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萧藏毒窟 蕖居奈何
书名:雪飞炎海 作者:谭玉旋 本章字数:10758字 发布时间:2023-08-17

万毒窟,那还是白辉夜初遇水秀樾的地方,这时白辉夜耳朵一动,已察觉到十几里外隐隐的蹄声,心道:“不好他们追来了。”于是立刻背起萧追,向南奔去,万毒窟外有个破败的观音庙,水秀樾就是在这里治好了白辉夜的伤救了他的性命。

白辉夜记得庙中有一个金童一个玉女分立观音两侧,现下来到果然还在,他放下萧追,将那金童取下,背在背上,将那玉女击碎,用脚卷在一边。

他郑重对萧追说:“你要记住你姑姑对你说得每一句话,记得萧家后人的责任,万毒窟中遍地毒物,皆是奇毒无比,凶险万分,你见了之后,不要害怕,你身怀血魔珠,那些毒物奈何不了你,你要做的就是克服心中的恐惧和厌恶,你要在这里活下去,知道吗?”萧追含着眼泪,郑重点头。

白辉夜又说:“万毒窟是唯一一个旁人所不能踏足的地方,你记着,我如果不回来接你,你不得出去,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准踏出万毒窟一步。”萧追抱着白辉夜,说:“白叔叔,你记得回来接我。”白辉夜也是泪如雨下。这当口十万火急,容不得多说一句话,白辉夜抱着萧追,绕过观音庙,来到一个山洞前,拨开长草,命萧追走进去,爬出这个山洞有个地势低洼的山谷,谷中遍地毒物。便是万毒窟了,萧追爬了进去,山洞狭小,进去了便无法回头,白辉夜将长草重新掩好,背着那金童,将各路追击的人马引开。

万毒窟这个名字是白辉夜起的,世上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还有这样一个遍布毒虫的剧毒之地。因为所有知道这个地方的人,都无法活着出去。当年白辉夜追敌心切,误入此地,虽然仅在外延没有深入,还是被毒虫咬伤,强撑着离开这里,却倒在了观音庙门口,眼见要毒发身亡,水秀樾正好路经此地。

她是无疾门蓝圣郭圣渺的徒弟,医术高明,救他一命。若无水秀樾,白辉夜将必死无疑,可见此地之毒。这地方究竟为何如此之毒,白辉夜也不得而知了。

萧追进入万毒窟之后,蛰伏在暗处的毒虫皆被惊醒,没有攻击萧追,反而避走。只有一条血色大蟒,从草丛中窜出,它向萧追扑了过来,紧紧缠住了他。心愿未了,萧追不愿就死,大喊一声,胸腔中血魔珠放出血光,血魔珠乃是至邪之尊,让一切妖邪俯首称臣,血蟒也不例外,血光所慑,它放开了萧追,吐着蛇信,看样子畏惧不已。

萧追和血蟒对视许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蛇,心里害怕极了,不敢再动,生怕它再来攻击自己。一人一蛇就这样对峙了一夜,一夜过后,萧追又饿又渴,再也无法忍耐,他渴得厉害,急于喝水,眼露凶光,吃了血蟒的肉,喝了血蟒的血,血蟒为这凶光逼退。

只见萧追起身,继续向前走寻找水源,没走多久,只见面前一个湖泊,便要低头喝水,这时只见那血蟒又窜了出来,它从地下卷起一只蟾蜍,往湖里一扔,只见那蟾蜍落入水中,未激起半点水花,发出刺刺拉拉的声音,冒出一阵白烟,很快消失在湖面上,湖面未有一丝涟漪,萧追感到既惊奇又害怕,心里猛然明白,这水甚异,恐怕有毒,不管怎样是喝不得的。

于是又在地下捡了一块石头,往湖里一扔,又如刚才一般,冒着白烟消失了,一丝水花和涟漪都没有,不禁毛骨悚然,回头看了一眼血蟒,若非是它提醒,自己现在恐怕已经化为白烟,不仅生出了感激亲近之意。

