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湛的皮肤冻得发白,与天上的月光相较,显得更加阴冷。
他浅声笑道:“怎么,宋姑娘想死?”
宋星摇不知该如何回答,飞速思考着她当下的处境,她费尽心思找黑市的人买来嬴朝上公子画像,就是为了选择其中一人襄助。她想着还完慕岑的人情,从此再不相欠,也好安心开始自己的事情。
谁能想到,慕岑便是上公子之一!若他是寻常男子,见到他的面容就算了,可他真实身份如此贵重,而自己又掺和进如此缜密的布局当中,慕岑,不,二公子,还能留她一命吗!
宋星摇越想越窝火,想着,不如试试色诱慕岑,哦不,色诱卫子湛,看他能否放过自己?
听戏折子里讲,男人难以抵抗柔弱的女子,说不定二公子也吃这一套,于是她挤出几滴泪来,手捂住胸口,委屈啜泣道:
“自然是不想死……”
卫子湛见她戏瘾发作,又想用掉眼泪这招数糊弄自己,眸子一睇佯装狠厉,止住宋星摇的话:
“我若杀你,哭也无用!”
宋星摇猛吸口气,眨干了眼泪,听出卫子湛话中含义,欢快问道:“你不想杀我?”
卫子湛淡淡瞥她一眼,从怀中拿出那枚素银面具,低头把玩。
“何故杀你?”
宋星摇将青灵剑缠到腰间,见到卫子湛手中那枚面具,又想起他曾救了自己的事,一时感怀,脱口而出道:“慕岑……”立刻感到不妥,赶忙改口:“二公子……”
卫子湛眼帘微挑,打量着她,不知她又憋了什么坏主意。
“二公子,你身边缺不缺那种,就是可以变幻样貌,武功还不错的人?”
宋星摇忽然想到,慕岑为自己所思,卫子湛为自己所求,他们恰好为同一人,那自己岂不少走许多弯路!她不由得开心,绞着衣袖试探去问。
谁知卫子湛毫不迟疑回道:“不缺。”
“不是……”宋星摇跳到卫子湛眼皮子下,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你再考虑考虑!我身上的本事一般人可不会哦!”
“我记得,”卫子湛食指抹过鼻梁,若有所思道:“宋姑娘家有兄长,此番欲跟随我这外男,理应祭告令兄才是,宋姑娘以为呢?”
“什么兄长?我是家中独女,何时有兄……”
宋星摇顿住,吞咽喉咙,忆起昨日屋顶之上,怀中上公子画像被慕岑发现,自己随口编排成亡兄肖像才浑水摸鱼糊弄过去,方才思绪被卫子湛打乱,一时嘴快竟说漏了出去。
好巧不巧,画上之人正是卫子湛!
正主就在身旁,宋星摇尴尬地笑着,喉咙挤不出话来圆。
卫子湛浅淡讥笑,“我竟不知,何时多了你这个妹妹,更不知,我此身已亡故离世!”他故意咬重最后两字,右手握着面具背到身后,周身气息骤降,冷漠地审视宋星摇。
宋星摇身上一寒。
她一直将他当做慕岑,当做自己的救命恩人来看,饶是他性子冷,无非就是自己主动些,多闹一闹,哪怕自己想发脾气,便发了;想顶撞他,便顶了,从不曾想过身份上的隔阂。
她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慕岑,更是上公子卫子湛!他一说话便是天家威严,此刻,无形的气场覆顶,压得她透不过气。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无论如何,还是小命要紧!
宋星摇梗着脖子咬咬牙,慢慢弯曲屈着膝盖,跪了下去,下定决心解释道:
“小女乃谍庄中人,当求明主追随,所得公子肖像只为辨人,并非歹意。谍庄之女星摇,有心常伴二公子侧,还望二公子接纳!”
卫子湛半抬头遥望空中弯月,神色复杂纠结,再低头看宋星摇时,已换了淡漠之色,道:
“你起来吧。”
他倒没想过要了她的命,只是她已然知晓自己的身份,不知是否该留她在侧,培养成自己的谍史。
可转念一想,他向来独自一人惯了,多个来历不明的人跟着,难免要耗费时间试探她的忠诚,分心提防,他看着她略略蹙一蹙眉心,况且这姑娘天性纯善,陷得太深,于她不善。
“我不需要谍史辅佐,宋姑娘另寻他人吧。”
宋星摇神情郁郁,感觉自己太亏了!刚寻到了慕岑,结果他竟是二公子。想着跟随他做他的谍史,结果人家不要自己!
谍庄前辈,从来都是各路君侯抢着结识,轮到自己,竟被无情拒绝了!
哎呦,别扭!
宋星摇心肝似猫挠,鼻尖一翕一合甚是不服!
她有这么差吗?
“为何?”
