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卡塔多尔公爵
书名:血亲 作者:山风 本章字数:9267字 发布时间:2023-08-17

弗里安·卡塔多尔公爵同往常一样,侍弄完他心爱的花草之后,便早早地就寝了。他一向睡得很早,冬天尤其是这样。就他自己而言,他实在是没什么可干的事:没人来恭维他,也没人来找他的麻烦。他是国王的、可以说是很普通的弟弟,没什么才华,也同样没有坏心思。因此在宫廷里,他交不到挚友,也没有仇敌。本来安下心来当一个混吃等死的贵族,和其他贵族一样,只消祈祷着边境的人们依旧如往常一样奋勇抗敌、同时自己依旧骄奢淫逸地仿佛这个国家没有战事一样,如是这样过完这一生也不错,可偏偏弗里安心中还留存着些许良知,所以他意识到这是不对的——漫长的时光中,他身为国王的弟弟,以公爵的身份看够了贵族的腐 败和堕 落,可他自己又并没有扭转时局的勇气。所以长时间内心的不安使他心中的良知变成了虚荣。

 

有些人的虚荣是浮于表面的,别人的恭维就会让他们感到高兴。可弗里安的虚荣源自他的良知,他知道那些恭维不是真心的。因此他逐渐变成了一种带有奇特的古怪虚荣的人:他并不满足于别人的恭维,而是打心眼里认定他自己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只是那些蠢材看不穿。比起恭维,他更享受利用自己的权力为别人带来好处——这一切让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伟大的角色——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和他厌恶的那些贵族没什么不同。

 

我和我的哥哥都一样,只是因为贵族们谁也不想接这个烂摊子,才会任由我们坐着王位罢了。卡塔多尔时常这么想着,表面上说是忠义,其实,谁知道呢!他们当我是傻子,但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可惜他们算错了某一步。事实上,我认为我比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都要聪明。要是有人求我办事,我准能跟他办好,要是有人愿意相信我托付给我什么的话,我豁出命都乐意。说实话,比起我当了皇帝的哥哥,我只是因为年龄小而错失了许多机会罢了。

 

综上所述,他时常在心里这么琢磨,见到他自己的独白,也许您会更好的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所以说,当仆人把他那很喜欢的铜制的、精巧的铃铛敲得丁零当啷拼命地响,并报告他福兰蒂斯伯爵来访时,连他自己都感到万分惊讶。但他惊讶的不是这样一个在边境战区响当当的人物怎么会来拜访自己——毕竟像他这样的人值得别国的皇帝亲自拜访——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精巧的挂钟。

 

“现在几点了?”他怒气冲冲的训斥仆人。

 

“伯爵他们已经等了一会啦!”仆人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声音大到像对聋子说话。

 

“该死的。”弗里安公爵不再管那个傻子仆人,他光着脚踩在地上——这行为让他打了个冷战——偷偷摸摸的走到窗前,悄悄将床帘拉开一条缝,外面的雪又下起来了,还好弗里安有先见之明,早早将自己养的花草都搬进了暖和的屋子里。此时内斯特——他认出了这位福兰蒂斯家的当家——和一位高挑的年轻人就站在雪里,一人裹着一件不是很厚的袄子,令他感到惊奇的是,二人的旁边站着一个哆哆嗦嗦的马夫,身上裹着兽皮的绒衣,比他们穿的加起来都要好。可即使仆人上身穿的再华丽和威风,弗里安还是从马夫破破烂烂靴子上认出来,这无疑是个下等的马夫。

 

“我明白了,他们是怕他冷。”公爵思忖着,“年轻人因为年轻所以无所谓寒冷,至于伯爵呢,这点风雪对他这样的硬汉来说肯定不足称道,所以他们把好衣服给了下等人。一定是这样,挺好,挺好。”

 

