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家中只有一位母亲,对吗?”周氏忽然问仲陵道。
仲陵微怔,继而点了点头。
“可否问一下令堂名讳。”
“家母程氏,单名‘蕙’字。”
“程蕙。”周氏默念了一遍,问:“是哪两个字?”
“路程的‘程’,蕙兰的‘蕙’。”
周氏凝眉思索片刻后,又道:“令堂而今贵庚?”
仲陵不期周氏竟这么在意自己母亲,但还是如实答道:“今年四十有五了。”
“四十五了。”周氏轻声呢喃道:“就有四十五了?”
仲陵听得一头雾水,难不成是觉得母亲生自己生得晚了?
周氏正思忖着,抬眸见大用和仲陵满腹狐疑的模样,便为笑道:“我正好要去万佛寺还愿,此前在那为你伯父和大用在寄了名。你不日又要去东海对付水寇,多有凶险,便想也为你和你母亲在那寄名,以保平安。”
仲陵忙谢道:“多谢伯母美意,仲陵愧不敢当。”
周氏不再多叙:“里面有贵客在等,进去吧。”
大用与仲陵称是,然后目送周氏上马车离去,方才进入府内。
路上,仲陵问大用道:“你知道是哪位贵客吗?”
大用摇摇头:“我家本来就很少有客人,我爹最不喜欢应酬,能让他招待这么久的——”挠了挠头,“除了皇上,真想不出有谁!”
不多久,两人至厅堂中,见一须发花白的老者端坐在上首,正端着茶盏品茗,武统领坐在侧位相陪说话。
二人急忙上前行礼:“卑职杨仲陵、武大用,见过靖国公。”
靖国公伸手虚虚一扶,算是免礼了。
仲陵又对武统领行了一礼,道:“方才在门外遇见伯母,她说有贵客在府中,没想到是靖国公。那今日大用说武统领找我——”
“是我要见你。”靖国公道。
仲陵抬眸对上靖国公,又拱手拜道:“卑职何德何能,劳动靖国公大驾……”
靖国公抬手止住他:“有话便直说,在我跟前,不用讲礼套,难不成因那日殿前我说了你什么,就要如此见外了?”
他是一向不苟言笑,冷峻清傲的,可大约是人老心慈了,而今见到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少年郎,就难免心生疼惜之意,眉眼都柔和了许多。
仲陵闻言,笑了一笑,便直起身子,不做礼了。
靖国公便开门见山了:“去东海对付水寇,你打算怎么打?”目光从仲陵落到大用身上。
武统领道:“大用,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
大用应声告辞退下了。
仲陵道:“晚辈并无水战经验,所以打算先找记载过这一类的兵书,向都督府及京营中有去过东海的将领问询,再自己总结经验,临阵发挥。”
靖国公却摆了摆手:“京营和都督府我清楚,那帮人都是泥塑金身的菩萨,问他们还不如问哑巴。”
武统领见靖国公一脸嫌弃,不愿多说的模样,便接过话头:“你对水寇知道多少?”
仲陵答道:“目前只知是流亡的凶徒,还有不少是从附近海域过来的。他们聚众成寇,在东海一带流窜,猖獗成势,估计今已达两万之众。而他们落脚点设在沿海的礁岛上,既便于侦查,也能及时逃窜,所以之前几州知府联合围剿过,都未能根除。”
武统领点点头——显然事先做过功课了。
“其实年初,瑞安知府向朝廷告急,殿下便找我商议过,或许等你回来后再挂帅东海,若能剿除水寇,于你在军中的地位和名望都大有裨益。”武成道:“可水陆不同,你所长的武功和兵法,在水里都未必管用。若出师不利,反授人以柄,甚至将性命交代在那里,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殿下怕我栽跟头,才阻扰我去东海。”仲陵默了一默,道:“殿下、靖国公和武伯父的爱护之意,仲陵心知心领了。但若因自身前程与性命,而坐视百姓苦难不管,那我就不是值得你们关照的人了。”
仲陵抬起眸来,目光朗朗地与他二人对视:“凡事总有开头,不会便学,输了再战,事在人为,怎能因噎废食。况自古来,邪不压正,若我为正,便是得道者多助,何惧区区两万水寇。”
靖国公神色寂寂地瞧着仲陵,仲陵坦然不避。
片刻后,靖国公渐渐笑了:“好!”起身走至仲陵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好孩子,我没看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你到东海后,找一个名叫孟津的指挥佥事,将这信交于他。此人曾做过我的护卫,你可以找他了解任何你想知道的情况。”
仲陵称谢,接过信收好。
靖国公瞧了他一眼:“到了那边,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找到孟津,了解水寇习性,勘察当地地形,修筑防御工事,然后勤兵操演,等掌握敌方动向后再伺机反攻。”
“这些都没错,却不是根本。”
仲陵问道:“何为根本?”
“攘外必先安内,正本须要清源。”靖国公负手踱到仲陵身侧,“你可曾想过,水寇即便穷凶极恶,可非三头六臂,何况本就乌合之众,还曾因分赃不均而起内讧。这样的贼寇,如何能与朝廷军队抗衡?”
仲陵微怔,这些他并不是没想过年朝廷来在此事上靡耗钱粮无数,东海卫所兵力充裕,装备精良又训练有素,怎么多年来剿除不了水寇,还任其壮大?
脑中忽闪过一道亮光。
“国公的意思是——”仲陵几乎脱口而出,又即刻顿住,平缓语气:“有人养寇自重?”
靖国公微微颔首。
“是谁?州县府衙,还是都司卫所?”仲陵问。
靖国公垂眸默然片刻,走至堂中,背对着仲陵:“各方势力牵扯不清,数年前孟津与我来信,便隐晦提过,称积弊已久,沉疴难返。”
区区水寇,背后问题都不简单。
至此,仲陵方明白靖国公为何找自己,以及介绍孟津的目的。
“所以,真正难对付的不是水寇。”他平静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