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水千领着十几人村里找了淀边找,他最怕的,是少郡一气之下回京都。最后总算在离岸边不远的一处芦苇丛中找到了人。
少郡默默坐在一丛倒伏的苇子上,双手抱膝,眼睛湿漉漉的,下巴搁在膝盖上,唇角一抽一抽地还在哭泣。
她瞬移出来,目标是岸边,可没准头,碰到一棵大杨树,生疼生疼的落了下来。
又脑又气,她手中聚集灵力朝着水面打去。湖水不深,双掌灵力一击,身前的一片湖底露了出来,水花足足有三丈高,哗啦啦的惊起一片水鸭子,扑棱棱向远处飞去。
她不解气,又是一掌往远处深水处轰去,又是一次大动静。她就像找到撒气的地方,一遍遍反复同一个动作。若是皇上在跟前,也难保不会撕了他。她完全忘了这是白天的村落,是村民们不断经过的地方。
等她突然发现不少村民纷纷躲着在远处像看杂耍一样,自己便不知往哪里躲了。
她又一个瞬移进了一片过冬残存的芦苇荡,双脚立刻踩进水里。幸亏特别浅,只漫了脚踝,她用剑削了一圈芦苇垫在脚下,一屁股坐了。
藏在疏密的芦苇里,才是自己最需要的一处地方,她与婉婷的情,没人能了解,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怜悯,更不希望与别人谈论里面的情与仇。
发泄过后,强烈的心痛席卷而来,压抑不住的心伤,在哭过之后,如绵绵不断的丝线拴在心口,拽的隐隐作疼。
婉婷,对不起。
对不起你今生的陪伴,对不起你无私的付出,我始终还不了这份情。
婉婷,你最终还是交付了对他的这份情,魂魄千年不散,等到今世已还。琼花,我感受不到你,否则我怎会不知你的离世?希望那缕魂魄依然在,等你归来。
今世你的恩未报,今世你的仇,我依然难报。他是君王,关系到社稷的安稳,百姓的安定。你以死谏君保良将,我岂能致社稷安危不顾。此仇记下,希望他能幡然醒悟,去私心,达公义,保社稷平安。
龙水千遣走村民,自己默默守在离芦苇不远的岸边,他似乎理解了这位有男子胸怀的今世女子,她的情和爱是深邃的大义,任何劝慰安抚都是苍白的,她不需要。
半晌后,少郡默默走出芦苇丛,回到岸上,一边往龙家走,一边道:“抱歉,让您担忧了,我无事。”
龙水千也不多话,问了句:“姑娘想做什么,龙家全力帮你。”
“谢了,您已经帮了不少。公主葬在何处?”
“按圣元规制,公主不能葬入皇陵,皇上选了京城最近的梁景山青凤岭。墓地虞儿见过,说选址很好,只是他走的急,未能看着下葬。”
“嗯,对了,我活着的消息要保密,子玉那边先不要通知。”
“幸亏你说,我还想着早派人去说一声,让他也高兴一下。”
“正因如此,我怕他高兴过头,偷着回来见我,岂不误事。我在这里还有些地方要去,等到了南边,我会通知他。明天我想去公主的墓地,有知道的带我去最好。”
龙水千沉思一下,才道:“去是可以,但凤姑娘必须小心,皇上虽撤了搜查的军队,但不能保证是放弃。以姑娘与公主的情分,说不定在那里埋伏了人等你去呢。”
少郡道:“再难也要去,这次离京,难说不是最后的告别,也许没有以后了。”
在离京城不远的梁景山青凤岭,一座大理石刻就的墓碑,刻着和瑞公主的名讳,后面石头砌的底座放着一堆的贡品。新土覆盖的坟头前立着两人,兰湮和金元。
少郡就在不远处山上,能清清楚楚看到下面的墓碑墓穴,但她没敢走近,一是龙水千预测对了,四面山顶都是皇上安排的人,虽不多,但分布均匀,只要少郡在墓地露面就会暴露。
二是她不愿与兰湮见面,为她留下希望搅乱她的生活。如今眼见金元对她的爱护,两人的亲昵,就满足了,也放心了。婉婷她已无法补救,兰湮毕竟有了好归宿。