公爵心里一扫安睡被吵醒的愤怒,他感到他自己的门外站着两个高洁的人。而他如果接待了他们,那他就是高洁的人的朋友——他也是高洁的。没错,弗里安自认为的、他自已拥有的不为人知的品质里,除却聪慧、威严,还有高洁。而他的高洁应该人人皆知。

 

“站着干什么!?没听见我让你去给伯爵开门吗?”他道。

 

那仆人愣了一下,不满的小声嘟嘟囔囔,一边往楼下跑着去给蛮横无理的主人跑腿。弗里安追到楼梯口,双手扶着用大理石雕刻的扶手,冲下面骂道:

 

“把炉子先烧上,你们这些个笨蛋!除了吃什么都不会。”

 

其他不明事由的仆人们正睡眼惺忪地慢慢走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听见公爵的声音,他们开始慢吞吞地在壁炉里点起柴来。

 

在屋外,马夫正不安地搓着手,他酒醒了一半,倒不是因为冷。而是看到内斯特和伽雷尔都穿着单衣站在雪里,只有他一人裹着这上等的棉袄。

 

“老爷,我该死。老爷,我该死。”他反反复复说着这话。但不知道是怕冷还是真没想起来,他忘了把大衣还给伯爵。

 

伽雷尔笑起来,“您和我们比起来都更年长,还在雪夜里跑这么久的车,这么辛苦,不穿厚点也暖和不过来。我和老爷平日里待在北境,这里的这点寒气受得住。”他比车夫要高一个头多出半截肩膀,因此车夫只得仰视着他。这个老人头一次看清这个年轻人有一张怎样英俊的脸。他此时对伽雷尔充满了感激,完全忘记了先前在马车上讥讽伽雷尔的话。

 

“哦!您——”他满含热泪的感叹道,恨不得跪下来亲吻伽雷尔的靴子。那靴子虽然可以看出曾经是高档的兽皮制成的,但却和他穿的马靴一样破破烂烂、缝缝补补的,这便更加加重了他的敬意。

 

伽雷尔还想对马夫说什么,被公爵的仆人打断了,那仆人还穿着睡衣,慌慌张张的推开门——风雪和寒意瞬间灌进了客厅,像鞭子一样抽到仆人的脊背上。于是这刚刚还在挨训的可怜人放弃了出门迎接客人的想法。他像只蜷缩的耗子一样站在客厅里,招呼内斯特和伽雷尔进来。

 

“劳驾,您快进来吧,这雪可真不得了。劳驾您,走快点!”

 

从内斯特站的地方到客厅只有几步台阶,可那仆人一刻不停地催促着。

 

“你!你是——”仆人见马夫也殷切地上前来,满心希望自己也被邀请进去。于是他拦住了他。

 

“我?我是给老爷赶马的。”马夫见仆人阻拦自己,便拉下脸,没有底气的小声说。

 

“你呀,你上外面待着吧!”仆人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嘲笑,一个马夫也想进公爵的府上做客这件事让他觉得可笑极了。

 

马夫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将目光投向了内斯特。

 

内斯特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马夫意识到了自己的放肆,他突然想起自己今晚经历的一切——包括得到身上这件暖和的袄子,包括在王后的宫殿里近距离看到那两位皇子——并不是他应得的,而是他遇到的人对他友善罢了。而此时,公爵的态度令他又回到了清醒冰冷的现实,那就是无论如何、就算他刚刚在王后的宫殿里喝了茶,他也只是一个马夫而已。

 

他朝后面退下去,心凉了半截。内斯特没有再看他,沉默无声的进了公爵的宅邸。伽雷尔犹豫了一下,他皱着眉头看了看等在门口瑟瑟发抖的仆人。又看了看车夫。“对不起。”他小声对车夫说,随后快步跟了上去。

 

车夫慢吞吞的爬到了自己的马车上,赌气把脸别到一边,不去看公爵家的大门。看他听着门在他身后关上,哐啷一声:那些想趁机卷进客厅的雪没进得去,被吹落回来,全都落在他的帽子上了。他慢慢将双手揣进袖子,嘟囔起来。