血蟒远远盘在一边,甚是恭谨驯服。萧追小心翼翼靠近这湖,这湖水说清不清,说浊不浊,看样子,深不见底,水中没有倒影,连影子都会沉没,当真奇异得很。他太饿太渴了,没有力气再多想了,有向东走,走了很久才找到了一条小溪,水中有游鱼,看起来还算清澈,他又往湖水中丢了几块大石头,水花四溅,涟漪泛起,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一口气喝了好多。

喝饱水之后,又自己生了一堆火,随便从地下抓了两只像是蛤蟆一样的毒物,烤着吃了,吃后隐隐觉得肚痛,明显觉得有了力气。这些毒物虽然奇毒,但都是大补之物,对萧追来说,更有以毒攻毒的奇效,万毒窟虽然是险境,却有利于萧追,他心中着实感激白辉夜这一番安排,默默为他祈祷,盼他安然无事,早日来接自己。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白辉夜始终没有来。

当时孽镜台上,凌儒一击不中,冰魄雪心隐隐又脱离掌控的征兆,凌儒耗去大半修为,才将冰魄雪心稳住,随后,凌儒用冰魄雪心冰封了昆仑狱,将所有逃脱的囚犯全部冻在半空。

梨花宫弟子源源不断赶来支援,场面逐渐恢复了平静,前来观看行刑的人都有如梦初醒,死里逃生之感,不知守护神会如何发落,只听凌儒说道:“血魔珠果然为不世邪物,被血魔珠蛊惑。既往不咎了。”

守护神这样说,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都泛起了嘀咕:从不失手的冰魄雪心竟然输了,谁人不知白辉夜是凌儒最信任的心腹,竟然背叛凌儒,他为什么要背叛凌儒,他怎么有这样的胆量。他一个凡人怎么能够对抗神的力量。冰魄雪心不是天威吗?它怎么会被战胜。

凌儒弄巧成拙非但没有大显神威,反而大大折损了威仪,众人不再视梨花宫为神明,它的清白尊严都受到了质疑。知道了又怎么样,冰魄雪心还是在他手里,还是为他所用。

于是孽镜台发生的一切,变成了禁忌,乃是反贼白辉夜一手策划的祸乱,他罪无可恕。

白辉夜的背叛导致全盘的计划都被打乱,凌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使营主使矫舟前来回话,说白辉夜为了躲避追杀,背着萧追跳下了悬崖,二人一珠俱是下落不明。

凌儒他恨极了白辉夜的背叛,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他,况且他并不相信白辉夜死了,将水秀樾和白扬抓住严刑拷打,凌儒失去的面子,威势都要在水秀樾和白扬身上找回来。可想而知,他们会有多惨。

凌儒对他们日以继夜施加酷刑,以逼问白辉夜的下落,而后又将母子二人吊在闹市,意图让白辉夜现身,却始终都没有动静。

凌儒原本以为他已经将所有的力量都掌握在手里,却不料生出如此变故。他有些害怕,害怕有一天萧追会带着血魔珠前来报仇,血魔珠的力量,如果真的完全释放,冰魄雪心还不一定能够招架,就在他忧心忡忡的时候,妙垣之死的后果也开始显现出来。

凌儒也是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妙垣甘心就死,而没有过多的辩解和反抗,原来妙垣的死就是他的辩解,就是他的反抗,妙垣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生命唤醒世人的良知,好像流星划过夜空,短暂照亮黑暗,得到真相,就像三十多年前的洛笛,他也曾用生命发出呐喊,不要再屈从于梨花宫,不要再向冰魄雪心献功,所有人原本不该苟活。

这么多年妙垣真的救了很多人,这些痴男怨女对他爱戴和敬慕,不会因为梨花宫的污蔑而有任何动摇,反而在梨花宫给妙垣定罪的那一天,转化为滔天怒火,呈现燎原之势,竖起义旗,反抗梨花宫,狼烟四起,遍地硝烟。

即便梨花宫权倾天下,一时间也难以应对,

父亲的遗愿,师父的托付,妙垣都做到了,他完成了一个不能完成的任务,他用他的死来达成了目的。凌儒没有想到妙垣的死会掀起这样狂潮。其实凌儒也是依仗冰魄雪心和血魔珠同时在握才敢对兰因寺下手,现下这个局面足以令他焦头烂额,天下悠悠之口,无法一杀了之,何况还有个下落不明的血魔珠。凌儒焦头烂额之际,忽然想到了何千。认定此事与何千脱不了干系。将他关在昆仑狱中准备处死。

