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声音而来的还有一柄刀。
一柄锋快又雪亮的刀。
一柄冰冷如古老大漠之夜的刀。
这柄刀出其不意地突然到了封云的左肩。
薄如蝉翼的刀刃紧紧贴着依旧很放松的脖颈。
丝丝寒意,砭人肌骨。
封云竟一点也不为此慌乱,他的阵脚仍是出奇地冷静镇定,脸上浮现的那抹笑容也仍是淡然自若,似永远不会轻易改变的优雅早已深融进他的每种思维:“天底下能无声无息地走到我身后,再无声无息地将一柄刀搁在我肩头,却又不被我即刻察觉的人,你恐怕是第一个,也恐怕是最后一个。”
身后的人语声也冷如刀锋:“你请来的这些人看见了,可惜已太迟。”
封云优雅地微笑道:“他们根本什么都不行。”
身后的人以千钧的语调重复那三个字:“放了她。”
他声音完全让别人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如果非要从他声音中听出某种情感,那只会是刻骨仇恨。
封云斜睨了肩头的那截刀锋一眼,扼住苏娘的那只手还是纹丝不动,却突然奇怪地笑着点了点头:“我曾听五叔提起过一个人,在江湖上自称大漠之鹰。此人说话一向生硬如石,最显著的特点是,无论走到哪里背上都紧绑着一柄沉重的无鞘快刀。”
他优雅中已含了一点诡秘之意:“如果我的直觉仍和以前一样敏锐而准确,那我敢肯定你就是那个大漠之鹰。”
身后的人干干脆脆地承认:“你的直觉没有错。”
封云道:“我虽不是女人,直觉却总会出奇地灵,有时让我实在惭愧不已。”
东方寒漠然道:“你该一直活得这样自在,又何苦自己逼自己惭愧?”
封云道:“你原来也会风趣。”
东方寒道:“但绝不有趣。”
封云表示同意:“的确如此。”
东方寒突然又沉寂无声。
封云继续优雅地微笑着,将语锋漫不经心地转换到另一个话题,另一个对东方寒而言难免敏感的话题:“我还从五叔那里听见过一件事。当日关小千击败红教教主吴岳之后,又残忍地杀害了旁观那一战的几乎所有人,这些人中有关外的武林人,但更多的还是玛族人。你虽并非真正的玛族人,却是在玛族的那个小村落里长大的,你已渐渐默认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玛族人。如今你的族人们都很无辜很无辜地惨死在关小千剑下,可你还活着。仅剩的一个玛族人,只该痛苦地为了复仇而活,对么?越痛苦,就活得越冷酷,比杀手更冷酷。”
东方寒的呼吸开始变得有点急促,心里开始变得无法自解地难受,但他却硬要逼着自己去听,用那些残忍现实不断暗自熬炼意志,表面上勉强保持冷冷的语声:“说下去。”
他忍受这种巨大的痛苦长达数月之久,深知自己根本不能逃避,也绝不容自己选择逃避。
他现在还活着,是为了这种巨大的痛苦而活着。
为了复仇而痛苦地活着,也为了痛苦而必须复仇。
封云当然要说下去,他当然最不介意说下去。
撕开别人的心灵疮疤,本就是他日常乐意做的享受之一,何况此时情境,他更要想法子尽量使东方寒心乱,自己才有可能突然巧妙反制。
XXX
慢慢撕开东方寒尚未陈旧的伤疤,狠狠戳进别人鲜血淋漓的记忆,不仅是他习以为常的享受,更是他一直以来的拿手好戏:“你一定是也怕了。”
东方寒沉声道:“我怕什么?我会怕?”
封云似从未有过地认真,一字字说得缓慢而郑重:“怕死人,怕你那些惨死的族人。那天你若早一点赶回来,或许还可以侥幸救到一两个人。可惜你终于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一场悲剧已经注定,再难改变了。所以你现在才会怕,怕你到最后仍是不能替他们真正地复仇。因为你虽已锁定复仇的目标,但在某个方面你还是犹豫不决。那个方面究竟是哪个方面,你自己也只不过微微地感到,却总是难以搞清楚,对么?”
东方寒语声的冷酷已显得更勉强,那种深沉不安的痛苦颤抖着要一点点挣出他胸膛:“说下去。”
封云笑道:“我本来没必要说这么一大堆的,怎奈已经说了,已经说了的话就得说彻底,已经要表达的意思就得表达清楚,对么?”
东方寒道:“说下去。”
封云道:“是的,说下去。再不说下去,时间对你而言又会太迟了。既然你已对关小千怀有深入骨髓的仇恨,现在就不该把刀对着我。我与你一样是深恨着关小千这个不肖之徒,我们应该是同仇敌忾的战友。”
东方寒冷哼一声:“你配做我的战友?”