 

“今晚经历的一切真操蛋。”他怨愤地说,“一个人会把他的衣服送给我,带我喝酒什么的。还会邀请我进到那样高贵的人的宫殿去逗那样高贵的人的乐子玩。可又是一个人,连门也不让我进,连口酒也不赏给我喝口。可偏偏前一种人还要在这样的夜里去拜访后一种人,还要听那些仆人吆喝,这真是天底下最没有良心的事!”随后他又恨起冒犯他的仆人来:“不知道那几个小子在神气什么,他们以为自己待在屋子里就同样是高贵的人了吗?正如那句话所说,好人即使被人们吐唾沫、放在火里烧也是好的,坏人即使吃大鱼大肉,穿上好的丝绸也是坏的。等着吧!他们也会被拒之门外的,只不过我呆在风雪里,他们呆在壁炉旁。仅此而已。”

 

 

 

内斯特首先注意到的是公爵屋子里陈设的壁炉。

 

壁炉两旁的石头上有伊文格尔皇帝时期风格的雕花——那位皇帝虽然治国不怎样,但审美和奢华却是得到过公认的好的评价,当然他也给布兰肯一骑绝尘地疯狂衰落、最后落得拆东墙补西墙的现状开了个好头——炉膛内则静静地燃着火。给房间烘托出一种暖和温馨的氛围来。内斯特想到妹妹居住的冰冷的宫殿,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老爷马上下来,您先坐,您要不要喝茶?”弗里安的仆人欠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对内斯特说道。或许是伽雷尔穿着朴素,那仆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令内斯特感到又气又笑。

 

“喝一杯,暖暖身子。给我的副官也倒一杯。”内斯特故意这么说道。不知为什么,在公爵家同在妹妹家让他感觉明显不一样。他意识到在这里,为了赢得尊重,需要无时无刻的彰显自己的身份。

 

仆人明显愣了一下,他们都是人精,立时明白了内斯特的用意。

“对不起!您要喝些什么呢?”他立马问伽雷尔。

 

“白水就好。”伽雷尔皱着眉头,似乎不愿意同任何人多说一个字。

 

“失礼……失礼。”仆人反复道歉,微微弓着身子慢慢往后退,“我这就去给您们准备茶水……和白水。”他故意把语调拖得很奇怪,似乎是为了表示出身为公爵的贴身仆人,他自己并没有真正瞧得起这两个几乎可以说在皇都无权无势的军人。但他又怕他们,怕内斯特和伽雷尔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气质,杀过人、杀过像从噩梦里跑出来的怪兽的气质。这位仆人就以这种滑稽的姿势,说着古怪的语调往后退,退到足够表示他恭敬的距离后转过身,又用很不敬的方式快跑着离开了门厅。伽雷尔注意到门厅通往餐厅的门后面挤了好几个仆人,此时都在偷偷摸摸的嘟囔什么。当他们注意到伽雷尔在看他们时,他们停止了窃窃私语。

 

“我超级讨厌这里。”伽雷尔轻声抱怨道。

 

“我们把那个赶车的老人独自留在冰天雪地里,就为了和这些令人作呕的家伙喝茶!他们和那些城门侍卫有什么不同呢?明明自己没有做出任何的贡献,甚至对他人都不抱有善意,却仗着自己时某某家的仆人,自己是给皇帝看门的!就出言不逊,傲慢无礼!他们自己在背后编排主子的坏话,到时却用主子的身份满足他们的虚荣。为什么我在北境,在那些被魔兽追赶的遍体鳞伤的人身上看到的是勇气的赞歌,而到了我们的国都,在离皇帝最近的地方看到的却尽是滑稽的虚荣。”伽雷尔越说越气,北境的严寒和残酷的战场曾将一团火塞进了他的胸口,此时这团火熊熊燃烧起来。他一向都是一生气就停不下来的发火。于是内斯特只得无可奈何的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制止这个愤慨的年轻人。

