多放心不下,最担心的就是她见事不明,误入歧途。
她对梵雪说:“小梵,你要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永远是梅花永远是雪。”梵雪含泪答应,世音又对何蕖说:“何妹妹,梵雪年纪小不懂事,你替我多多照看她。”何蕖宽慰世音,她知道,世音放心不下梵雪。她说:“世音,我向你保证,你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梵雪这一生一定是幸福的。羽嘉是个好地方,人也好,她会生活的很好的。”
何蕖警惕道:“南宫姐姐,你为什么要把梵雪托付给我们,你要做什么,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南宫世音微笑道:“放心吧,我什么都不做。只是我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太久。”
何蕖道:“别灰心,你的身体未必没救,我有一个妹妹名叫竹花,她医术奇高,能够起死回生,她现在在破岩安家,开了医馆,济世救人,我带你去找她,她会治好你。你只有先活下来,才有和南宫伯父的相见之日。”世音道:“世音没能庇护子民,荼毒摧残,一败涂地,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何蕖道:“那不是你的错。”世音知道何蕖执拗,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微笑道:“好,我听你的,你带我去破岩,咱们治病去。”
洪慈进来道:“我们出城吧。”出城之后,洪慈牵着梵雪的手往西走,何蕖带着世音往东走去找竹花。何蕖对迦陵城不熟,世音便领着她走,路过一片林子之时,南宫世音闪身进入密林之中,顿时不见踪影,何蕖四处寻找,但觉此地镜花水月,刹那生灭,何蕖有灵魂出窍,幽明异路之感。
这才恍然大悟,世音是要将她甩开,这才进入这片林子,她不会找到她的。
此地名为潮声崖,乃玄妙之地,其中有一个潮声洞,洞中藏着一本舍身咒,是南宫世家世代相传的绝世功法,在危急关头可以护佑迦陵城。
舍身咒可以在短时间内提升功力,修炼舍身咒三天,便可获得百年功力,违背规律常理,修炼之后三日内必死。
所以百年来,南宫世家的后人从未练过,在南宫洛迦下狱的时候,南宫世音曾经想过修炼舍身咒,但是那个时候,她有很多难以割舍的东西,三天,三天能够做到什么呢,她死了之后,谁来承担迦陵城的责任?谁来保护子民?谁来保护梵雪?谁来为父亲伸冤?所以她没有练,却没想到落到杨道柳手中,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十年的非人折磨中,她的心一点一点死去,她的希望一点一点破灭,又那么一点不死,有那么一点不灭。她始终还在等待,等待着一个舍身的机会,终于她等来了何蕖,这个姑娘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感动,她要报答她的恩情,她要实现她的心愿,她要天下从今往后没有冤狱,没有痛苦,没有不公,她还是南宫世音,她从没有忘记她跪在佛前的祈祷。
从小到大,她的每一次祈祷,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南宫世音很清楚,不管舍身咒的功力有多强,与冰魄雪心相比,无异于蚍蜉撼树,况且修炼舍身咒要经历脱胎换骨的折磨,除了徒增痛苦,没有任何意义。
她必须要这样做,作为南宫世家的女儿,她必须要这样死。可若是被何蕖知道,何蕖一定会劝她拦她,尽管只有几天的相处,她与何蕖一见如故,她了解何蕖就像了解自己,所以她将何蕖引到此地,潮声洞外有南宫世家布置的五行阵法,何蕖会被阻挡在外无法进入,被阵法引开,越走越远。她的呼唤也逐渐淹没在潮水般的风声中。
南宫世音练成舍身咒之后功力大成,她单枪匹马杀一路杀上梨花宫,她期望能毁掉冰魄雪心,还天下安宁。
而凌琛借此机会再次向众人昭示了冰魄雪心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他轻而易举便击败了南宫世音。南宫世音杀上玉山之时,不断喊着,南宫洛迦是冤枉的,妙垣是冤枉的,萧离离是冤枉的,萧家是冤枉的。
凌琛对此十分恼火,又是为了过去那些破事,再兴波澜,来挑战他的权威破坏他的形象,他什么都能宽恕,就是不能宽恕萧家,不能宽恕妙垣和萧离离,一切妄图为他们翻案的人就都得死。
凌琛即位以来但行好事,树立了光辉的形象,却给人善良可欺之感,有些门派生了僭越之心,凌琛对此不喜,觉得要给他们一个警惕,让他们看一看,何为天地间无所不能的神,以及冒犯神君的下场,于是命梨花宫大总管楠愁通知所有能够在一天之内赶到昆仑狱的门派,让他们前来观看南宫世音行刑。
昆仑狱狱神郎霞毫不费力弄清了南宫世音的身份,因为他们本来知道南宫世音这十年来一直被关在曼荼寺的地宫之中,梨花宫权倾天下,杨道柳既成为权力的奴隶,一言一行如何不在梨花宫的掌控之中?