封云竟似也有些自知之明地点头道:“是,我不配。我也早就听五叔说过,大漠之鹰一向是独来独往。”
东方寒道:“你五叔实在知道的太多,连不该知道的他也知道得过于清楚,你有机会不妨去劝劝他,不该知道的还是永远不知道得好,否则有时很致命。”
封云诡笑道:“我一定会的,一定。”
东方寒道:“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在听。”
封云道:“原来你也是一个称职的倾听者。我只想再说明一点。当日关小千不仅灭了你的族人,如今又杀了自己的师父,这种不肖之徒早诛杀一时江湖就早太平一时。我们意图统一,走的路线虽不同,但也互不干扰,你何必硬要来多管我的这件闲事?”
东方寒漠然:“现在不提我对关小千的仇恨,我只是要你立刻放了她。你毁掉她原本好生生拥有的一切,也必须一份不少地还给她,否则今天休想从我刀下全身而退。”
自从胸膛中怀有要给惨死的族人们复仇的坚固意念,世间每种恶事就都被他下意识地认定为自己绝不能容忍的仇恨。
近来他已开始变得爱管闲事,他从很多方面都开始变得和以前的自己截然相反。
无论是性格,还是语气,是举止,还是心态,通通变得和以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封云微笑道:“你要我怎么还?我身上的这些银子给她,她又偏偏不接受。”
东方寒道:“你也该知道,天底下的不少债都是要用自己的命来偿还。”
封云突然故作恐惧地叫道:“哎呀,这可糟糕,我还没有真的活够,就惹上这一份要命的债。你……莫非是硬要我现在就用自己的命来还?”
东方寒道:“既然你仍在这里,仍没有走,就不妨现在还。”
XXX
封云突然又似已急得表情都变了,哭丧着脸道:“如果现在就还,一会怎么走得了?”
东方寒道:“惹了债务还想走,你这人也确实很有趣。”
封云自嘲地笑了笑:“我确实已有趣得过了头,什么事一过了头,就不好,不好极了。”
东方寒终于也笑了,笑容却比不笑时更显冷酷。
封云又点一下头:“我明白,你一定也看上了她。想不到她这种女人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抢手货,这么快就有男人忍不住跟我争了。既是如此,我索性安下心来奉陪到底。”
东方寒道:“你的话该已说够,无论你说没说够,反正我已听够。现在是到了该还债的时候。”
封云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为一个女人而打一场生死攸关的架,这种事竟也轮到我身上,真的是新鲜得很。”
他的那只手突兀地一松劲,一股无形的力量就重重地将苏娘的娇弱身体远远推开了三四丈。
XXX
苏娘只觉自己的整个身体彻底泄空,连意识也逐渐迷糊。
她颓然地顺着那一推之势软瘫在地,又竭尽体内可能已是残留下的最后一丝力气勉强支撑起上半身。
人只要还没死透,体内就一定残留着最后一丝力气。
但人心中的信仰、希望与勇气呢?
她的目光已空洞,表情已茫然。
她呆呆地望向火势渐小的客栈废墟,也不知究竟看到什么。
是看到迷雾样永远散不去的绝望?
还是看到一种她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凄凉?
XXX
烈日当头。
东方寒的无鞘快刀冷冷在手,静静在手。
封云的赤拳在侧,严阵以待。
周遭的每一缕空气都已被无比耀目的烈日彻底燃烧。
千姿百态的火焰在愤怒的眉梢眼角虚幻地跳动。
睁开发痛的双眼,无畏地直视空洞洞的苍穹,唯见浑浊的血色染透本已旺盛的光明。
一刀一道绚丽的圆弧,刀光为冥,为久转不息的轮,飞速地疯狂轧过。
轧起块块碎石,砸进火焰的迷局。
席卷周遭的魂,魂无门可遁,这里不是地狱的边际,来不及堕入地狱的魂已在刀光绚丽中如烟散。
封云的赤拳仍是静默,悠悠然飘动的气势,恍恍然闪烁的眼神。
直到刀光之轮地绕着他转了三圈后,飞沙走石的狂风吹袭下,他静默的拳头猛烈出击。
重重叠叠的拳影瞬间缭乱了视觉,逼窄了炫目疾舞中刀光的每条退路。
匹练般的刀光炸裂成千万细弱光点,如焦土废墟上偶尔崩散出的火星,倦乏的飘荡在虚无天空。
轰。
拳影猛然砸穿已极度压抑的刀光,于是刀光又无所适从地炫舞成一片白绢。
千疮百孔的一片白绢。
东方寒。
未寒。
气势未残。
刀收回。
人凌空翻转。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
他回身。
刀将劈出。
却动作突地静止。
一团沉重的拳影向他当面直直砸下。
又是一声令大地也禁不住战栗的“轰”。
震耳欲聋。
碎石、尘雾。
弥漫、飞散。
东方寒。
仍未寒。
他的手中刀将劈出。
仍未劈出。
他已找不到攻击的准确目标。