何千供出蛩鸣,带着梨花宫的人马回到蛩鸣杀人灭口,并在孽镜台指正萧家有罪后,便失去了利用价值,凌儒原本想要将他杀掉,现下又改变了主意,他得活着,将来萧追如果回来复仇何千首当其冲,便能给梨花宫留下应对的时间。

于是将奈何城交还何千,命他做奈何城城主,这时奈何城已经被妙垣的信徒占领,何千用钥匙打开何公宝库,用库中的金银珍宝来邀买人心,何千本就是藏谲吊诡的狡诈之徒。

妙垣的信徒被清剿殆尽。

奈何城原本为何家祖先缔造,奈何城子民对何家后人有一种天生的敬慕之心,他们愿意相信,是何家守护了天下,是何家守护了血魔珠,背叛忠义的是萧家,劫掠血魔珠的也是萧家。

所以何千回城之后很快赢得了子民的爱奈何城,在城中散播瘟疫,死了很多很多人,多亏何千古道热肠、仗义疏财购买草药,熬制汤药,不计成本治病救人,瘟疫才逐渐消失,何千名满天下,人人称颂他为何大善人,他坐稳了奈何城城主的位子,便将江淑汀与何蕖接回城中。

自此江淑汀便是奈何城的主母,何蕖自然就是奈何城的大小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她一点也不喜欢,一点也不高兴,不论江淑汀怎样向她解释,她仍觉得这一切都不属于她,这不是她应得的东西。

江淑汀带何蕖出了蛩鸣后便带着她躲在蓼红山中,江家世代相传,山中有江家的一份祖业。

庄园虽已废弃许久,打扫一下尚可住人。何蕖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身处一间温暖华贵的居室,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她害怕极了,她大声呼唤母亲,呼唤萧追。

江淑汀赶来将她搂在怀里。何蕖问:“母亲这是哪里?”

这时江淑汀尚不知道何千失手,按照先前与何千商量编好的谎话骗她说:“萧博在渡魔的时候没有抵过血魔珠的魔性成魔,大闹蛩鸣,杀了许多人,甚至要杀你父亲,无奈之下,你父亲只能出手将他杀死,血魔珠凶光现世,围绕在蛩鸣的迷雾散开,我这才抱着你逃了出来。”

何蕖难以置信,她问:“娘,你说爹杀了萧伯伯。”江淑汀道:“你萧伯伯已经成魔,你爹为了保护族人是不得已,蕖儿,你可不能记恨爹娘啊。”何蕖失魂落魄,摇头道:“不,萧伯伯,他不会。”又问道:“那萧追呢,你们也杀了他吗?”江淑汀道:“我抱着你先逃了出来,后面的事,我也不清楚,要问过你爹才知道,可不管怎样何家与萧家今生缘分已尽,从此一拍两散,萧家的事你不要再管,也不要再问了。萧家的人,你自此也都忘了吧。”这事来得太突然,何蕖无法接受,她双手抱头,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江淑汀见状不忍,劝道:“蕖儿,你是个小孩子,大人的事你不懂,别多想了。”何蕖喊道:“不,不是的。你撒谎,你骗我。”

何蕖看似病弱,意志极为坚强,她是个认死理的人。她绝不相信母亲今天说的话,在她眼里,萧家的人心底坚韧,都是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别人的人,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是她单纯的头脑所想象不到的,她不能也不愿用阴谋去揣测父母。江淑汀哭道:“蕖儿,你怎能这样跟我说话,你好伤我的心,难道你心中只有萧家,没有生你养你的何家。”