 

“伽雷尔,你以为我愿意跟这些人打交道吗。”内斯特小声地说,他的声音虽小,却充满威严。“今天是个机会,你好好学习一下吧。你以为只有为国家出生入死的人才可以感到骄傲,或者接受荣誉?骄傲和荣誉不是给战士的奖章,伽雷尔。它更多时候是筹码,是给你不喜欢的、这些给皇帝看门的人用以满足自身虚荣的筹码。这就是这个国家的规则,在这个规则之中,给予我们的最高奖章就是为国家,为亲人,为许多素未谋面的普通的人们战死。而荣誉什么的与我们无关,伽雷尔。不要把荣誉和尊重看的太重,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认为你做的事是值得尊重的——哪怕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把亲人和战友,以及需要我们保护的人看得重些,因为这些人是需要我们的,他们永远理解我们所作所为的价值,明白吗?”

 

“我并不否认您说的有关亲人和战友的事。”伽雷尔说,“可我们来此的意义是什么呢?那位被我们丢下的老车夫呢?他难道不是您说的需要我们的人,可我们做了什么呢?他在外面,而我们在这里。”他冷冷地说。

 

“这是他们的国都,所以我们需要按他们的规矩来,我们需要低头……或做出牺牲。”内斯特说。

 

“我们为了什么?”伽雷尔重复道。

 

“你会知道的。”内斯特看见卡塔多尔公爵大腹便便地从回廊上踱下来。穿着一身气派十足的华丽服装。他的礼仪倒还周全,但此时他这幅样子无论是在内斯特还是伽雷尔眼里都显得那么刺眼。“也许待会你愿意站在门口,静下心来听一听我要和公爵谈的事。”内斯特说。

 

伽雷尔没再说话。

 

卡塔多尔公爵还站在回廊上的时候就看到内斯特伯爵了。但他装作自己没看到似的。直到走到伯爵身前,才装作第一次见到他,继而摆出一副惊讶的、却又不失傲慢的样子来——好让内斯特知道,他清晰的记着二人头衔的差距,在头衔上,内斯特是需要仰望他的那个:哪怕抛开头衔不谈,他们二人其中一人是战场上的英雄,另一人则是皇帝毫无用处的弟弟——不过在公爵知道伽雷尔年纪轻轻就是副将后,他还是没能掩饰得住自己脸上的惊讶,甚至还主动和伽雷尔握了握手。握手时伽雷尔脱了手套,礼节周全,令公爵十分欣赏。但公爵还是浅浅握了一下就松开了,他自认为愿意和这个年轻人握手,已经是给了他莫大的殊荣。伽雷尔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之后立时默不作声的重新戴上了手套。

 

“茶呢!你们这些废物,怎么连杯茶都没给伯爵倒啊!”简单的寒暄了几声后,公爵突然毫无征兆的怒骂那些站在门厅后面无所事事的仆人们。

 

伽雷尔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反感和愤怒,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不用了。”内斯特笑起来,他亲切地、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似的握住公爵的手。“我们都习惯打发时间才喝茶,您来了,我珍惜和您在一起的时光,哪里还有空喝茶。”

 

伽雷尔又叹了一口气。公爵这时瞥了他一眼。于是他沉默了。

 

“那我们长话短说,可以借您的书房一用吗?”明明是在公爵的宫殿里,可内斯特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他冲公爵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公爵内心对他的行为有些不舒服,内斯特察觉到了。可他想谈的事容不得他在这里继续废话。更何况他再这样违心的、毫无自尊的恭维下去,伽雷尔可能真的会暴跳如雷。内斯特有时候真的为自己这位远房弟弟的脾气感到头疼,可有时候又为他感到骄傲。

 

公爵不易察觉的撇了撇嘴,便和内斯特一起走进了门厅旁的书房里,书房里也烧着暖和的炉子。

 