他的目光与刀光已一并迷失。
烈日当头。
熊熊燃烧的烈日中似有一片残残缺缺的阴影稍纵即逝。
他一下子极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片阴影。
心中不禁从未有过地微微一悸。
他陡然抬头望去。
烈日的千丝万缕强光立刻毫不客气地刺痛他发涩的瞳孔。
那稍纵即逝的一片阴影似已完全逃遁进烈日的背面。
成了烈日的另一种奇异的表现形式,成了天际的另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
奇异,也神秘。
就在这时。
烈日中又有封云傲慢而优雅的语声如被风吹落的几丝纤维般淡淡柔柔地飘了出来。
飘进他麻木的耳朵。
他莫名地大脑为此一阵晕眩。
“看看是你先找到关小千,还是我?那女人暂且交给你,但很快我会夺回来的。”
那个被封云叫做三叔的粗莽大汉听到这语声,立即扛起棺材大步飞快地走了,转眼就走过那方路口,不见影踪。
东方寒吃力地低头闭一会双目。
大脑突然发生的那阵晕眩仿佛还要持续许久。
他根本就没注意那个大汉已把棺材扛走。
他就算尚有一点清醒,也不会去管那口棺材。
即便那是一口对某些人某些事而言至关重要的棺材。
XXX
正午炎热赤红的当头烈日,不知不觉已变成了迟暮昏弱的夕阳西斜。
整个世界突然说不出地详和、说不出地安静。
一种近乎残酷的详和。
一种近乎迷失的安静。
风详和地轻轻吹散那安静废墟上几缕已奄奄一息的淡青色的烟。
苏娘缓缓站起来。
安静地在那安静的废墟上意识麻木地不停翻来找去。
多么笨拙的动作,却似再也无法停下。
东方寒没有替她抱过不平之后就马上走。
他也安静地缓缓站起来。
只漠然地看着动作笨拙的她,并不上去帮着傻傻地四处翻找。
她现在的样子确实显得很傻,她到底在翻找什么?
他看着她在那一块块被烧得焦黑的木板残砖下狼狈又顽固地翻找了很久。
他也在路边站了很久。
天又不知不觉已全黑。
幸好还有一颗颗闪烁的星,幸好还有一轮圆圆满满的月。
朦胧的星光月色就像一场永不醒来的幻梦,从边缘向中心一点一点慢慢地静静地笼罩了整个依然祥和的世界,让这种祥和里更持久地飘荡着勇气与信任。
而她早就不理时光的流逝,早就无能感知整个世界在时光流逝间极微妙的反复变化,她也逐渐变得慢慢地静静地,变成一个彻彻底底遗忘了梦也被梦遗忘的可怜女人。
慢慢地,静静地,她竟已从那废墟上接连挖出九具尸体。
在时光流逝的瞬间,在整个世界谁也无法真实感觉到的另一面,用她纤弱苍白的双手,做出这一生中最艰难的事。
尸体。尸体。尸体……
九具尸体。
九具与那些木板残砖同样被烧得焦黑已完全辨不出面目的尸体。
她将这九具尸体全都拖出了废墟,拖到了路边。
她似根本看不见东方寒,她身体里的力量也一下子似变得越来越旺盛,谁都不知道这力量到底是怎么来的。
接着她又开始用那两柄精致小剑在路边一片不算太大的较为平坦的泥地上挖起了坑。
挖得时间更久。
几乎快到午夜时才终于挖好紧紧挤在一起的九个坑。
然后她就将这九具尸体一具具拖进这些坑里。
再一坑坑地埋上泥土,不久之后就堆出九个新的坟茔。
新的坟茔在并不明朗的星光月色中看起来却又如此陈旧。
她做这一切,东方寒也只漠然地看着,没有上去帮她一把。
尽管他能明显地看出她做这一切时很吃力,却还是一直冷眼旁观。
或许他也知道。
知道有时一个人的悲伤是绝对不容干涉的。
知道有时一个人的悲伤就代表着自己已需要孤独。
这一切做完了,她就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虚脱地仰身瘫倒在那些她亲手堆出的新坟前,呻吟似地微微喘息了一声,很快又死一般再听不见声息。
东方寒也躺在路边的一块大岩石上。
他也很累了,他也似已支撑不住。
岩石冰冷,如夜,如他的心,他的刀。
如他未做完的那场梦。
他目光定定地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
望着那一轮久违了的圆月。
突然空空荡荡地笑了一下。
他看见那无数闪烁的星辰就是他惨死的族人们在天上有灵正亲切地向他眨着眼睛。
只有亲切,没有仇恨。
纯纯净净的一种亲切,似刻意配合着他那空空荡荡的一笑。
没有肮脏的仇恨,没有。
世界,实在太安静,太安静……
几乎已安静得似一切所思所感又彻彻底底回归了美好的记忆深处。
但现实终究还是无可抗拒地沉沉压迫着他的精神。
他终究会有朝一日被压得完全崩溃。
他所有亲切的族人都已真的惨死。
死了也罢,却偏偏连尸体也不让他找到。
他就忍不住要想,这女人至少比他幸运多了。
他不能找到每个族人的尸体逐一埋葬,而这女人却能。
虽只是草草地埋葬,但毕竟已让死者入土为安。
埋葬以后,心中沉重的悲伤是不是就可能减少一点?
