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响过拐弯处,已听来更轻脆,蹄铁敲击路面竟似暗伏节律。
嘚嘚的马蹄声中,连本来很坚硬粗糙的路面也仿佛变得丝绸般光滑柔软。
奔驰而来的马匹果然不出她所料之数,不多不少只有四匹。
匹匹都无疑是世间难求的上等良驹。
一匹昂然在前,三匹紧随于后,显是三仆一主的关系。
主子是个长相伟俊的华服男子,全身上下气质高贵,颇有王族之风,表情傲慢地骑在马背,不时用炯炯发光的眼睛顾盼左右,眉宇间隐约有些多疑的神采。
他身后紧随着的三人俱是红衣女子,不仅服色统一,连容貌发髻都如出一胎。
虽然衣着单调,却更能完美地衬出她们非凡的妖娆风韵。
多数男人只消往她们身上偷偷地斜暼半眼,十之八九都可能立刻就被迷惑得忘乎所以。
她们的美是狐精一般充满了勾魂摄魄的妖媚,美得已有几分无法抗拒的邪气。
第一眼看见他们一行四人,本来灿烂笑着的苏娘也不免从心中微微泛起一种似乎不太好的错觉,只觉这些人极其面生,来历诡秘,怕会是一群灾星。
但四匹骏马驰至客栈门前,又如她先前所料地戛然停蹄,给她送上一桩不知是好是坏的生意。
男女四人慢悠悠地下了马。
苏娘这么明显的一块活招牌艳光四射地立在门旁,他们却似完全当做不存在,竟连瞟也懒得去瞟她一眼。
那个男子伫足门前,冷冷淡淡地问道:“老板娘么?”
他虽是问老板娘,眼睛却直视门内。
苏娘心有不祥的错觉,但他们已上了门,她自然不好直接地拒之门外,只得惯例地灿烂了一张笑脸,步态轻盈地迎过去,点头道:“我就是。”
“叫你的伙计赶紧准备一桌丰盛的好酒好菜,再把我们这四匹马牵去后院里喂饱草料。”
他的口气听起来随意而傲慢得完全就像跋扈惯了的主子对自己向来不屑一顾的卑贱奴才发号施令。
苏娘生来也比较傲,几时听过有人用这种口气对她发出要求?
心中难免有点窝火,但还是没有发作,表面上仍是柔柔地不减笑意:“好。好。请您尽管放心,小店绝不让客官们失望,请。”
这时,店里忙活着的伙计都闻风迎了出来,有两个伙计已利索地牵马去了后院。
而那些来客正要迈步跨过门槛走进店里,男子忽地从手里抛出一锭金光灿灿的元宝。
只见他漫不经心地这么轻轻一抛,元宝就不偏不倚的掉到苏娘怀里,同时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去找个最干净也最显眼的位置坐下。
三个红衣女子却无比恭敬地陪立在他身旁,果然是严格的主仆关系。
苏娘冷不防会有这一大锭如此分量足的金元宝抛入自己怀里,心中初时觉出的那份不祥感也倏地去无影踪。
她在此地开家客栈,不是没赚过金元宝,可随随便便将这般大锭成色又纯的金元宝向她抛过来的顾客,那男子却真是几年来头一个。
她有些手忙脚乱地赶紧收好了这锭金元宝,也不惯例地继续站在门外做块活招牌笑着迎来送往,而是兴高采烈地扭着柔软的腰肢翩然跟进店里,左右招呼不已:“快,快,莫让大爷等急了,小黑娃,别擦了,赶紧去把窖藏的美酒都抬上来,孝敬孝敬这位难逢一遭的大财神。还有,王四,你去告诉厨房,可不敢有半点糊弄,下锅的作料都要用精用巧,用得恰到好处,争取做出一席咱家店里有史以来最最上等的酒菜。味道若是稍有差池,让咱们的贵客不满意,我先进去砸了掌勺的锅。”
这么异乎寻常的一番热情吩咐之后,苏娘又首次腆着脸陪着笑走到客人的桌前,似在有意套近乎地胡乱给自己找着话题过于罗嗦地问:“不知公子是不是吃罢饭还要歇歇脚?若是想住店,我这就去亲自收拾出两间位置最好的客房来。”
男子对她的这番大献殷勤仍是完全不理不睬。
他身后的一个女仆倒冷冷地说话了:“我们不住店。”
答复之绝,不容她再有丝毫回还的余地。
她虽碰了钉子,却还是不肯罢休:“那……那不知公子和姑娘们走那么远的路,是去哪里?是有什么要事?”
