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黄皮最消夏，祖母最解情
周五晨钟还未响，我便从一声长过一声的鞭炮声中醒来了，今日为端午节，到庙里拜神的人自然赶早又多。
惺忪抬头间，只见门楣两端插满了艾蒿，时令上这些习俗上的落实，母亲总是极殷勤又周到的。插上此物是否有驱魔祛鬼之神效不得知，只是艾蒿青青又好闻，不失为夏日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待回过头，只瞥见一串结得橙橙的黄果皮已入我窗来！昨晚回到家时，黄皮结得才只是半黄半绿，甚至绿衣紧裹，一夜间便这样熟透了，难道知晓今日要庆端阳，也要赶早的黄？如此知情识趣，我又怎好轻易辜负她们了。
遂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光着脚丫，也顾不上有没刷牙就及到窗台，挑了颗果实肥硕的黄皮就往嘴里咬了起来。今年夏日雨水少，阳光充足之缘故，含在嘴里的黄果皮却比往年更酸中带甜，鲜嫩可口了。
离窗台处稍远的几串果子结得更是金黄饱满，光瞧着都觉得溢汁蜜甜。踮起脚尖，弯下一串，伸嘴就直接往枝上滑咬过去。几颗一起含在嘴里，被咬破的黄果皮顿生清凉津津之感，让久处酷热中的我暂且缓过一口气来，也让饱受炎热的我稍稍得到一丝安慰。
我总是莫名的被时令与时令里的一草一物所震撼感动到，春有百花，夏有生津的果，时令好似总能清楚知道我们需要什么，也总能及时地供上，如此知冷知热，我不是不感念的呀！那样消夏的蔬果，我当然不会忘了祖父母一份了，加之他们素来也爱吃！早饭过后，我便爬到树顶摘了满满的几袋，再捎上一些粽子，骑上单车便往祖父母家去了。
许久没回祖父家了，也不晓得二老最近在忙些什么，有没想我念我。待我快到他们的家时，只见篱笆院墙上开满了蔷薇，白的红的粉的相间其中，灿烂热烈极了，远远看来好似某位碧玉小家女青丝鬓边别着娇俏可人的发花。
记得幼时不相识的人问及我祖父母是谁，因记不清他们的名字，我开口便称道：“开了最多花的那家子便是我祖父母家了”。
“篱笆院墙上开满了蔷薇，可是那一家”？他们问道。
“是的呀，蔷薇花红而不腻，那是我祖母最喜爱的颜色，最爱的花”！我总是老实巴交回复着。
微风起时，满架蔷薇一院香，祖母时常总是这样评价蔷薇，挨着它们最适合消夏了，难怪蔷薇成为了她心头最爱。只是这盛夏里赤日当头，这深红的蔷薇也难敌得过红晃晃的日光，也只得照得深红作浅红了。
透过篱笆缝隙，我窥见祖母彼时正执着蒲扇躺在葡萄架下的竹椅里轻摇着。满架的葡萄叶长得甚是繁密啊，阳光千方百计想从细碎的叶缝间刷下来也是无从下手。架下一片阴凉，夏日里种葡萄果然是好的，果子是其次，乘凉才是最紧要。
下车后我择了一朵开得极灿烂的蔷薇便悄然进去了，待挨近祖母后面处，才拿出蔷薇往她鬓边轻轻贴了上去。
“小妮子可总算来了”！花才轻轻放上去，祖母便闭目笑道。
“祖母，你不是快要睡着了嘛，怎得还能知晓我来了”？我好奇问道。
“以为我老了，耳朵就不济了，今早我跟老头子说，不出两个时辰，小妮子便会过来了。瞧，我猜的不错吧”！祖母边高兴道着边坐起了身。
我还好奇着怎的这样早祖母便歇起夏来了，只是不曾想，祖母是这样等我到来的。可她们从来也没有与我提及想念，要常来看看她们之类的话语，只一味叮嘱道工作要紧，看望什么时候都可以。
原是我疏忽了，心下一软，便撒痴撒娇道：“很久没到祖母家了，今天我要在这里歇午，赖着，直到日落再回去”。
“好好好，你想歇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只怕你不来”。
“对了，这两个香囊里装满了艾草，你床头系上一个，可以驱五毒。那个粉色的你可以随身佩戴，昨日我在庙里求得的戴上它，管用”，祖母从衣兜里取出两个绣着福字的香袋絮絮道来。
“祖母最是疼我了，谢谢祖母”！说毕我便往她怀里蹭钻着，像幼时那样直痒得她咯咯笑。
这会子祖父不在家，大概是到小卖铺旁那棵苍老龙眼树下乘凉唠嗑了。我与祖母吃过粽子黄皮，家长里短后，我便在小房里歇起午来。也不知睡下多久，半昧半醒恍惚间，只听见檐间燕哝哝唧唧的叫个不停。
“快收花生，快收花生，下雨了，下雨了，快快.....”小孩和女人带着哭腔的急促声好似在耳边响起又熄了下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又是谁收集了多年初春里冰凉的春风，特意待到盛夏歇午的时候，一下子往我半开的窗扇处全贯了进来，好叫我从头到脚，从心到腑清凉个透彻。
突然一声惊雷，我从半昧中彻底醒了过来，彼时窗外早已是如鞭地哗哗暴雨，终于下了一场大雨了！这磅礴的架势，像是积攒了半个夏天的雨，也唯有这样的雨才能稍稍把这满天满地的暑气吹散些。
雨势愈大，挨窗的桌子被腾绕的水气淋着微湿，欲起身找纸巾擦拭之时，无意瞥见案头书架上幼时自己手抄的诗歌本子，遂信手拿来翻看，里面歪歪斜斜的铅笔字样不仅记录诗歌来过的痕迹，更承载了昔时无限美好的时光。