复仇毕竟只是活人的负担,死者已矣,不会再计较什么,不用再为红尘俗怨而辛苦奔波。
想着,想着,他心中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刺痛。
这一晚他想了很多。
很多也很乱。
他甚至想到自己已变了。
变成一个比杀手还要冷酷的复仇者。
以前的他却一直那么调皮,似永远在别人眼里长不大。
他想到自己怎会管上这女人的这件闲事。
他与这女人完全不相识,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件闲事也与他毫无任何关系。
但他毕竟已经出手管了。
还看着这女人为她的那些惨死的亲人们处理好尸体。
还陪着这女人一起熬过这个寂寞凄凉而漫长的夜晚。
除了想到这些,他竟又想到关小千。
经过那次在大漠与关小千近身咫尺地对质一番之后,不知为什么,他竟隐隐觉得关小千不会是那种手段残忍的杀人恶魔,他那些族人也不会是被关小千杀死的。
可是这感觉连他自己都无法认可,他还是在心底深恨关小千,那仇恨永远比这感觉更真实。
想到最后,他的头又剧烈地痛起来。
他咬紧牙,一只手握成拳头,一只手握住刀柄,黄豆般大的汗珠一颗颗忽冷忽热地渗满整张脸。
身体其他部位也在难受地起栗发颤。
他吃力地勉强忍受着这种自从那一夜之后就每夜必发的痛苦。
他深知只有替族人们真正地报了仇,这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才不会继续折磨自己。
他在这阵阵痛苦里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睡得死一般沉,似已沉得再也难以从梦境中自拔。
也不知那是些什么样的梦。
或许只不过是残碎的几片记忆而已。
XXX
天亮了,无论你睡得好不好,天都是会亮的。
今天是一个清凉有雾的阴天。
天地间仿佛每处角落都已白茫茫、湿漉漉的,隐约还在昨夜那场未碎的梦里。
道旁丛丛青草的叶尖上轻声滴落了几滴冰冷晶莹的露珠。
东方寒又一次强迫自己尽量保持清醒地走回现实。
因为昨夜的一觉又杂乱无章地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所以今早起身时头部沉甸甸地久久闷痛。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得了一种严重的病。
他用力地揉着似完全麻木的太阳穴,然后动作异常迟钝地翻下那块又冷又硬的大岩石。
他下意识地朝苏娘昨晚躺下的那个位置看了一眼。
薄纱般的雾中朦朦胧胧地显出苏娘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她还没有醒。
是还没有醒,抑或是还不愿醒。
失去几个亲人和失去几十个亲人一样,也会不容分说地产生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
或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自从那一日听跛狗说出那件惊天噩耗之后,他第一次肯陪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而不想很快离开。
他第一次不再强烈地排斥一个陌生人。
看她现在的样子,她一定很冷。
他不明白今天早晨为什么会这样冷。
冷得几乎已冻僵了每一缕鲜活的生命气息。
他的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
他突然只恨不能把自己身上仅剩的那件单薄衣服脱下来盖到她那已冷得缩成一团的身上。
她那样子实在显得如被主人抛弃在阴沟里的小猫般可怜兮兮,连近几月来很是冷硬刻板的东方寒也不禁心疼。
但他终于还是强压住了这股莫名的冲动。
他深知自己不该那么做,他怕自己再变成另一种连自己也完全陌生的人。
他收回投在她身上的目光,闭目呆站了半晌,然后缓缓地走进雾深处。
他本想就此一走了之,他与这女人本没有任何关系,所有人都走了,他还留着干什么?
但他刚走出几步,就梦一般听见了泠泠悦耳的流水声。
他竟为此而痴痴站住。
他不觉深深呼吸了一口。
--空气真是清爽!
多久没有呼吸到这么清爽的空气?