当年南宫世音在迦陵城领兵对抗梨花宫落败后,退到城中便离奇失踪,梨花宫对南宫世音甚至忌惮,不断追查她的下落,终于查到她是落在杨道柳的手中,杨道柳重金贿赂郎霞,求他将南宫世音留给自己,并保证绝不会让她重见天日,时任昆仑狱副神的郎霞收了杨道柳的好处,便对此事佯装不知,对外只称南宫世音死了。
洪慈何蕖救出南宫世音之后,郎霞很快得知消息,当初瞒天过海,而今纸包不住火,为了防止她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郎霞割掉了她的舌头。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舍身咒功力散去,南宫世音亦只剩下一口气,手臂粗的铁链紧紧将她困在紫铜柱上。
狱神郎霞在孽镜台前诵读南宫世音的罪状,无非是她修炼邪功、谋害城主、刺杀神君等三条大罪,言毕,照例询问在场之人,可有异议,众人皆不言语,便是默许,又岂有不知,这分明是杀鸡儆猴。
自有昆仑狱以来,从来无人敢对梨花宫定罪之人有所异议。郎霞大声道:“既然众人皆无异议,行刑。”这时远方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大声喊道:“且慢。”
众人只见一身背双剑的女子穿过人丛,冲上孽镜台喊道:“我有一言。”在场之人尽皆变色。来者正是何蕖,南宫世音悄然离开之后,何蕖四处寻找她的下落,正在此时南宫世音劫狱的消息传遍天下,她急忙往昆仑狱赶,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南宫世音已经上了紫铜柱。
何蕖刚刚赶到便听到郎霞在大声诵读世音罪状,她越听越愤怒,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从萧家开始,到妙垣到南宫洛迦,再到世音全部都是污蔑全部都是陷害,真正的凶手,却端坐高台强加罪名。
一直以来何蕖避免和梨花宫冲突,因为她没有那个本事,别说冰魄雪心,就是任何一名梨花宫的普通弟子,她都打不赢的。她不是怕死,而是心愿未了,她还没有找到萧追,她想等到她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她一定会杀上玉山,她会把自己的鲜血涂在玉山上。
她此时忍无可忍,虽然和世音相识时间短,但是她非常喜欢世音,在她眼里世音是清白的仁慈的无辜的,她爱迦陵,爱世人,正如她爱梵雪,她是个会为所爱付出一切的人,世人不该如此污蔑她,于是她冲上了孽镜台喊出了这句话,但这句话是大不敬,从没有人敢这样说,众人俱是心惊,这姑娘这样大的胆子不知道要面对怎样残酷的刑罚,尤其是凌琛新任守护神,明显是要立威,如此冒犯,只怕难以善罢。
这时群雄毕至,何千自然也在场,他看到何蕖为她担忧不已,他深知守护神虽为少年,神心难测,城府极深,是个非常可怕的人物,可何蕖已经不是她的女儿了,是一个已死之人,纵然揪心,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
之间何蕖拔出昭穆双剑,挥动双剑,冲向紫铜柱,自她来到孽镜台后,看着鲜血淋漓的紫铜柱,心中悲愤无比,当年,小姑姑和萧追,就是被绑在这里,接受着屈辱的审判,自己当时没能来,没能来和他们同生共死。双眼含着泪水,仿佛看到他被绑在这里的样子。萧追,我的萧追。
十年过去了。这里依然是如此。
昆仑狱的守卫大喊:“拦住她!她要抢夺犯人。”守卫亮出兵器,一片刀光剑影,刺目生花,竟然是不能直视。