那会子的童年，前有花，后有树，连地板都能自带清凉，只一味觉得祖父母家才是夏日里最为清凉的所在！一到暑假，便整日里来他们家消夏！
不记得是哪日的午后了，我竟发现案头书堆上比往时多搁置了一本类似砖头厚的书籍。也不晓得是什么书来的，只觉得这样厚那样重，一定是好东西！就好比早餐店的馒头，裂痕多又大个，捧在手里最沉甸甸的肯定是最好吃的。我把它捧了下来，虽看不懂里面文字的意思，只是每一篇都是那样简短又配有好看的图。
夏天总是那样长那样长，仿佛永远都过不完，许是为了打发漫长的暑天，也许是好胜心做怪，立志要把它抄完！遂找来本子和笔按照里面的字样摘抄了起来，整日里待在房里临摹这些文字，竟也觉得这个夏日没有那样酷热难耐了。
那时母亲总解不过味来，也不晓得祖母家有什么好玩，竟吸得我整日往她家跑。待到三年级，知识渐长识得字多了，我才大悟！原来那年岁，寒暑假抄的不是别的，正是我们诗歌唐诗宋词总集！在我懵懂不知的年龄，那些摘抄过的文字好似一颗颗种子，从此在心中生根发芽。在那个午后，当我第一次打开总集的那刻起，或许便与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拉开抽屉，果然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剩余的几十本田字格小本子，都已是积年旧物了，祖母还为我保管得那样好，真真是疼我的！
我随意挑了本打开来看：“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不记得这首《青玉案》是哪个午后抄的诗歌了，只是里面描写的正好是彼时梅子黄时雨的季节。
不知前人贺涛是在哪种环境下作的这首诗，里面“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倒与窗前这幕瓢泼大雨，暴雨如注却多少有些出入。微微一想，颇觉大意，竟忽略了前人描写的正是秀丽江南的梅雨，自然与岭南的与众不同，各有所别。
我没在江南客居过，只是听闻江南入梅之后，梅雨季，梅雨细，全都是湿哒哒，黏滋滋的感觉。
我若有个江南的朋友那该多好啊！即便远离江南千里之外，也能听到与领略江南原汁原味的梅雨天气。是了，他的故乡不正是江南么？若现在我们还能联系，他肯定该告诉我，江南的梅雨却也是温婉，宁静，恬淡的！不然，你亲自听听，然后呢依言我便会打开他发来的视频。
我也是意外的，看着窗外大雨如注竟也会这样左拐右拐想起他！可我清楚的知道，我是多么不情愿再想起他的了。伤心的人与事想起来终究还是会伤心，而美好的情事情物想起虽会带来短暂的美感，但随即而来的却是不再拥有的失落与遗憾！回忆总是让自己徒惹伤悲，所以我不是个爱与往事纠缠，爱回忆的人。
“在想什么呢，这样的痴痴入神”？不晓得祖母何时已进来房里并坐在我近旁处。
“没，没想什么呢！只觉得窗前雨吹得很是凉爽，我都舍不得关窗了”，我忙忙寻词回复祖母。
“这可是及时雨了，这雨过后啊，端午节的龙舟就可以整装待发。旱了这样久，原以为今年的龙舟赛举行不了”！祖母高兴道着。
“祖母最喜欢看人赛龙舟了”。
心中装有事，又向来仰望祖母洞察事理明辨是非的心，遂脱口而问：“祖母，你说，喜欢一个从没出现过你现实生活里的人可以喜欢多久呢”？
“很久很久，一辈子都是有可能的”！祖母略想须臾方回复道。
“为什么呀”？我惊讶问道。
“这样的人不会出现，也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他至臻完美，毫无欠缺，留在你记忆里永远是最美最好的形象，你看不见他的丑陋恶劣！所以你就会觉得他很好很完美，就会一直喜欢下去”。
“所以，喜欢的不是他本身，而是一个根据自己依恋的假象营造出的完美恋人么”？我若有所思问道，可他是那样温存美好的人，实非我臆想出来的呀！
“那假如，这世间真的有一位与你情投意合，两情缱绻的人呢”？我不甘遂继续问道。
“那他日，直到你再遇到另外一位更情投意合的人，方可遗忘”！祖母回复着。
“难怪世人总叹，年轻的时候不要遇到太惊艳的人，原来是这个道理”！我感叹着。
“小妮子怎么了，感慨如斯的”
“适才我看诗歌，觉得每位诗人心里都住着一位忘不掉的人。祖母的一席话倒让我隐约明白，他们也许不是恋旧不是长情，之所以忘不掉，只因那个人太美好了，他们没有再遇上更好的了！又或者他们忘不掉的不是她本人，而是时间距离产生了美，他们忘不掉自己虚构美化出来的完美情人”！我举起诗集小本子若无其事朝祖母感悟分享道。
“你孩提时抄的诗歌，我都一一帮你保管好呢，谁来也不许动”！祖母笑道。
“谢谢祖母”。
“是了，龙舟赛快要开始了，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前去”？祖母笑问道。
“正下着雨嘛”。
“下着雨看才更好，先不说了，我先去看了”说罢祖母转身就往房外走出去。
我懒懒地躺在床里，更显得祖母颇像18岁的小姑娘那样朝气有活力。如此待到雨停，将近黄昏时分，我才骑着单车回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