他忍不住朝那传来流水声的方向心急地走过去。
他看见一条隐藏在路边杂草丛中的小溪。
溪水清可见底,薄雾柔和地轻轻飘在溪面,让他又似不经意走入一场迷幻的梦里。
他蹲下身子,将从未离手过片刻的刀也毫不警惕地很随意地放在身旁。
这一刻,残酷的现实已彻底远他而去,满心只有最干净最淳朴的人性,再也找不见一丝刻骨的仇恨。
他用手小心翼翼地掬了一捧又一捧清凉的溪水泼在本来疲倦生硬的脸上。
清凉的感觉立刻沁入心脾,流遍了全身每一条血管,舒张了全身每一个毛孔,松弛了全身每一根神经,也融化了他脸上一直冷酷的表情与瞳孔中一直漠然的眼神。
他又奇迹般变回原来那个调皮得仿佛在别人眼里永远长不大的小无赖。
他突然疯了似地猛掬一大捧溪水,发泄地猛泼在脸上,用两只手重重地紧紧地按住,深怕一有疏忽就将彻底遗失很多自己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
溪水静静地流出指缝,慢慢地浸湿他的衣襟。
溪水一直从指缝里流出,像是永远不会流干,就这么源源不断,一直,一直地流。
也许那一大捧溪水早就流完,紧跟着大量流出的是再也止不住的泪水。
为什么又流了泪?
为什么偏要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些令自己悲痛欲绝的事?
为什么就不能完全放松地安安静静过完一个清凉的早晨?
都是因为仇恨!
都是因为造成这仇恨的那个人!
他全身的每一条血管又冻结,每一个毛孔又收缩,每一根神经又紧绷,脸上的表情又冷酷,瞳孔中的眼神又漠然。
他又从一个小无赖变成一个比杀手更无情的复仇者。
他是为了复仇才来江南!
是为了让自己惨死的族人们能尽快得到安息!
他还要继续踏上他的复仇之路!
--不知究竟有多漫长的一条复仇之路。
他右手伸出去,伸向他放在身旁的刀。
当手指刚触到刀身时,他感觉到自己身后突然来了一个人。
他没有回头。
他不用回头也下意识地深知来到他身后的这个人是她。
他缓缓拿着他的刀站了起来,转步从她身边漠然走过,看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只当她不存在,只当她是天地间一颗无生命的石子而已。
但她却突然叫住他,突然对他说:“谢谢你昨天帮了我。”
他仍漠然地缓缓向前走,将她的话声完全置若罔闻。
走了不知有多远,他身后又传来她强作坚定的喊声:“我可以和你谈些事吗?”
他这次竟停下了,听到她的喊声,他双脚竟突然失控般僵硬地站住。
似在刻意期待着她女人特有的温柔。
就像方才干冷粗粝的脸急于获取溪水的清爽一样。
很快他就感觉到她又走近他身后。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双脚站住等着她,他完全不知道这些奇怪的行为是不是真的出于自己本意。
他完全不知道。
他只觉已渐渐控制不了自己的很多行为。
他越来越不懂现在的自己究竟在思考些什么又究竟在做些什么。
他自己已不觉间变了太多,所有方面都不觉间变了太多,变得说不出地矛盾。
怎么会突然变了这么多?
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矛盾?
他更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他心里又一阵空洞洞的茫然,对一切都不知道。
对一切都不愿知道,他的头已愈加闷痛。
苏娘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平静,平静得了无生机。
她用这毫无起伏的声音问了一个东方寒如今最敏感的问题:“你要找关小千报仇?”
东方寒居然并不回避她的发问,语气冷如冰霜:“是。”
苏娘再问:“因为他杀了你的所有族人?”
东方寒的额角又渗出了汗,语气仍很冷地答道:“是。”
苏娘对这个令他极痛苦的话题穷追不舍,单刀直入地接着问下去:“你怎么就肯定杀你所有族人的是他无疑?”
东方寒这次回答得略显含糊:“我有理由相信。”
苏娘也突然语气很冷地咄咄逼问:“什么理由?”
东方寒冷硬的态度一下子微微颤抖起来,猛地厉声道:“这些与你有关吗?你干嘛问这么多?”
苏娘毫不示弱地仍旧冷声道:“我是关小千的朋友,我也有足够的理由肯定他绝不会做出那么残忍那么丧心病狂的事。”
东方寒勉强平静了语声,问道:“你是关小千的朋友?”
苏娘道:“我是。”
东方寒或许想不到关小千这种已沦为杀手的人还会在世上有朋友,而且是个重情重义的美丽女子。
莫非这女子是关小千的情 人?