何蕖一面激战一面对世音喊道:“世音,公道自在人心,梨花宫未必能一手遮天,你说话,你把真相全都说出来,你把你的遭遇说出来。你为什么不说话。”
世音见何蕖为她搏杀身陷险境,心中焦急,张大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发出啊,啊,的声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何蕖酣战之际,眼睛却一直盯着世音,只见她嘴里黑漆漆血糊糊的,原来她的舌头,已经被人拔掉了。
便在这时,紫铜柱的温度悄然升高,滚滚热浪逼人,南宫世音受到炮烙,发出惨叫,声音凄惨无比,听之不忍。何蕖焦急万分,她并不知道南宫世音修炼舍身咒必死无疑,就算知道,她一样要阻止,就算要死,她不应该死得这样惨,何蕖大怒,她向紫铜柱冲过去,好像共工撞到不周山一样,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撞倒紫铜柱。
心中着急,双剑翻飞,她还从来没将昭穆剑发挥出这样威力,不是人用剑,而似乎是剑在带着人,在场武林高手也被昭穆剑暴发的剑光所震撼。何蕖却忽然转向,像郎霞冲了过去,抓住了他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一时间守卫不敢上前,何蕖趁着这个当口大声喊道:“南宫世音无罪,其中大有冤情,岂不分青红皂白,一杀蔽之,一杀了之。”何蕖义正词严,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广场,她这样说直指梨花宫滥杀无辜,大行冤狱,虽然这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从未有人敢宣之于口,大声说出来不禁觉得痛快。
远处弓弩手对准了何蕖,一支箭射了出来,只见高台上白影掠下,传来一声切冰断玉的声音,那支箭断为两截,掉在地上。何蕖看着眼前神明般的男子,不敢置信,她轻轻唤道:“小月。”而后不知怎地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何蕖昏睡之中,做了梦,梦到了从前在天琴山庄发生的事。
两年前,何蕖偶然路过惠州,只见惠州最大的芙蓉广场上人头攒动,她问一名惠州老乡,这里为何如此热闹。老乡告诉她,此乃天下第一琴会,每三年一届。天琴山庄的庄主洞微,已经连续三十年十届蝉联天下第一琴的名号,洞微先生的琴音如同天籁,仰慕者不计其数,不过他生性孤僻,常人要见到他,是难上加难。
想要聆听他的琴声,唯有盛会才是唯一的机会。
何蕖听得好奇心起,想要前去一看究竟,更是心中不服,在她心里天下第一琴是雪飞炎海,天下第一琴师是萧家弹奏过这首曲子的每一个人,她想,不论洞微先生技艺多么高超,演奏得如何天籁动听,永远也不及雪飞炎海,世上没有任何一首曲子,及得上雪飞炎海。
当年血魔珠出世之后,萧情面临着毁掉千年梨花树取出冰魄雪心的决定。
那时是他最痛苦的时候,痛苦如同烈焰焚身,欲望如沸,济世救人的道心开始动摇,他千年梨花树下枯坐,直到花落满身,他的心才渐渐变得清凉,他似乎听到了一首曲子,那是世人的祈祷,是饱含希望的呢喃,是伤心欲绝的哭泣,是喜极而泣的泪滴,牵动他的情肠,他浮躁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坚守了济世救人的道。
萧情精通音律,他将梨花树下所悟写了一首曲子,名为雪飞炎海,曲中有大千世界,有他誓言守护的每一个人,他的志向他的情怀他的牵挂都在这里了。
