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洪叔正安慰众人，大家手中端着的茶杯散出团团热气如云雾升腾。喝过热茶，各家的老少倒像吃了定心丸，情绪逐渐安稳下来。
宋星摇本就思恋慕岑，只不过碍于那位杜姑娘，她对慕岑并未多生杂念，方才他气息轻吐，脖颈间的空气被撩拨得荡漾难平，脸颊和心都开始阵阵发热，又怕慕岑看出来，忙找了话题转移注意力。
“对了，刚刚外边的黑衣人，我好似见过他。”
慕岑回头打量了她一眼，复又看向洪叔，“你见过？是在何地。”
宋星摇皱眉认真回忆了番，才肯定说道：“早前我在青州被他撞了下，他的眼睛单眦而狭长，并不像大嬴的人，我印象很深。”
慕岑听后并未有何反应，静了静，忽然低声冷了音调，道“从现在起，要跟紧我。”
宋星摇微怔，朱唇半启要问，谁知洪叔竟钻过村民来到他们两人眼前。
他的神情颇为严肃，下垂的眼角也盖不住里面的精光，半蹲在慕岑面前，死死盯着慕岑，紧着嗓音说道：
“二位，真是让你们受惊了！戍卫队正在村内巡逻，无论今晚是何人作怪，都必定逃不掉！你们对渔村不熟，安心呆在此处便可。”
慕岑拢了拢袖口，又抬手擦拭发丝滴落的雨水，宋星摇心知他这番动作正是顺势检查皮囊的边缘。
做完这些，他才看向洪叔，懒散回道：
“逃不掉么？恐怕，那人早已沿着堤坝爬上了渡船吧！”
洪叔脸颊的肌肉不由一跳，盯着慕岑，缓缓站了起来。
炉灶的火光热烈地蹦跳着，方才喧闹的屋子忽然间变得鸦雀无声。
他右手握住腰间的佩刀，身体绷直，目光不错地射向慕岑，声音阴沉许多：“敢问阁下是何人，为何而来！”
慕岑亦放下火棍，浑身突然迸发出危险的寒意。
他慢慢起身负手而立，一改伪装的气息，轻蔑笑道：“我是谁，不重要。不过为何而来，倒是可与你探讨一番……”
慕岑顿了片刻，鼻息一重，继续道：“你说是么，卡尔托亚？”
两人眼神相交，空中闷雷炸响。
一面，是火光映射下的变幻莫测，一面，是隐藏在面具后的捉摸不定。
洪叔面色一凛，刀已拔出，刀刃倾斜着，边缘跳着红色的火光和阴冷的寒芒，将他与慕岑之间的空气切成两半。
那些村民不知何时全都没了声响，不久前还尚且惊慌失措，此时却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安然睡去。
宋星摇站了起来挡在慕岑身前，小心防备着面色不善的洪叔，手摸向腰间盘桓的青灵剑。
“退到我身后。”
慕岑岿然的身形未动，待宋星摇步步后撤，才冷然道：
“村中百姓已聚在此地，寻常者皆已昏睡，独你清醒未受影响，毋需再躲躲闪闪。卡尔托亚，你想把我大嬴罪臣带往何地！”
宋星摇透过慕岑的身形看向洪叔，听闻此言，不由得一惊，她才明白慕岑为何事而来，脑中急速闪过各种破碎的细节，她试着拼凑一起，却又总觉得缺失了重要的一块。
她再抬眼去看慕岑，他的气势陡升，背对她的身形倨傲威朗，绝不是游历四海的小药倌那么简单，宋星摇暗暗吸气，第一次对慕岑的身份起了疑。
洪叔挥了挥佩刀，刀光划出一道寒冷的弧。
他喝道：“归队！”
睡着的百姓中闪出四个人影，呈扇形站在洪叔身后，面色冷峻，完全不似普通渔民的模样。
“今日我等败露，但箭已上弦，大事需成！随我退出此处，护送贵客离去！”