他一时在表面上讥嘲地冷笑不语,内心的某一处却忽然空了。
苏娘似看得出他为什么冷笑,顿了半晌又坚定地补充道:“不仅我不信关小千会做出那种事,还有几个人同样不信。”
东方寒冷哼一声:“你们不信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信,与我还是没有一点关系。”
他不等苏娘再开口,立刻沉声接着道:“你要谈的话是不是已完了?”
苏娘道:“我和你谈这些,你可知是为什么?”
东方寒道:“我不想知道。”
苏娘的语气突然莫名地激动起来:“随便你想不想知道,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和你谈这些,是希望向你证实真正的关小千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绝不会是那种冷血无情的杀人恶魔,你一定对他有误解,或者受了谁的误导,所以才认定你的族人们是被他所杀。你如果没有亲眼见他杀人,杀人的罪名就不能这么轻率地冠在他头上。”
东方寒确实没有亲眼见他杀人。
东方寒知道的一切都只是听跛狗口述。
东方寒耳边不禁响起了当日在沙漠对质时关小千说的一句话。
一句很尖锐的话,尖锐得几乎足以让冷硬的心出血:“你认得他所以你就信他说的话不信你不认得的我?”
现在听来这句反问更是问得直入要害。
他真的不认得关小千,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信对方说的每句话,也不信别人对其的每句辩解?
这是多荒唐多无理的一种思想。
难道他本就是一个从来都荒唐而无理的人?
突然间心中对关小千的那种刻骨仇恨竟隐约在减少。
苏娘又在向他咄咄逼问:“你究竟有没有真的亲眼见他杀人?”
东方寒痛苦得竟不知该怎样回答。
他终于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那种刻骨仇恨其实如此不堪一击。
苏娘看着他道:“你无话可说了么?这就证明你承认你没有真的亲眼见他杀人,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你还不怎么确定。”
东方寒勉强压制着颤抖的语声:“你打算如何让我相信关小千不是那种冷血无情的杀人恶魔?”
苏娘道:“你终究还是选择退一步。”
东方寒似乎只有默认。
苏娘道:“我自然有方法证明他不是那种冷血无情的杀人恶魔。你既已有了退步,不再固执地盲目坚定你的仇恨,你就不妨和我去见一见另外几个与我同样相信关小千的人,听一听他们心中的关小千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你肯么?”
她又加重语气道:“一切都该先查清楚,你才再下最后的定论。”
东方寒还是默然不语。
苏娘也看着他慢慢沉默下来,她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
这样的选择对他而言不仅很痛苦,还很残忍。
那么多至亲的族人突然都被杀害,而他总算锁定一个凶手,正坚定意志地去为惨死的族人们报仇。
但一下子他报仇的目标又要变得不明确,他又要艰难地去锁定另一个凶手,这实在是一件十分令人矛盾的事。
苏娘本也有些不忍逼他一下子变得这般矛盾。
她也是刚死了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几个亲人,她心底的那种仇恨与他一样刻骨,她完全能对他此时的矛盾感同身受。
但她毕竟还要想到关小千。
那个雨夜告别之后就再没出现过的关小千。
那个只是萍水相逢并未深交的关小千。
然而这一生中令她印象最深刻令她最难以忘怀的异性却也一直只有那个关小千。
她想不到终有一天自己又会为了关小千而身入江湖。
她会不会如愿地再遇到关小千?
她真的从心底渴求立刻就和关小千见面,她已焦急地想问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去做了杀手,东方寒的那些族人、他自己的师傅难道真的都是被他残忍地杀死?
她希望他可以很干脆很坚定地回答:不是。
让她足够确定是有人特意嫁祸于他,他是完全无辜的,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那个多情的江南少年。
她昨天在那面通向大堂的门帘后,乍一听见关小千的名字,心情就莫名地激动起来。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能尽量保持冷静地听着封云的叙述,越听越不信那些毫无人性的恶事会都是关小千所为。
关小千在她印象里永远是温良如玉、柔情似水的奇男子,与她相处的那段时间虽短促,他却格外地善解人意,而且有一双巧手,既可烹调美食,又可剪贴窗花,看来比女人还女人,当遇上凶神恶煞的歹人要欺辱她时,他却一下子机智威猛,尽显令任何女人都为之深深陶醉的大丈夫气概。
他是柔顺而体贴、风趣而仗义,还有值得任何女人托付终生的坚实胸膛。
这样的男子,她当然依依不舍。
她甚至想过,那次关小千若留久一点,自己或许便要毫不考虑地嫁给他了。
她真愿意一辈子依靠在他怀里,不再搭理别的事情。
如果需用自己的命来担保关小千绝对做不出封云讲述的那些恶事,她也在所不惜。
门帘后的她偷听了许久,终于再也忍不住,猛地掀开门帘急走出去故意对封云那群人撒起泼来,毫不留情地搅乱了局,却因此而葬送跟着她勤恳做事已有数年的九个伙计的性命。
客栈毁了还事小,人死了她就有点撑不住。
为关小千,她难遏自己的冲动,终于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她只希望关小千不会辜负她对他的这一片信心。
XXX
应封云之邀齐聚苏娘客栈的人,顺原路返回,那原路先只是一条,要再走十余里才到一个岔口,各方分出四五条路来。
那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至那个岔路口,不禁又都心中咯噔一下。
只见封云和他三叔封岳竟早在那里站着,显然正是等他们。
封云的出手之迅之奇,他们无一不胆战心惊,不知他又有什么把戏要耍,都自心怀不甘,却也不敢擅逃。
封云扫视他们,悠然微笑:“诸位一定认为我是奸徒,故意嫁祸给关小千吧。”
没人应答。
封云缓缓道:“诸位瞧我示意三个侍女牺牲自己去炸毁了一家似乎完全无辜的客栈,害死了除老板娘以外的所有客栈执事,此举和关小千之所为有甚区别?”