何蕖不答,她喃喃自语道:“不,不是这样的。”何蕖从来从来从来没有想过,她和萧追要分开。她不能接受,她轰然昏了过去。

江淑汀回城之后才知道花宫执掌天下,却是德行有亏,玷污冰魄雪心的清白,血魔珠进入萧追体内,离离定罪身死,蛩鸣被灭,奈何城清剿暴 乱等种种事端,听得她是心惊胆战,当初她只是想要抢夺血魔珠回到奈何城,没想到生出这么多变故连累了这么多人,心中着实惊慌难安,纵然夙愿得偿成为奈何城主母,却并不高兴。只觉得何千行事太过,满身罪孽,就算得到奈何城又有何益。

何蕖见到父亲之后,第一句话便是问萧家怎样了,萧追怎样了。梨花宫定罪,萧家定为邪魔,成为天下一大忌讳,梨花宫下令不许任何人讨论此事。

奈何城现在听命于梨花宫,自然不能有任何同情逆贼的言语,何千虽然是何蕖的父亲,但是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不了解她的心,她的思想,和她对的萧家的感情有多么深厚。所以他将萧家无一活口,以及梨花宫给离离定的罪名告诉何蕖,对她说萧家有负天下,证据确凿,以后不要再提起他们。何蕖大叫:“不,你骗我。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小姑姑不会这样做。”此时何千受梨花宫挟制,心中颇不痛快,性情愈加阴狠,唯一的女儿竟然出言指责自己,不由得大怒,若非江淑汀阻拦,差点将何蕖一掌打死。

自此何蕖大受打击,一病不起,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不知道自己穿的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吃的什么,任人摆布,江淑汀见她重病,心中更加悔恨。

何蕖对萧追思念越切,心结越深,病得越重。她每天晚上想着在蛩鸣的事情,无法安睡,睁着眼睛,怔怔流泪,江淑汀每天早上都要给她换一个枕头。

何蕖日渐消瘦下去,渐渐连饭都不能吃了。江淑汀抱着何蕖流泪道:“蕖儿,你这样折磨自己,是在怪我吗?病在儿身,痛在娘心。”何蕖道:“娘,对不起,可是我好想萧追,我想见他。”

江淑汀说道:“他已经死了,你就忘掉他吧,现梨花宫执掌天下,你若一直口出同情逆贼之言,我和你爹死无葬身之地。”何蕖心系萧家,又何尝不爱父母,她眼见父母为自己的病患忧心,心中如何不痛,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有一颗最善良的心,她不忍心看任何人痛苦,说道:“我以后不会了。”

虽然这样说,但是蛩鸣的灭亡在她心中总是挥之不去,不知为何,她心里隐隐觉得对不住萧家,她觉得她应该跟他们同生共死,这样的念头从来不敢在父母面前流露,他们含辛茹苦养育了自己,是那样疼爱自己,给她足够的关心与关爱,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能只给别人带来烦恼,要尽量给别人带来幸福,尤其作为一个女儿,她尽量报以微笑。

然而失去萧追,纵然金玉满堂、遍身绮罗,她不再有真正的快乐。有关萧追的一切,她每天都要回忆,她允许自己忘记,如此,她的病越来越严重,江淑汀遍访奈何城名医,换了很多药方始终不见起色。

何千只得张榜于天下,能者揭榜,若能药到病除,赏金千两。天下郎中贪图千金奖赏,络绎不绝来到奈何城中,何蕖见过最多的人就是郎中了,可惜心病难医,终究无用。

江淑汀始终是不死心,直到未尝的陆吾先生来看过,也直言没有办法,江淑汀这才灰了心。

陆吾也是无疾门蓝圣郭圣渺的徒弟,和水秀樾师出同门。

七年前无疾门大弟子霍芪犯下大罪,被关进了昆仑狱,也连累了无疾门声名尽毁,人人避之不及,宁肯病死,也不敢上门求药,一时间无疾门可罗雀。

郭圣渺深受打击,一病不起,死前将暗香鼎传给了陆吾。暗香鼎是炼药圣器,同样一副药方,拿寻常器皿煎出来和拿暗香鼎煎出来药效完全不同。郭圣渺就是凭暗香鼎救了许多本该必死无疑之人,这才驰名天下。