后来萧情居于蛩鸣更是无数次弹奏这首曲子,曾经他于千年梨花树下弹奏这曲子,千年梨花落在琴弦上,这首曲子得千年梨花滋养,其中蕴含非同一般的灵韵,有清心凝神、助长功力之效。
在婉阳对抗血魔珠的时候,萧情一遍一遍为她弹奏雪飞炎海,助长她的精神,抚平她的伤痛,带给她和邪魔对抗的力量。后来这首曲子便成为萧家人度过痛苦,在苦难坚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后来何家人也开始练习雪飞炎海,为的便是帮助萧家,安然无恙渡过渡魔,萧家为天下守护,何家为萧家弹琴,往日时光浮现,数十年情谊所在,这是何蕖心中最美的一件事,可惜她十指无力不能练琴,她将琴谱看了千遍万遍,深深烙印在她心中,直到竹花将她治好,她渐渐有了力气,便开始偷偷练习,离开奈何城之后,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忘情地弹奏,抒发她无尽的思念和眷恋,雪飞炎海的余音,便是她对萧追的呼唤。
在听到洞微乃天下第一琴的的时候,为萧家雪冤为萧家正名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她想要参赛,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雪飞炎海才是天下第一琴。
她来到了琴会之上,琴会要整整比试十天,今天已是最后的对决,何蕖没有登台的机会。
只见广场正位坐着数十名琴学耆宿,广场中央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和一位相貌举止都颇为阴柔的中年男子,他看起来精明典雅、高深莫测,他们二人的膝上皆横着一把琴,那阴柔男子膝头之琴名贵静美之极,那是一把极为名贵的凤尾蕉叶琴,懂琴的人一看,便知是用上好的鹿角霜、云母、金粉、玉粉调大漆,上了十四层,光彩鉴人,轻轻一触,铮铮有声,音色极美。而那老者膝上之琴则平平无奇。
不一会儿便有主持者宣布比赛开始,那名中年男子先行弹奏,琴声如泉石激韵,瀑布飞流而下,从天直来,玄乎其技,高超神妙,直听得人心驰神往,何蕖练习雪飞炎海多年,虽未经师,仍能听出,貌似婉转流畅、浑若天成,由宫转商,琴声陡然而起,极尽机巧,非经苦练不能达成,他的琴技的确登峰造极,堪称天下第一,可以听出这首曲子乃是他耗尽心血苦练多年,可谓用尽心机,却少了动人之处。
何蕖一直认为,琴就是情,无情便是无琴。心中对此琴不甚认同。一曲既毕,四座惊叹不已,看来那老者不论如何弹奏,难以超越。
只见那老者微微一笑,以手抚琴,袍袖无风自鼓,显得飘逸散朗,宛如世外高人。只见十指披拂,清音启出,琴声汩汩,如同融雪,流淌过山川,都变得清凉,清凉之中蕴含着一丝暖意,春天即将来临,百花舒蕊,百鸟飞鸣,声音中有大千世界,有对大千世界的爱,虽然琴曲上有所变动,这些变动自然就是洞微的人生经历,他心中想要和人分享的喜悦和无法说出的遗憾,但是何蕖听出来了,这正是雪飞炎海,何蕖激动万分,热泪盈眶,她没有想到这世上人还有会弹奏雪飞炎海,说明这世上还有人记得萧家,这些年何蕖走遍天下,发现世人已经萧家与何家遗忘,并没有人记得他们,几十年的风平浪静都是怎么来的。
摄于梨花宫不敢提起渐渐忘了,抹去了他们存在的一切痕迹。因为这老者的坚持,几十年来雪飞炎海始终是天下第一琴,是天下第一情,这是最伟大的情怀,他一定懂得的,何蕖对他充满敬佩钦慕之情,想要与这老者相识。
正在此时,突然嘣得一声,那老者的所奏之琴的琴弦断了,他的身体忽然佝偻起来,似乎有什么极难忍受的不适,显然是遭了暗算,中年男子脸上却露出了得意神色,不管怎样,这一曲洞微没有弹完,便是输了。