仍是没人应答。
封云接道:“但我又在此处迎候诸位,正是想再表述一些事实,证明我的做法一点也不错。”
先前在客栈中代表众人与他谈话的五旬老者突地沉声道:“封大公子,你们川南封氏一族,乃天绝崖长老钦封的武林十大世家之一,财雄势壮,我们这些鼠辈自然是再多再大的胆子也惹不起,你交代我们的事情,我们照办便是,只希望休再为难,放我们一条生路。”
封云笑道:“老爷子哪里的话,说得好像我封云真是胆大妄为的奸徒,这可实在太侮辱川南封氏的名誉,我与三叔能容得,此话若被我五叔等人听到,那该如何是好?”
五旬老者竟也不惧,神色泰然:“话我已说了,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你想怎么是好就怎么是好,我活到今天,老朽一个,大不了拼命……”
话未说完,眼前泛花,原本相隔十余步的封云竟忽地欺身而来,近在咫尺。
他伸手热烈地勾住五旬老者的肩膀,如同故友相聚正当兴头上:“别说了,再说就伤了和气,我封云年岁幼小,礼数不周,又爱四处跑,总也不归家,爹娘少教,有所冲撞还望您老多多包涵。”
他的语态甚为诚恳,举止却极为不敬,五旬老者年虽老迈,却还体格健壮,没想被他这么随手搭肩,犹似巨石压迫,立时腰酸腿软,呼吸不畅,冷汗涔涔。
旁人见状,更是骇异,都尽量退远了些,以免封云再次出其不意地发威,殃及他们。
封云接下去的语态不仅诚恳,甚至有点情 人间才该有的暧昧,柔声道:“您老若肯包涵,就从此噤声,别再打断我说话。”
始终闷头闷脑的三叔终于也开了口,声如洪钟,震天撼地:“谁再敢打断我侄儿说话,我就当场用两手撕了他。”
封云放开搭上五旬老者肩膀的手,转头望望已吹胡瞪眼气势汹汹的三叔,笑道:“三叔息怒,不要显得好像真是咱们在强人所难。”
三叔点头,怒意稍敛,双睛却仍瞪大如牛。
封云接着道:“你们应该听我说清楚,川南封氏,素享清誉,不可因一些难被你们立刻理解的举止而招致误会闲言,那样一来我身为封氏后人,当是难辞其咎,甚至罪不可恕了,那便再无颜面回归川南老家,以对祠堂里的列祖列宗。”
众人提心吊胆,焦急不安,只想他快些说了要说的话,放他们各自一走了之,而他此刻任何一句主题外的废话都对他们是天大的精神折磨。
幸好封云的废话已到此为止,下一句直入主题:“那家客栈的老板娘实际上早与关小千有不可告人的交情,男女之间,又是年龄相仿,会是怎样的交情?当然便是同床共枕的姘头了。女的在一处行脚商旅必经的关隘开了家客栈,做生意赚钱是次要,主要是帮着男的搜集各处武林人撒落在客栈中的信息,男的依据那些信息而周密设计出一个个险恶阴谋,为非作歹时才更加无往不利。那家客栈,一直是关小千的贼窝,老板娘就是他的贼婆,两人狼狈为奸单是在那里不知已害了多少条人命。幸得我五叔最近调查出颇多线索,顺藤摸瓜地摸清颇多真相。我才与三叔商定,甘冒奇险,亲涉贼窝,发帖邀来各位,尽述关小千的恶行,意在刺激得老板娘当场显露原形,果然最后她还是中计了。我的三个侍女,忠肝义胆,巾帼不让,自愿身缠火药,炸毁贼窝,再逼得贼婆必须去找关小千。杀害师父后,关小千加上要躲避红教的追击,已在江湖上避影敛迹,一般人难觅其踪。本来我们还对那家客栈寄予厚望,可惜贼婆发飙,客栈炸毁,他也不现身,说明确实不在。而要在别处找到他,除了借助贼婆,再无他法。所以各位能明白我的一切苦心了?”