陆吾得到暗香鼎之后,便离开无疾门,自创医馆,取名为未尝,这名字实在是狂妄之极,神农辨识药性要尝百草,他的师父郭圣渺也是因为亲身试药,诸药在体内叠加堆积,一头乌发才变成了蓝色,人称蓝圣。他打出这个名号是说百草药性与应用之法他已烂熟于心,不必遍尝,未尝已知。虽然显得他才学医术出类拔萃,如此锋芒到底少了些医者仁心。然而暗香鼎在手,世间疾患少不了有求于他,陆吾又善于经营,未尝迅速声名鹊起,短短七年,声势便已经超越早已湮灭无存的无疾门,成为天下第一医馆。

陆吾也成为能够断言生死的人,他说一个人生,那个人便有生机,他说一个人死,便必死无疑。所以江淑汀才灰心,她深深责怪自己,当初她是为了何蕖的身体才下定决心离开蛩鸣,没想到反而送了她的性命,报应,真是报应。她一连三天跪在佛堂之中,求菩萨赎罪,保佑何蕖。

这天何蕖睡梦间觉得自己的手腕有些发痒,她醒来看见一个小姑娘蹲地上,右手扣着自己的脉搏正在摩挲,左手托腮若有所思的样子,古怪又可爱。

何蕖一见便笑了,离开蛩鸣之后,她还从未真正笑过。

那小姑娘听见她笑,便抬头道:“你笑什么,是在笑我丑吗?”何蕖正色道:“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过这姑娘确实挺丑的,她看起来约莫五六岁,头发稀疏,露出头皮清晰可见,没有眉毛,眼睛有些混浊,眼底发黑,面色青黄,嘴唇又没有血色,一副瘦骨伶仃的样子,给何蕖搭脉的手如同鸡爪子。何蕖想要安慰她,便握住了她的手,谁知她的手竟是那样冰凉,何蕖问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凉,你生病了吗?”说完便掀开被子,对那姑娘说:“你上来躺着,被窝里暖和。”那小姑娘道:“我身上可挺脏的。”何蕖微笑道:“那有什么,你别嫌弃我身上的病气就好了。”那小姑娘毫不客气,一咕噜钻进了何蕖的被窝。

两个女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同时笑了起来,何蕖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就是看着这个陌生的丑陋姑娘,她心底涨满温情,对她说不出的怜爱,何蕖虽然身为奈何城大小姐,但是她不喜欢有人在她面前自称奴婢,不喜欢有人伺候,于是依旧是江淑汀在照顾她,江淑汀在佛堂静心的这段时间,便是莲蓬在照顾何蕖,莲蓬守了一夜,睡着了,并没有看见这个小姑娘偷溜进来。

莲蓬睡得很轻,她们两个的笑声惊醒了她,她一见何蕖床上多了一颗脑袋,吓得魂飞天外,伸手便要将那小姑娘拉出去,何蕖制止了她,说道:“这位小姑娘是我的好朋友,我一见她就感觉好多了,你出去吧,我和她有话要说。”莲蓬不敢违抗这位娇弱的小姐,惹她生气,满腹狐疑退了出去,急忙去佛堂禀报江淑汀。

何蕖跟那小姑娘说:“我叫何蕖,今年十一岁,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那小姑娘道:“我叫曲竹花,今年十岁。”何蕖听闻她的年龄脸上现出讶异的神色,两人同岁,竹花比她矮了一头,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

竹花道:“我几年前中了毒,虽侥幸活命,这辈子身量都是这样,是长不大的。”何蕖低声道:“可怜的姑娘,和我一样苦命。”竹花道:“何姐姐,你别灰心,我能治好你的病。”何蕖道:“可我却不想好起来,我情愿就这样死了。”竹花道:“为什么?你是奈何城的大小姐,你的父母为了你张榜于天下,说谁治好了你有一千两金子呢,你有父亲母亲,他们又如此疼爱你,如此好的日子,你为什么不愿活着呢。”

这日子真的好吗?她此生最好的日子是在蛩鸣,而那再也不会有了,自从离开蛩鸣失去萧追,何蕖孤独得厉害,心中空空荡荡,她想念萧追,却不敢说出口,她满腔愤怒悲哀和遗憾不知像谁倾诉,见了竹花,觉得十分亲切,忍不住对她说了一切,尤其是她对萧追的思念,竹花一边听,一边流泪,说道:“何姐姐,你别灰心,萧家一定是清白的,因为梨花宫没有一个好人,他们说的话不能相信。”  