此时,伽雷尔带着万般不情愿,还是听从建议站到了书房门前,双手背在身后,两腿微微叉开。他站的直直的,同他刚当上侍卫接受训练时站的一样直。他那双浅色的眼睛目视前方,盯着那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炉子里橘色的火焰——他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没有在蕾捷斯卡的宫殿见过这种炉子,但他印象不深了。只清晰地记得那两位皇子的眼睛和这炉火的颜色那么相似。

 

好吃懒做的仆人们见主人进了书房,便立刻撇下还站在这里的伽雷尔,各自回屋睡觉去了。偌大的屋子安静下来,书房的门是薄薄的一层木头,公爵和内斯特在里面说的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除此之外,伽雷尔还听见屋外一只不知道什么鸟轻柔的鸣叫声。

 

“好啊,”伽雷尔心想,“就让我来听听,什么能让您甘心扔掉拿命换来的尊严和荣耀。”

 

 ·

 

内斯特不等弗里安说客套话便自己坐在了书房的绒布沙发上。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缺乏礼节的行为跟王后方才是一模一样的,都急坏了,让人一下子意识到这人是为要紧事来的。这种想法甚至令他感到欣慰。我们都是为了那两个小子。内斯特想。

 

弗里安愣了一下,但还是维持住了自己脸上的笑容。他在内斯特的对面坐下来。派头十足、但又刻意装出笑容可掬的样子,等着内斯特开口。

 

事实上,弗里安此时内心高兴地想要发疯。无论内斯特做什么都不会打消弗里安心中那种高兴的感情:内斯特有事想要求他。他看出来了。这对弗里安来说就已经够了。从小到大从没有一个人为什么事求过他。因为他们要么比他狡猾,要么比他优秀。他只能作为国王的弟弟,永远缩在暗处当一个陪衬。而今晚,看到福兰蒂斯伯爵那恭敬的样子。弗里安就明白能彰显自己尊贵和荣誉的时刻要来了。即使内斯特在细节和礼教上表现得不尽人意——等等一切都抑制不住弗里安心中快活的感情。他感受到了内斯特内心的焦急。因此更加高兴——堂堂的福兰蒂斯伯爵,战场上的英雄,有要紧事要求他!

 

“您讲。”弗里安几乎是忙不迭的笑道,仿佛有求于人的是他自己一样。他那么在意这次谈话,贪婪的表情挂在脸上。

 

内斯特冷静的端详着他,他在思索把自己心中挂念的事交给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知道这位看上去和蔼可亲的人心里是怎样的狡猾、傲慢、甚至还有残忍,冷漠的残忍、对待他看不起的人的残忍。弗里安自己意识不到,但内斯特意识到了。从他对待马夫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换做任何一个真正有教养的贵族,哪怕是欧得利斯家那个目空一切的老头,也不会这样对待一位待在暴风雪中的老人。

 

沉默了一会,在弗里安快为这沉默手足无措时,内斯特终于垂下了眼睛。当他看到自己那双和伽雷尔一样破破烂烂的靴子之后,下定决心开了口。

 

“不瞒您说,我这次进宫来是探望王后的。”

 

除了弗里安,他别无选择。

 

“王后怎么样了?”弗里安感激内斯特主动打破了沉默,他迫不及待的把展现友好的笑容挂在脸上,像个傻子似的问道。

 

“王后……”内斯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她过得不好,说实在的,甚至比不上您,她的宫殿里连可烧的炉子都没有。”

 

弗里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瞥了一眼身边那劈啪作响的壁炉,一丝奇怪的情绪在他的心头蔓延开来。他说不好那是同情还是什么。

 

“那,怎么会这样呢?”他装出万分惊讶的表情问道。

 

“福兰蒂斯的人在外面打仗,没人在宫里照看她。事实上,这次若不是有坎迪安——就是我的小弟弟。”内斯特知道公爵记不住坎迪安是谁,所以补充了一句,“在北境守着,我和伽雷尔也没有机会回来。”