她扶着树干,尽力探出身子,凝视婉婷的墓地,泪水再一次止不住的流出。
跟着少郡来的只有龙水千一人,他虽然没来过这里,可凭着他对梁景山的熟悉,很快就找到了,只是没法近前祭奠。他拎着一包袱纸钱就站在少郡身后,对于她的冷静理智十分佩服,也替她惋惜。
少郡看着兰湮两人烧纸,祭酒,风吹过,飘起漫天火花,湮儿的低声抽泣传了过来。
少郡不忍,眼睛看向身边的一片片果林,这是青山书院的山地,紧挨着青岩峰。如今梨树桃树都已是花期,满树的花苞迎风待放。
少郡喃喃道:“婉婷,可惜姐来的早,等花盛开时,还可以献给妹妹一场花雨。”
龙水千一声不响放下包袱,说道:“只要凤姑娘想,就没有水千办不到的。”
他双手抬起,嘴里默默念着什么,随后双掌处腾起白雾,就像置身在一弯温泉之中,周围慢慢充满温热气息。从近到远,梨花桃花相继绽放,就像一树树幻境中灵动的花仙子,在山坡,在山腰展露娇颜。
少郡惊诧于龙水生的灵术,这不是幻境,是真气摧开的繁花似锦。
看着龙族长为自己的这点心愿做此付出,少郡的眼睛又湿润了,这不是一般的灵术,龙水生的脸渐渐发白,真气消耗太大,他还在坚持。
少郡抹去泪水道:“够了,爷爷,谢谢您!”
她双手凝结灵气,缓缓释放,一片片粉红洁白的花瓣随着轻风飞舞,聚结,然后被她挥向墓地上空撒落。
飘舞的花瓣纷纷扬扬,像雪花般缓缓落在墓地。
兰湮接着落花,眼里含泪:“姐姐!是你来了吗?来送二姐了吗?”
她突然放声大哭。
又是一轮花瓣雨降落,少郡忍泪回头:“爷爷,我们走。”
紧挨着青凤岭,是青山书院,越过山峰,就是一片墓地,里面有创建这所书院的前朝族人的坟茔,也有后来重振书院的纳兰族人墓地。
裴熙元就葬在这里,他的直系亲属因获罪被贬黜,父亲被斩杀,他也因供出证据被家族除名。赫英说过,按他的遗言,死后就葬在纳兰氏墓地,他生是裴家人,死是书院鬼。
熙元与少郡的情谊不止是同榜同乡,他和董清是她走上仕途第一站的同行人,一样的志向,一样的抱负。
董清算是得偿所愿,可熙元却被家族拖累了,他曾说过,他不知怎样做个好官,也不知怎样做个好儿子。最终,他好儿子没做成,连官也丢了。
多数人不知道他离开家族,在洛阳连任的苦心,县令能做成这样是他经营多年的成效。一是,他想证明给家族看,寒门学子一样能报效国家,劝诫家人戒除贵族傲气,谨慎做事。
二是,他要证明自己靠的是真才实学为官,绝没有走贵族势力的路子。结果弄得被官场挤兑,家族唾弃,最终丢官免职,连学院的师资都不配做了。
一名优秀的废人抑郁而死,是社稷的悲哀。
少郡把一捧鲜妍的花瓣撒在熙元墓碑前,愿他来世再不要进贵族门庭,就做个平头百姓淡然一生。也愿他即使进了豪门,也吃喝玩乐一生,再不要志向远大,报效社稷。
走过墓地,在熙元新坟旁,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新墓地。
她用眼扫过,竟是五雷轰顶。
大的坟茔是纳兰祯,小的是纳兰雪。一位是古稀老人,一位是未满十岁孩童,是什么厄运让他们祖孙一起死了。
少郡耳边响起稚嫩的声音:夫子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读书做学问就要-------
她眼热心跳,有谁会对他们下手?难道是宫里那位?入狱前,她曾给云崎一封信,也知道纯已对纳兰祯的恨。这里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云崎又在哪里?