诸位耆宿低声商议了一下,便要公布如意琴师获得本次琴王桂冠之时,何蕖冲上台喊道:“且慢。”
琴会的主持人问道:“姑娘有何话说。大会规制分明,不许捣乱。”何蕖指着如意琴师说道:“是他暗箭伤人,我看到三枚银针从他琴底飞出,射伤了洞微先生。”琴会的主持人说道:“这便是你信口雌黄了,此间数千人注目,如意琴师好好端坐于此,岂会伤人。你究竟是谁,怎能冲上台来扰乱秩序。快快下去。” 何蕖道:“我乃洞微先生的弟子何蕖,这人使用鬼蜮伎俩,我们天琴山庄不服。半曲未完,剩下的便由我来替恩师弹奏。”那男子仿佛胜券在握,显得十分大度,道:“姑娘敢于上台必有过人之处,破例听一听,也无妨。”洞微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子,十分讶异,但她有心帮助绝无恶意,故而默认默许,示意何蕖用自己的琴来演奏。
何蕖琴艺尚浅,绝非天下第一,她的情却是举世无双,再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像她这样信念坚定,忠贞于自己的感情和内心,她对萧追的感情,是历尽辛苦始终念念不忘、抛却一切亦是无怨无悔的感情,都被她融合在这段琴声之中,刻骨铭心的想念,或者永远不能再见的悲痛,全部用琴抒发出来。
此刻的雪飞炎海倾注了她所有思念和爱恋,当着天下的人面表露出来,这里聚集了这样多的人,何蕖希望萧追能够听到。
她心无旁骛,琴声越来越高,好像传来的一阵凤鸣,洞微为这琴声震撼,听到何蕖琴声,洞微的惊讶激动和欢喜便如同何蕖一样。
雪飞炎海,世上竟然还有人会弹奏雪飞炎海。
负责点评的琴学耆宿也都不住点头,都发出真心的赞叹。这位姑娘与方才洞微弹奏的虽然略有不同,但是基调是一致的,的确是同一首曲子。只有这样的曲调才配称为天下第一琴,正是琴声最高的时候,西南角又发射出两枚银针,来势甚急,何蕖全心沉醉抒发,并未察觉。
却只见一白衣男子冲上台,手中挥动一柄金色折扇,上下翻飞,如同一只金色的蝴蝶,流连花丛的潇洒之感,金扇之上银光点点,便是发射的奇毒的暗器,钉在了这柄折扇之上。
这时阴谋之人狗急跳墙,图穷匕现,不再遮掩意图,暗器如骤雨般袭来,纵然这少年武功高强,应对之间还是力不从心,有两枚没有避过,钉入了他的肩头,洞微喊道:“少侠小心,此钉有毒。”少年微微一笑毫不在意,震动扇子,将银钉还施彼身,琴学耆宿中,便有几人应声跌倒,原来他们早都跟如意琴师串通好了,今日不论输赢,都是要洞微先生的性命。
那少年道:“技不如人,便暗施毒手吗?好卑鄙无耻。”如意琴师输琴又输人,恼羞成怒,暴喝一声,从琴中抽出两柄长剑,直取洞微何蕖,曲至高处,情到浓时,何蕖不愿罢手不弹,她想借这个机会,给所有人留下一生一世的印象,要他们永永远远记得雪飞炎海。
如意琴师面目狰狞冲了过来,何蕖心中紧张,仍不愿停手躲避,这时白影一闪,那白衣少年已经挡在何蕖面前,为她格开这一剑,何蕖心中一定,醉心于琴声之中,雪飞炎海之声愈加磅礴汪洋,琴剑相和,刀光剑影,对于在场之人来说,都是前所未有之奇遇。这白衣少年游刃有余,不是在杀敌,而是在琴曲的助兴下舞剑。黑衣人涌了出来,如意琴师要夺回天下第一琴的名誉,苦修多年,以致走火入魔,他不在乎身败名裂,也要战胜洞微。这时一曲既毕,少年亦杀出一条血路。一手携何蕖,一手携洞微,飞身下台,顿时不见踪影,对于观众来说,琴声犹在耳畔和剑影尤在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