何蕖说:“我当然不相信什么梨花宫,可是我父母都这样说,难道他们也骗我?”何蕖爱着萧家,不愿将他们忘记,对于父母同样是如此,她是如此深刻爱着他们,他们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啊。她不愿意多想,她害怕,害怕这世上可能存在一个自己无法面对的真相,这令她痛苦不堪,额头上又冒出冷汗。

竹花为她擦掉头上的冷汗,对她说:“何姐姐,我想你心心念念的那位萧大哥,应该还活着。”何蕖躺在床上将近半年不能起身,这时猛然坐起,说道:“你说真的吗?好妹子,你见过他吗?”竹花笑道:“果然是心病还需心药医,病中不能受风,姐姐且躺下,我慢慢和你说。”说着便吃力地扶着何蕖躺下,竹花要说她是如何知道萧追的,就不能不先说自己的身世经历,竹花将自己的一切娓娓道来。

竹花的故事深深震撼了何蕖并带给她无穷的力量,何蕖潸然泪下,亦心潮澎湃。

竹花的母亲叫曲灵鹊,也是无疾门弟子。

无疾门蓝圣郭圣渺一生治病救人,无暇收徒,只在晚年陆续收了四名弟子,为的是他一身所学能够后继有人,造福世间。正是大弟子霍芪、二弟子陆吾、三弟子水秀樾和四弟子曲灵鹊。郭圣渺眼光甚佳,这四个弟子不仅在药石上天赋异禀,且姿容出众,霍芪与陆吾皆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的俊秀郎君,水秀樾和曲灵鹊更是绝色美人、不分伯仲,素有水曲灵秀、鹊樾人间的美称,说的是她们二人平分天下美丽,站在一起就是人间所有的灵秀之色。

那年水秀樾十八岁、曲灵鹊十七岁,皆是女子最美好的年华,无疾门的门槛都要给人踏破,这些人趋之若鹜倒不是去看病,而是去争着一睹芳容,甚至没病装病哼哼唧唧,说:“水姑娘,你快看看我,我的脚痛得快断了。”又说:“哎呦,曲姑娘,不好了,我的手臂抬不起来了。”

这时霍芪总会走过来拉开曲灵鹊和水秀樾,说道:“我来看看你。”霍芪总是背着药箱,是个形貌俊雅的相公,看起来温文如玉,是个好脾气的,大家都不怕他,索性闹了开来,说道:“不要你看,不要你看,要两位姑娘看,我的病才会好。”这般大声吵嚷,整个医馆便如同闹市一般,如此已影响正常疾患就医,郭圣渺无奈只得命令水秀樾和曲灵鹊戴上面纱,却适得其反,如烟波飘渺霞映澄江反而更美。

水秀樾和曲灵鹊原本齐名,直到那一年岁末,岭南爆发瘟疫,得此病者会面目全非,死相极为难看,活着的人脸上也会留疤,瘟疫蔓延,死者甚多。

郭圣渺有意考校四位弟子将他们派去岭南救死扶伤,瘟疫的由来,病症,解法尚不明确,水秀樾生怕美貌有损,半路借口溜走,并未前去岭南,陆吾只在一个疫情尚不严重的镇子逗留,聊作虚应,他一向工于心计,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他看出此次瘟疫十分棘手,来势凶猛,恐怕很难有破解之法,一旦救治不力,反而累及自己神医之名。

只有霍芪和曲灵鹊不顾安危、不计名利深入瘟疫最严重的巴城,查找病因寻求破解之法,曲灵鹊亲力亲为救人,接触了太多病人,很快便染上了瘟疫,一张清秀的脸变得又红又肿、鲜血淋漓,她依然不顾病体,往来奔走,施针救人,她的针灸最得郭圣渺真传,就算不能彻底治愈,起码能够延缓痛苦,医者仁心不就是为病患解除痛苦吗?