 

“那好办。我明天就去叫人把王后宫殿的炉子烧起来。”弗里安当即包揽下了这个活计。

 

内斯特抬起眼睛,他第一次正视了弗里安那张脸。如果他手下的士兵用这种天真傻气的表情面对他,是一定要挨训的。可此时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不是为了王后的炉子来找您的。”内斯特的声音异常平静。

 

“那……?”弗里安又感到疑惑了。

 

“是为了她的儿子。”内斯特说。

 

伽雷尔听到这里时禁不住动了动,他感觉周围的一切声响都突然被放大了,从前只在北境、他为了倾听魔兽飞动时隐秘的风声和呼吸时才进入过这样认真敏锐的状态。

 

弗里安为表示疑问,哼了一声。

 

“王后生了两个儿子。您也知道目前王后的处境——连我们这些常年待在边境上的人都听到了有关此事的只言片语——她的两个儿子必定不会受到宠爱的。说不定也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如果国王的那个新欢——请原谅我这么称呼——也生下儿子的话。”

 

“可是这……?”弗里安向头顶翻着眼睛,看上去正在苦苦思索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先生!”内斯特说道,他现在为自己托付这么个人而感到后悔了,但他只能继续往下说,“您想想吧,王后不讨国王喜欢,她的儿子也一样——陛下到现在为止还没去看过一次。那他们还能受到谁的庇佑呢?王后倘若生了女儿那还好——您知道布兰肯没有立女王的传统,她没有生下孩子也算过得去。可是她生下了两个儿子,将来可以成为皇帝的两个儿子。”

 

“那位新的夫人,是叫罗莎·林德?她是个心狠的女人,原谅我在这里和您讲一位与这不相干的女士的坏话,但想必关于她手下的骑士和侍卫受到了怎样的对待您比我更清楚。先生,我的妹妹是一个母亲,而那位女士也迟早会成为一个母亲的。想必您知道,世界上最无畏于生死的女人就是母亲,最狠毒的也莫过母亲。前者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后者则是孩子的障碍和敌人。您想想吧!当我和其他人都在前线打仗时,我的妹妹,这个国家的正牌王后要依靠什么去对抗一个对她儿子虎视眈眈的、备受陛下宠爱的女人呢?”

 

“这……”弗里安仍旧在想。

 

“先生,”内斯特不打算给弗里安时间拒绝,“国王娶了福兰蒂斯家的女儿,以此想要福兰蒂斯家的人在边境上和魔兽决斗,以换取国家的安宁。而福兰蒂斯家族的人嫁了自己的女儿,想要为自己的子孙求得庇佑,因此万死不辞。您可以算算,目前只有福兰蒂斯家族里所有活着的男性都在北境打仗,是不是?欧得利斯老公爵打了一辈子的仗,但唯独没有把他的小儿子送上战场。邓蒂斯家的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从几时起已经远离军务了?而这些明明都是我们身为骑士家族应尽的义务。请您原谅,我并不是在说那些令人尊敬的先生们的坏话,正如我并不是在和您编排林德夫人一样,我只是在恳求您!他们的根基都在这里,安全,温暖。他们不用忍受北境的严寒,不用睡在地洞里,不用担心魔兽的爪子在身上划出那么长一道口子却止不住血!不用在大冷天咬着冰就为了盖住牙齿打颤的声音!而努力忍受这一切的福兰蒂斯的根基,唯一的两个儿子——还是皇子,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庇佑。他们是我的外甥,可也是您的侄子。福兰蒂斯的人都死伤在战场上了,我们习惯了茹毛饮血的生活,双手拿着剑已经太久了,已经无力再回到这个都城去照顾他们。所以我请求您来庇佑他们,庇佑您的侄子,庇佑他们不要在争夺王位的斗争中被牺牲掉,庇佑他们直到他们长大成人,直到他们能够自己庇佑自己为止!而福兰蒂斯,即使伤痕累累,也可以在这发誓不会放任何一只魔兽再向咱们的土地前进一步。您可以继续高枕无忧的喝茶、烤火,开舞会。我并不奢求您日日夜夜将他们带在身边,因为我知道您也有许多需要操心担忧的事情。只请求您在空闲的时间去看看那两个孩子,且让别人都知道您去看了,让他们都知道您喜欢他们,这就够了。我可以托付您,对吗?把我的外甥、您的侄子、托付给您!求求您了!”