宋星摇径直起了身,仰起脸追问。
卫子湛眼角微眯,随口搪塞她:“你不够聪明。”
“什么!”宋星摇倒是初出茅庐,仍经不起激将,“二公子,你说我姿色平平便罢了,我聪明与否你也能知晓?”
卫子湛见她气鼓鼓的一副忿忿不平模样,心里虽然是略感好笑,脸上不露分毫,反问她:
“那么宋姑娘觉得,自己有多聪明?”
他对着弦月举起面具,时辰不早了,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将升,他该走了。
“我觉得,江中船舶之上,逃走的人断然是沈鹤与其心上人,敢问二公子,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卫子湛手中一滞,月光透过面具的孔洞射在他的双目上,眼神锋利如刃。
“对。”他语气淡寥,回道。
宋星摇点头,果然,她推算得没错:,慕岑曾说卡尔托亚带走了大嬴的罪臣,能使鬼方族如此劳师动众救护的,想必是极有政治或军事价值的臣子。而担得起这个名声的,无疑是沈老将军之子沈鹤。
事发时,沈鹤于城外巡营,听到消息就躲了起来。可他的心上人阮慈,明明还在青州,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趁着老将军自贬出城,老少相送,官役出于敬重,暂时放松了查验之事,就这么个空档,让阮慈跑了。
宋星摇得到肯定,偏着头笃定道:“是你故意放走了他们两人!”
“慎言,我缘何要放走大嬴罪臣!”卫子湛放下面具,开始认真去听宋星摇的话。
“那是因为,鬼方族以为接走的是大嬴的叛臣,会对他们礼遇有加委以重任。实际上,沈鹤为假意叛降,待青州这边风声一过,他一定会立下几场功劳作为投诚的投名状,取得鬼方信任,不日,将成为大嬴插入鬼方族心脏的一柄利剑!”
卫子湛转头看向宋星摇,眼底翻涌出复杂的情绪,“继续。”
“为了让沈鹤的背叛显得水到渠成,或许这场局,二公子与四公子已筹谋许久。什么君臣决裂,什么全城搜捕,都是障眼法罢了!”
宋星摇见卫子湛未出言反驳,反而定定看过来,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兴致高昂地继续道:
“二公子带着我追到这里,原因有二。其一便是造势,让那群鬼方人以为大嬴看重沈鹤,对其穷追不舍,逼得他们不得不慌乱逃走。如此这般,进一步保护了沈鹤的身份,加深鬼方族对他的信任!”
“其二?”卫子湛眸子的光彩暗沉下去,问她。
“其二,自然是对剩余的细作一网打尽,撅了鬼方多年培养的暗桩了!”
卫子湛一步步朝着宋星摇走近,身形投出的阴影笼罩住她。
他错了,宋星摇的聪慧超出他的想象。
正如她所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大嬴苦鬼方多年,若想彻底掀翻他们的政权,需得内部瓦解。沈鹤心思缜密,外表看去却是放浪不羁,恰可掩护他真正的目的,又得其父武艺传承,自请深入敌腹筹谋周旋,后续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他博取鬼方信任而设。
女人沦为贱籍,老父遭贬南蛮,沈氏一门忠武世家却分崩离析,退路尽断,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对自己的国家失望、离心?
“宋姑娘见微知著,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你仅仅在我身侧旁观,却能从蛛丝马迹中推算如此之深。宋姑娘,我倒是小瞧你了。”
卫子湛的眼神溢出冰刀,刮在宋星摇脸上。
他不能随便放她离开了,若她落入异心之人手中,恐生祸患。
宋星摇亢奋的心情瞬间冻结,上扬的嘴角沉沉下坠,哎,失策!都怪自己又放松过头了,全然忽略卫子湛心深似海的城府。他如此筹划,举步皆事必躬亲,一是重视,二是保密。现在被道破计划,他岂会留我性命!
宋星摇不自觉后退一步,蹙着眉懊恼。
倘若侥幸不死,以后一定长教训,再也不心直口快!
卫子湛的影子斜拉笼罩在她头上,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透出幽寒与隐忍。
他近在咫尺,呼吸很轻,可他那周身裹挟的危险气息让宋星摇知道,他只消动动手,她可能便要命殒当场了。
“你怕我?”卫子湛微微偏头,嘴边噙着丝若有似无的笑,轻声问道。
“我、我,我不怕你,但我怕死……”
“怎么!”卫子湛掂动着手心里的面具,散漫地反问,“在宋姑娘心中,我就如此喜欢夺人性命?”
“嗯?”宋星摇未听懂,抖着睫羽看向卫子湛。
空中雷声复起,宋星摇甫一抬头,却见一节修长的手指伸来,抵住额心,稍用力向上一抹,登时她心术涣散,幻化的身形扭曲着变回原本的样子。
她向后仰去,恍惚中,眼底只剩一脸覆面具之人,目光如秋湖幽深凝视自己,所有的景象模糊成一团斑斓,化为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