巴州百姓感念曲灵鹊恩德,对她敬佩不已。霍芪天分最高,精通药理,发明了不少新药方,皆有奇效,被郭圣渺视为暗香鼎的不二传人。他很快对症写出了十几个方子,为了救曲灵鹊,为救天下百姓,他亲身试药,根据身体的反映不断调整斟酌,将药效发挥到极致,而将病人的痛苦降到最低。终于试出良方,身体也被猛药摧残落下了病根。霍芪研制出的药方不仅能够根治瘟疫,还能够让面貌恢复如初,治好巴州所有百姓已经是三个月之后,曲灵鹊的容貌不仅已经恢复,而且更胜往昔,清灵之余,更多了一股神明之韵。

霍芪与曲灵鹊同门学艺早就两情相悦。他们的志愿就是携手走遍天下,共同行医救人。

巴州一疫之后,他们的感情更加深厚,也得到了师父的首肯,郭圣渺对他们赞不绝口,决定为他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成婚后,便将暗香鼎传给了他们,那一定是天下人之福。

不料却招来了陆吾和是水秀樾的嫉恨,得到暗香鼎一直是陆吾的心愿,他为此勤谨侍奉师父,不计报酬,救了那么多人,陆吾心高气傲而又斤斤计较是绝不甘心居于霍芪之下,他胸襟狭窄名利熏心,志有不遂,便觉得是无疾门对不起自己,遂生出反叛之心。

水秀樾自负美貌,当居天下第一,从前曲灵鹊与她齐名,她心中便隐隐不快,因此事事和曲灵鹊争竞,想要压她一头,却适得其反,因为她能够感觉到,师父貌似一碗水端平,心中对曲灵鹊更多赞许,心更偏向她。水秀樾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和师兄总是更喜欢曲灵鹊,因为每每顾影自怜,她都觉得她比曲灵鹊更美,应该得到更多的东西。

经过巴州这件事之后,曲灵鹊风头更胜,说起无疾门,人人都对曲四姑娘赞不绝口。不仅因为她美貌,而且因为她深具仁心,因为深具仁心而更加美貌。这样的美貌是水秀樾远不能及的,多年的平衡被打破,水秀樾因此和曲灵鹊翻脸。但毕竟是多年姐妹,终究没有下手害她。

陆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为了夺得暗香鼎,和天使营勾结,无疾门上下正在紧锣密鼓筹备霍芪与曲灵鹊的婚礼,对此并未察觉。

天使营副使关渡为了帮助陆吾,化妆成病人前来无疾门查探形势,对曲灵鹊一见钟情,一定要娶她为妻,关渡陆吾沆瀣一气,将矛头对准了霍芪。

陆吾不仅精通医术,多年来还背着师父暗中修炼毒术,下毒用毒的功夫出神入化,便悄悄将霍芪所用的银针下毒,那天霍芪救治的十几名病人症状未有减轻,反而全部毒发呕血,病情较重的当场去了,死者有一位是天使营主使矫舟的父亲,矫舟不由分说,率领天使营的人马冲进无疾门抓走了霍芪,郭圣渺上梨花宫求情,反遭凌儒羞辱。

天下人见此形势便知道梨花宫容不下无疾门了,郭圣渺知道此事并不单纯定是有人陷害,察觉陆吾狼子野心,反而被陆吾下毒害死,夺了暗香鼎。曲灵鹊为救霍芪一命被迫委身关渡,不久之后水秀樾也嫁给了白辉夜。

至此四大弟子尽去,无疾门风 流云散,渐至湮灭。

曲灵鹊嫁给关渡一年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孩子像极了曲灵鹊,特别可爱,关渡爱得不得了,曲灵鹊给这孩子取名竹花。是因为霍芪爱竹,房前屋后,皆种竹子,他屋子的东西大多为竹制,房间的匾额上写着雪节霜根,他是谦雅自守淡泊为怀的真君子,和曲灵鹊心心相印,彼此倾慕,有着共同的追求。

曾经一个静雅晴好的天气,曲灵鹊和霍芪一起赏竹,霍芪对她说:“等到了这些竹子开花的时候,大概我们也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咱们相依相伴同生同灭,倒是那些花朵就是咱们的墓志。”竹子要几十年才能开花,若真有花飞满天、一同凋谢的那天,不知该有多好,曲灵鹊无数次梦到竹子开花,可是霍芪呢?霍芪去了哪里?她的爱情已经永远逝去了,她只能以竹花两个字去纪念。