 

内斯特一口气说完,便凝视着弗里安,眼中充满了恳求和悲伤。不知道是不是这眼神给了弗里安触动。他木木呆呆的心终于逐渐亮堂起来。对啊,弗里安心想,他们也是我的侄子。真见鬼,我应该去看看的,他们体内流着跟我一样的血。他们长得说不定也和我有相似之处。伯爵说的对,我应该保护他们,因为他们注定当不上皇帝——可皇位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也没当皇帝吗——所以这些侄子们更加可怜,他们需要我的保护。我是在保护自己的家人!就跟战场上的英雄们一样。

 

而且看看吧,弗里安继续想。他那样的恳求我,这个英雄。倘若我现在拒绝的话也显得太冷漠、太不近人情了。我和我那个抛弃妻子的哥哥不一样。我要用这种方式证明,即使我没有当皇帝,我也比他高洁、比他有用得多。我该为我兄长的行径感到羞 耻!该感到羞耻,对吧?

 

“我明白了。”弗里安说道。他甚至表现得同内斯特一样诚恳。为了证明自己作出承诺的决心,他伸手握住了内斯特的手。

 

内斯特张了张嘴,仿佛还要嘱咐什么似的,仿佛他不放心弗里安这么轻易地答应下来,仿佛他还想再聊聊,把话说的更恳切一些,好缓解心中的焦虑。但最终他只是含着泪、有些激动地说:“谢谢您。”

 

随后,内斯特伯爵就和一直站在门口倾听的伽雷尔一般沉默起来。

 

 

过了差不多两刻钟,内斯特完全冷静下来后,他才起身跟弗里安伯爵告辞。可走到门口,在卡塔多尔公爵将内斯特和伽雷尔送出宅邸时,内斯特又扭头恳求起公爵来,无非就是他刚刚讲过的那一套话,他像对救命稻草一样说。带着他的不安、忧虑和期望。虽然他教训伽雷尔时说的头头是道,但这还是他第一次把如此重要的事寄托在一个这样的人身上——对于一个谨慎的军人来说应该永远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可他别无他法。

 

弗里安·卡塔多尔第一次在内心充溢的感情的驱使下点了点头,在风雪之中,没有炉火的烘烤和酒精茶水的香气。他才真的感受到自己方才所承诺之事的重量。他比待在屋内时多了一些真诚。因为他想到眼前的这个人还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冲到战场上去和怪物搏杀——夜晚的风雪中内斯特那张皲裂的脸对他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第一次他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忘记了年少时受到的来自贵族长老不公正的对待;第一次忘记了在皇位之下自己无所适从的懦弱和羞辱。也是第一次,他的眼里只有这个些许年迈的、诚恳的骑士。

 

“我明白。”他又重复了一次。

 

于是内斯特拍了拍坐在马车上已经冻得发抖老人,后者显然巴不得能离开这个地方,干完活然后回家烤火。三个人坐上车,顶着风雪走了。弗里安一直目送他们离开。

 

“你听了这一切,你认为值得吗?”走出很远后,内斯特突然像自言自语般地这么问道。

 

“老爷,您说什么?”年迈的马夫以为内斯特在对自己说话,他被问懵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可内斯特只是看着伽雷尔,什么也没说。他确信他听见伽雷尔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几乎不动嘴唇地说道: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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