此时,霍思诚正站在青山书院门口,听着一位弟子报的消息。
“院长,从青凤岭到这儿的梨花桃花瞬间都开了,还落了一半,树上没剩多少,都落到公主坟那里去了。”
一位学院的夫子道:“院长,此事蹊跷,前一阵子雷火袭击京城,现在又是异象,哎!世道不好,才有乱象。”
霍思诚自少郡死后就话少了,每日埋头授课,连院门都不出。熙元死了,他不忿,纳兰祯和雪儿被害,他无能为力,云崎失踪,他也没办法去找,他知道是宫里行事。
因为云崎在失踪前说过一次,此事与前朝有关。二十年前的皇位争夺中,京城大乱,纳兰一家也正因宝藏被许多势力追逐,与逃亡中的闵王一家相遇。
两家都有满月的婴儿,纳兰祯的小女儿与纯已次子的长孙女一样大。纯已的儿媳被害,临死前把婴儿交给纳兰夫人,求她护送去找闵王。
可在途中遇闵王的仇敌,结果婴儿被带走一个,纳兰夫人坚持说留下的是自己女儿。纯已便恨上了纳兰祯,从此她也成了追杀纳兰家的一员。数年后,纳兰一家四分五裂消失踪迹。
直到那天纯已见了玉佩才查到线索,而线索是少郡无意中送去的。原来,那死里逃生的婴儿不是纳兰家的,是纳兰夫人舍不得才说了谎。失散后纳兰祯一直找不到妻女,见到少郡的信,才知道云芝在宫中。事经多年,妻子已死,纳兰祯也不想再瞒着。云芝是公主,理应认亲,他这想法却引来杀身大祸。
纯已知道了实情,绿蓉和皇上是亲姐弟,这丑闻比仇恨还大,仇恨可以放弃,但丑闻却丢不掉。于是,京城大劫那日,玉琴宫被火焚,皇子没了,蓉才人被贬为宫女。而知情的纳兰一家遭到无妄之灾。
霍思诚突然笑了,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看似异象,安知不是天意?这漫山花雨怎么就不是因公主的义举感动天地而来。好啊,好啊,老天总算开了一回眼。”
等少郡赶到大梁庄时,皇上的人因发现异常也查了过来。
少珺无奈道:“正林兄,看来今日来不及跟你告别了,与你相识一场,少郡就没白来这一世。”
少郡挽起龙水千,说了句:“爷爷,放松。”
一个瞬移,带着他没影儿了。
此时,在御书房看奏章的鲍硕,也得到了消息。他不相信什么异象,婉婷墓地被鲜花覆盖,谁还能有这大手笔。只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傻傻的赶去,因为禁卫们当场没见到,那就是没戏。她能逃出去,就是奇迹,又怎么会叫自己轻易找到呢?
也罢,活着就好,能让她见证自己如何收复失地,振兴圣元。
“天鹰,通知鉄季,派人去江南联系王允,问他为何至今没见成效。朕要他在一月内把第一批粮食送进运河。朕还要他切实的消息,大概多久才能给叛军切断粮道。”
“仕梁,你给朕拟写份圣旨给真金察汉,让他随时给朕汇报军情进度,朕要最快的速度把叛军赶回西南老巢,再彻底剿灭。”
祝仕梁在霍长瑜辞职后,便接替了他的位置,在鲍硕眼里,他比霍长瑜脑子活,代替的不止是一个霍长瑜。
祝仕梁应着是,还加了一句:“皇上,叛军北上进度快,也不是短时期能扭转的,臣看不能过急。”
鲍硕看他一眼道:“怎么,你怀疑朕的决心,告诉真金,朕把赫连子玉都派到他属下了,这是把好刀,他不会用,是他无能。朕的后援都准备好了,不惜一切代价,要收回失地,收不回,我圣元脸面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