男子突然笑了笑:“我们的那些马儿现在一定很累,你既无事,就去找它们聊一聊。”
苏娘听得愣住:“那些马儿现在……一定很累么?”
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仆更不耐烦,没好气地大声道:“是该很累了,你如此婆妈,不妨去问问它们需要什么服务,在你这里,客人的马儿难道就不是你要热情服务的?”
这番明显讥讽的话令苏娘终于不再过分地财令智昏。
她的头脑总算又渐渐恢复了平时的机警与冷静。
她知趣地向那些人赔笑道歉,转身又走去门外,要继续安安分分地做她的似百年不变的活招牌。
刚走到门畔,那份本已稍纵即逝的不详感突然再次而且更真实强烈地渗出心底。
她压抑着那份感觉,勉强用笑脸遮掩,故意又扭头朝柜台后的一个老伙计说:“一会酒菜上齐,你们可不能对那位公子稍有怠慢。”
老伙计自然是点头应诺:“老板娘放心,绝不出错的,保证让那位大爷吃喝满意。”
听了老伙计的这番保证,尽管苏娘嘱咐他的初衷其实不在于此,但心底那种奇怪的不详感却也幸好因此稍稍减退了些。
她总算又一如往常般极自信地走到门外,春风满面,姿态也更曼妙,就像一棵生在碧水湖岸的翠柳,气韵柔婉。
她再抬头望了那块骄傲的金漆招牌一眼,得意而笑的同时心里却不禁隐隐在担忧:
今天不会发生什么凶多吉少的事吧?
今天的天色几乎从一开始就显得格外晴朗。
晴朗的一天里,总不该再有引起人们忧虑的怪事。
而现实却往往与最先的感觉截然相反。
这天接下来发生的事竟越来越奇怪,甚至诡异可怖,终于造成无可挽救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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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住了店的那些客人不知什么原因,竟早早地全都下楼拥挤到柜台前,神情莫不惶恐地要赶快结账走人。
就像突然有无比可怕的一场瘟疫降临到这家客栈里。
那些还有大好时光可供消遣的人们竟似唯恐对那四人避之不及。
但他们一走出客栈大门,门外那条车道上便接二连三成群结队地涌过来许多持刀带剑的武林中人,不容分说地全都涌进客栈内,很快挤满整个大堂,有的扯长了脖子粗声叫嚷,有的交头接耳低声嗡嗡,原本宽敞冷清的大堂瞬间喧闹不已如躁动的蜂窝。
那些结了账突然离去的客人仿佛是特地在为这些武林中人预先腾空足够的位置。
XXX
这些武林中人刚找位置坐下就都开始极不安分地吵吵嚷嚷,乱了没多久,终于有一个似权威代表的五旬老者缓缓离座而起,朝先前来的那个气质高贵表情傲慢的俊俏男子道:“是阁下发的帖子通知我们来的?”
那个男子优雅地微笑:“是。”
五旬老者道:“可否报出您的贵姓大名?不知走的是什么道路?”
那个男子笑得更优雅,语声也更傲慢:“抬举了,我的姓可一点都不贵,我的名也一点都不大,我只不过高傲的从来自以为是而已。我姓封,一个多么生僻的姓氏?至于道路,你们应该知晓封氏在江湖历来都是走什么道路。”
五旬老者立时恍然,眼神不易觉察地暗了暗:“江湖上姓封的可寥寥无几,然而每个都是很有名的大人物。”
那个男子饶有趣味地笑问:“哦,前辈知道几个?”