洪叔眼中带钩，举着刀防备慕岑，其余几人齐声应和，逐步缩小队形向屋外小心退去。
炉中柴火逐渐寂灭，门打开的瞬间，寒气倒灌，刺激着火光迸发出更耀眼的余辉。屋外不远处一声夜鸮鸣啼，洪叔一挥臂膀，几人皆遁入黑暗当中。
宋星摇看向慕岑，替他着急，“他们跑了……不追么？”
慕岑面色未动，只默然站立，目光伸向黑洞洞的门外，“跑？呵，能否跑得掉，皆取决于我的恩赐。”
宋星摇被他的话惊得张张嘴，远处突然传来兵甲的碰撞声，无数箭羽划破深夜的寂静，洪叔的叫喊透着焦躁与愤怒，与断断续续地刀刃撞击交织一处难解难分。
慕岑复又恢复了他冷漠疏离之态，那短暂的亲近感，瞬间抽离得一干二净。
宋星摇有些恍惚，天上的落雷仿佛击在她心房，震得她微微发颤。
“这，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她惊疑着。
慕岑终于动了动他的身形，从袖口中滑出一黑一白两颗棋子，落在他平滑细腻的手心里，把玩磋磨许久，才意味深长道：“人心易变。就如你我此刻的面容，不过虚假而已。”
慕岑的语调无悲无喜不急不厉，此时的他，就像浮在空中的水汽，抓不着摸不透，看着很近，可手一伸，便消散了。
“主上，五人已被戍卫队误抓，是否暗中相助？”
屋外漆黑无光，不知于何处传来缥缈悠远的声音，仿佛耳语般微小却直透墙壁入耳。
“放！收网之机，与原定无误。”
“是！”屋外的人应声而答。
宋星摇向前走了几步，探出头向黑暗中环顾，没有发现任何人影，说话的人来去如风，竟未发出一丁点异响。
房门洞开，被风刮得摇摆作响，闪电蜿蜒划亮夜空，雷声大作，滚滚怒吼震破黑暗。
悠长的口哨声在村外此起彼伏，又是一阵骚乱，戍卫队举着火舌枪奔向黑夜，那一簇簇摇曳的光晕在滂沱的雨中融化，距离渔村越来越远。
“宋姑娘，我这皮囊还有多久。”
不妨慕岑在宋星摇耳边突然做声，她回身看去，几乎就要撞进他的怀中。
“咳，我看看……”
宋星摇稳稳心神，抬起手轻捻他耳后的皮囊，翘开的部分越发大，已经开始剥离皮肤。
她压住内心想撕开这张皮的冲动，松开手深深吸口气，才说：
“半个时辰后开始脱落，旁人会发觉你戴着面具。再过一刻钟，假皮囊将会完全剥离，露出你真正的样子。”
“半个时辰……很好，足够。”
慕岑刮了下眉心，淡红的唇伸展开，说不清是嘲讽亦或放松。
宋星摇静静地看着慕岑的脸，见他的皮子因为不再贴合而随之收缩起伏，露出的边边角角就快超出以往被素银面具覆盖的地方，她的心跳得厉害，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真正的面容。
突然，闪电裹挟着雷声轰然炸响，在屋外爆出一大团红光，宋星摇心中有事出神，一惊之下被吓了一个趔趄。
“你不是说不怕打雷吗？”
慕岑看向屋外，余光里却一直揽着宋星摇的身影，见她出丑，口中打趣。
“你不是说人心易变吗！”
尴尬之下，宋星摇也不顾许多，想都不想地出言回敬慕岑。
慕岑倒是没有生气，反而一反常态地轻笑出声：
“很好，够凌厉！”
屋外神秘的声音又缥缈而至：“网已收，请主上前往。”
“嗯。”慕岑眼角斜睨扫过宋星摇的脸，溢出一丝谑笑，“宋姑娘，跟紧我，小心……屋外的雷声更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