他实在太会胡说八道,字句出口无不煞有介事,简直可算真正的舌灿莲花,立刻令一个个提心吊胆的武林人突地对此深信不疑,又纷纷交头接耳,窃议不休。
封云继续说下去:“各位放心,追踪贼婆一事太过凶险,就由我们川南封氏去做,我此番解释,全为了保住家族声誉,各位仍是只需帮着沿途散播关小千的恶行。奸徒无路可走,我们找起他来也容易不少。”
有人很真诚地朗声允诺:“封大公子的这份交代,我们定当竭力办到,川南封氏的声誉又岂容我们这些鼠辈嚼舌根来损害?”
封云面露惯常的优雅笑意:“各位别轻贱自己了,各位在自己的地盘上,哪个不也是响当当的侠义之士?我方才想你们有所误会,怕你们走后闲言碎语,倒是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各位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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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人担心头疼的封云叔侄俩终于走得无影无踪,应该再不会突然出现,五旬老者却还有余悸,颤着仍软乎乎的双腿良久行不动路。
有人凑近来关切地问:“还好吧?”
五旬老者剧咳数声,冷下脸道:“老夫一辈子虽没在江湖上闯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功绩,可大半有头面的江湖中人,哪个见了我不笑脸相迎,坦诚相待?哪个敢在我面前失礼造次?今天……今天……”
冷冷的脸色已怒得发青。
那人叹道:“何苦呢?川南封氏毕竟是十大武林世家之一,说起巴蜀大地,原本最辉煌的该是唐门,可惜近百年来,唐门人丁凋零,已鲜有唐家人物在江湖上出没。唐门曾经的辉煌难以再续,现在整个巴蜀武林都已是封氏的天下,我们这些人遇见人家,人家不叫咱们低声下气也就是福了。”
五旬老者闻言更是怒不可遏,直直地瞪着那人,厉声道:“放屁!他川南封氏有什么清誉?若是真有清誉之人,哪还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他也就是仗着自己武功高强,不知尊老,口口声声说别人多行不义,我看他叔侄俩就没少干坏事,还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找借口说好话。他是怕大伙儿不顺遂他意,特别在这岔路口堵截,解释是假,威慑是真。”
那人道:“人家都走了,你斤斤计较干嘛?你看那三个侍女,随随便便地就可为他舍生忘死,用自己的身体缠了火药筒去炸掉客栈。不管川南封氏一族别的人如何如何,至少封云这小子极不简单,咱们实在惹不起,近年来不守道义、行事猖狂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您年纪不小,也是时候洗手退隐了,何必还在江湖上到处碰钉子?”
五旬老者怒意渐消,神情苍凉:“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人说老小老小,确实不假,想当年我也算得是青年才俊,几时这么小气过?”
那人深有同感,黯然道:“我今年也是四十出头,闯荡大半辈子,到头来还要被一个黄毛小子威压得不敢出声,今后我也没脸在江湖上继续混了。”
五旬老者突地展颜,豪笑道:“兄台可别跟我一样自怨自艾,唉,也罢,咱们休再在这路边活活地受烈日曝晒的罪,找个阴凉的树林子,好生地浮一大白!”
那人的眼珠闪出精光,听闻要喝酒立刻来了兴致,大为振奋:“正合我意,可惜……可惜到哪儿找酒呢?”
五旬老者拍拍胸脯道:“看来你不识得老夫,游历江湖几十载,好歹混了个还算响亮的外号叫酒不离。”
那人吃惊,面露崇仰之色:“原来您老就是酒不离前辈!您老可是天下酒鬼们的老祖宗,今天竟有幸遇见前辈,实在值得我喜之若狂。”
酒不离饶有趣味地望着他笑道:“你也是酒鬼了?”
那人抱拳一礼,甚是恭敬:“老祖宗的眼光非同小可,一眼就看穿在下的本质。”
语音甫落,两相对视,心意已同,不禁仰面,放声大笑。
酒鬼遇见老祖宗,再多的烦忧也瞬间化成空。
两人一见如故,谈得投机,浑身轻松,相扶相携,离道而去,直向左侧的一片松树林。
直到夕照林梢,与五旬老者同路的十几个武林人才终于寻至林间,看见了两人高挂于粗壮树干上的尸体。
再察那棵松树,其根带土在外,明显是被大力硬生生拔地而出。
众人立刻想起封云的三叔,江湖有名:拔树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