五旬老者道:“你这般年纪的封氏人物,江湖上算来算去好像只有一个。”
那个男子诡秘的盯住他,丝毫也没有尊老之意:“是谁?”
五旬老者似因他紧盯不放的目光而浑身隐约打了一阵哆嗦,咬咬牙,强作镇定,朗声道:“封云。”
那个男子突然仰头大笑:“好像还是肯定?”
五旬老者额头有一滴冷汗从一根凸起的青筋上冒出,英朗的声音已略显低沉:“我活这么大岁数可都不是白活的,我能看出你身上有一种老江湖才具备的特征,便是目运精光,神采沉练,如此锋锐而平和的眼睛,非习武之人绝难拥有。”
那个男子的大笑戛然而止:“我相信你的目光从不出错。”
五旬老者更觉紧迫,沉声道:“你这就算承认了你是封云的身份?”
那个男子道:“小辈区区能耐,勉强在江湖上混个熟脸,竟也叫前辈认出来了,可真是万幸。”
五旬老者道:“你未免太过自谦,你的能耐若也只是区区的,那我,我们大家就实在很没颜面再到江湖上混。当今江湖,谁不敬畏你封氏一族的名望?”
封云道:“听你这么说,我应该真真诚诚地替我们封氏一族感谢感谢你们大家多年来毫不懈怠的抬举。其实于今天的这件事而言,我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根本无关紧要。”
五旬老者道:“不知今天你邀我们大家前来,是为了何故?”
封云道:“自然有特别特别重要的理由,重要到几乎直接关系着江湖的道义。”
五旬老者面色微微一变,讶然道:“江湖的道义?”
封云又开始优雅地笑了,不慌不忙地摆手道:“大家与我一样远途而来,都很辛苦,先稍事休息,等会儿有人送件东西来,大家一看就能明白。现在时间还早,大家不妨静一静,今天所有的酒菜,都由我一人请客。”
他向呆立门畔的苏娘道:“还劳烦老板娘再吩咐伙计一声,今天这里的每张桌上都要摆齐你们店最好的酒菜。”
他右手在话声中轻轻一抛,又有一锭分量极重的金元宝扑地落进苏娘怀里。
这不禁又让惊呆的苏娘恢复了原先的活气,更喜出望外地点头不迭:“是,是,当然就照大爷的吩咐办。”
说罢用手慌忙地揣好金元宝,亲自步履盈盈地走到后院的厨房。
这一来,客栈大堂里本来很吵嚷的这些武林人,都静下了许多,只是还有些在低声地交头接耳,不知窃窃私议着什么。
那个代表众人向封云说话的五旬老者也不再过多追问,竟似突然有了前所未遇的顾忌,又缓缓坐回原位。
封云继续微笑,漫不经心地不住摆弄桌上的一只空杯。
他知道一切都已在自己控制之中,不必担心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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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菜上齐了。
每一桌都几乎拼满碗碟。
每一碗每一碟都几乎是色美香浓,烹制精妙,光是用眼睛看已是大大的享受。
菜品之丰盛,堪比皇庭开膳,确为掌勺大厨们竭尽所能之作。
其中好几种还是厨子们想一心保留到以后够资本脱离这家店再自谋生路创业时压箱底的绝艺食谱,却万没想到这一回全被财令智昏的老板娘左右晓以利害才不得已泄了密。
至于酒,除了最先来的封云及三名女仆一桌上的是窖藏多年的女儿红,其他桌上的酒也不赖,虽未精心地窖藏多年,但也是质量上等的竹叶青老白干,甫一入喉,就足以把人的一张脸烫得通红。
在武林中有些许能耐混出个头面的莫不都是纯纯粹粹的性情中人,无论干什么事都表现得豪气干云。