曲灵鹊对关渡一直十分冷淡,关渡希望这孩子出生之后,曲灵鹊能回心转意和他好好过日子,可曲灵鹊心里明白师兄下狱,师父惨死,师门落败,皆是关渡陷害,她焉能不恨,所以即便生下孩子,依然仇恨关渡,从不给他好颜色。

关渡一开始还宠着她顺着她,后来便也不耐烦,有了不少新宠,曲灵鹊独自带着女儿倒也乐得清静,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无疾门的弟子,没有忘记治病救人是她的责任,没有忘记她和师兄约定,要行医走遍天下。她有医者仁心,有愿世间再无病痛的宏愿。可是她却被困在关渡的庭院出不去,她心如刀绞,所以她将一身所学,全部教给女儿,希望有一天她能够走出这里,济世救人。

竹花是曲灵鹊秉持仁心教养出的孩子,自幼安静懂事,从不贪玩,面对繁复艰深的医书古籍很能沉下心,进步神速,她在医术方面展现出的天赋让她惊奇,更是她唯一的安慰。

经过六年的调 教,竹花这个小小的女孩施针下药,已经不逊于一代名医。关渡也对她十分宠爱。这让彩彤很不高兴,彩彤是关渡的宠姬,她嫉妒曲灵鹊从不献媚争宠却仍然能牵动关渡的心,想要想办法将她除去,这天她从关渡那里知道了霍芪在昆仑狱中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便将此事透露给曲灵鹊。

这么多年,曲灵鹊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思念霍芪,霍芪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得知这个消息,她果然方寸大乱,她急于见到霍芪,无奈只得前去向水秀樾求助,水秀樾嫁给白辉夜之后被凌儒封为蛾眉夫人,蛾眉原本是美人的代称,封为蛾眉夫人便是褒扬她的美貌,称赞她艳冠蛾眉,为群芳之首。

白辉夜身居高位一人之下,水秀樾是他唯一的妻子自然是举足轻重,彩衣辉煌,珠翠满头,好不春风得意,她的相貌本就适合珍奇宝耀的装扮,越是盛妆,越显得雍容华贵,宛如皇后娘娘一般,自然是神情凄苦、心事重重的曲灵鹊所不能比的,关渡的权势远不如白辉夜,如今的曲灵鹊不论地位还是美色,均不及水秀樾,水秀樾因此对她便没有什么敌意。

这么多年,曲灵鹊伤心无疾门之变,始终不愿见她,此刻不得已跪在她面前,对她说:“师姐,求你念在同门一场的份上,帮帮我吧。”水秀樾道:“这件事于我并不难办,要帮你也没什么,只怕被关渡知道之后,你的日子不好过。”

曲灵鹊道:“我本来就是生不如死。”水秀樾道:“是吗?可我听说,关渡对你颇为迁就,很是体贴呢?”曲灵鹊道:“师姐,你我终究不同,你能忘记师门嫁给白辉夜,我却不能,若不是奸人逼我生下孩子,又拿师兄的性命要挟我,我岂会活到今天,早就追随师父于地下。”水秀樾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我不知廉耻、数典忘祖。”

曲灵鹊道:“梨花宫是陷害无疾门的祸首,你岂能接受梨花宫加封,难道你心中毫无善恶之分,半点也不念师门情谊,这样的权势富贵,你坦然消受没有半分愧疚吗?”水秀樾道:“夫妇一体,夫唱妇随,我有什么好愧疚的,况且师父本来就是疼你更多,他死了,你更痛一些,也是应当。不过今是不同往日,你再也不是无疾门最受宠的女子,今日我在上你在下,你求我便要有求我的样子。还以为是在从前,事事都有霍芪护着你吗?”

曲灵鹊哭道:“他也是你的师兄。也曾经护你疼你啊。”水秀樾听了这话颇为动容,她虽然贪慕虚荣争强好胜,终究不是冷酷之人,她叹了口气,便安排曲灵鹊和霍芪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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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飞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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