酒菜一上桌,众人已毫不客气地吃开喝开,将重要的不重要的一切通通抛在脑后,先尽情地大快朵颐一番。
于是一时之间,客栈大堂里呼卢喝雉,猜拳行令,调侃豪笑的声浪此起彼伏,不绝地灌入耳中,场面竟也节日般热闹异常。
谁料在这最热闹,众人最尽兴的时候,门外突然呼啸着飞来一样庞然巨物。
黑漆漆的一团阴影迅速又平稳地飞进大堂。
砰地一声重响,这样东西落在门口仅剩的一片空地上。
众人无不为之一惊,愣愣地停下手中动作,不约而同齐刷刷地将目光惶恐地投向突然飞进来的这样东西上。
封云的目光也在看向突然飞进来的这样东西,不过脸上只有似早已意料之中的平静表情,一点也不像其他人那么惶恐。
这突然飞进来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东西竟是一口用上等木料打造的黑漆棺材。
棺材刚落地,门外又疾步走来一个赤膊壮汉,体格强健如深山恶熊,身上满是棱棱鼓起结实有力的大块肌肉。
众人立刻猜出,眼前这口棺材必定是他刚才直接以手力掷进来的。
看样子他似已扛着这口棺材急急赶了很远的路。
此时全身上下满是油腻的汗光,却并未累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从他强硬的表情看上去,似是天生铁打的,就算让他像孙猴子般扛一座山估计也不会感到累。
封云轻啜一口自己杯中那滋味已窖藏到十足醇香的女儿红,以一种绝对优越于众人的气质与风度在脸上淡淡浮现一抹仍旧很优雅很傲慢的微笑:“向各位大侠介绍一下,这是晚辈敬畏的三叔,江湖人称拔树金刚的封岳,封锁的封,山岳的岳,是我们川南封氏一族少有的足够世世代代引以为傲的人物,想来各位大侠也还听说过他的一些英雄事迹。晚辈的名声虽不怎么响,可晚辈的三叔却很早就已名震蜀中。”
众人闻言半数以上都不禁对这个突然到来的壮汉心生怯意,但也有一些孤陋寡闻的人目中渐渐流露出几许不屑之色,长相粗蛮的人,难免给人以心智鲁钝的印象。
先前代表众人说话的五旬老者又略显迟疑地看着封云问道:“你说让我们等的东西莫非……莫非就是这口冷冰冰的棺材?”
封云不紧不慢地悠然点头:“正是。”
五旬老者只是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封云曾说等会儿有件东西送来大家自然就明白。
但现在这件东西已经送来而且明明显显地摆在大家眼前,却反倒令大家的心里愈糊涂。
封云看出大家的不懂就里,依旧若无其事地优雅微笑着,缓缓起身离桌,意态平和地走向这口棺材,突然对众人说:“各位大侠请仔细看。”
话音未落,他已抬起一只手,闪电般往棺材盖的边缘重击而下。
棺材盖立刻被推开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景况。
众人纷纷从位置上站起,齐齐将目光投向棺材里,迫切地想一看究竟,有的身矮只得离桌走过去,垫足翘首以望。
一般的棺材,除了装死尸还能装什么?
江湖上唯有镖局常用棺材转运红货等类秘物,不至露白于途,遭匪窥劫。
川南封氏一族人才辈出,却从不涉足镖行,这次封岳送来的棺材里,也只装着该装的东西。
棺材该装的东西当然是死尸。
还未装殓整洁的一具死尸。
即将一点点腐烂的死尸,一阵阵恶心的臭味很快飘满了整个客栈大堂,众人原本比较亢奋的食欲陡地一落千丈。
有些人甚至已忍不住俯身干呕。
他们既是武林中人,本也习惯了打打杀杀,什么样的死尸没见过?
怎奈现在正对着一大桌难得的美酒佳肴,吃喝正欢,突然眼前出现一具死尸,鼻嗅恶臭,不仅大煞风景,简直如受奇耻。
武林中人,走南闯北一辈子,要么性情粗豪,就算你让他在茅房里吃饭也毫不介意,要么脾气乖戾,当吃饭之时旁人若不小心吐了个屎字音,就可能引来他们的刀剑相向。
今天看着五旬老者始终未有擅动,众人深感不快也只得隐忍,否则恐怕早已有人拔出兵刃对封云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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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云仍优雅地笑着,怕远在角落的人看不清楚,索性叫三叔抬起棺材的一边,斜置旁桌之上,令大堂里每个人无论自任何角度都能一眼瞧得清清楚楚。
只见死尸胸口插进一柄长剑,插得极深,已完全穿胸而过。
除了这插胸的一剑,死尸身上其他地方也是伤痕累累,面目已被残忍切割得难辨原貌。
众人在武林中打拼闯荡了如此久,也曾见过一些死尸的惨状,但惨到这种程度,他们却还是头一次见,无不心中为之震撼,为之悚然,更为之唏嘘,心中初始的不快也渐被好奇淹没。
封云脸上那抹傲慢优雅的微笑也适时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冷峻严肃的神情:“各位可认得棺中之人?”
没有人回答。
但凝重的集体沉默已无疑说明他这问题实在问得多余,死尸的面目已五官难辨,想要很快就认出此人的真正身份几乎是完全不可能。
封云又问:“各位可听闻过前不久发生在关外大漠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他将话题一下子扯远了十万八千里,谁也难以一时弄清他的真实意图。
但对于那场决斗,众人早就略有耳闻。
那是一场震惊关内外武林的旷世决斗,只可惜他们听到消息时,已来不及前赴大漠亲睹那一战的精彩与惨烈。
对于那场决斗的每处细节,他们都饥 渴地想一饱耳福。
但封云并没有畅谈那场决斗的每处细节,也许他根本就和他们一样不很清楚,只是接着再问:“各位可知那场决斗,胜者是谁?”
众人当然都不知道。
那场决斗的结果在江湖中尚未传开,这自是大公子的心机。
何况开坛教主竟突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剑客杀死在大漠,对整个红教而言无异是奇耻大辱,即使大公子没什么计划,他们肯定也要千方百计地截断消息,隐瞒真相,尽力保住红教在江湖中已坚稳的威慑力。
封云悠悠道:“我可以现在就告诉各位,那场决斗,胜者竟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杀手,而威震中原已近十年的红教首任教主吴岳却惨败。他最后是被那少年杀手一箭穿心,死得毫不体面。”
众人又无不惊诧。
原来经过那场旷世决斗之后,雄峙武林的第一大教就已群龙无首。
封云也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奇怪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缓缓接着道:“这棺中之人,其身份正是那个少年杀手的师父。”
众人更加震惊,暗自满足了聊赖已久的好奇心,这趟果然并没有白来。
但他们也更加琢磨不透,封云费这些心机发出帖子邀请他们大老远地赶来聚到这里,告诉他们连番的惊人消息,究竟意图何为?
他们都目不转睛地满是疑惑地望向封云,只等封云再说下去:“知道是谁杀了那个少年杀手的师父么?”
他指着那柄深插在死尸胸口的长剑,招呼众人道:“请大家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一下这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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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急迫地围过来,一双双充满疑惑的眼睛争相盯着这柄剑,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却终究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
封云问道:“诸位可知谁是这柄剑的主人?”
众人当然还是不知,只得继续听他自问自答:“这就是那个少年杀手的剑,他用这柄剑刺穿了吴岳的胸膛,如同你们眼前见到的这具尸体一样,深深地刺穿了胸膛。”
众人中顿时有嘈杂的惊异之声传出:
“难道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师父?”
“你怎么证明这柄剑就是他的剑?这具死尸就是他的师父?”
“他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怎还傻到将剑留在尸身之上?”
“这该不是你有意栽赃给他吧?”
封云面对众人直逼而来的纷纷质问,脸色丝毫不改,仍很平静地缓缓道:“这些事无论我怎样证明,你们都可能认为是我在信口雌黄,所以我一点也不作解释。我只有用我们川南封氏一族上下老少共三百七十七口的声誉向你们保证,今番来此,力呈此据,我绝无半点欺骗诸位之心。况且若是栽赃了他,对我对川南封氏一族也根本全无益处。我不过是凭着满腔义愤,才不惜苦费心机请大家今日汇聚在此,将这件武林耻事公布于众,让大家都明白当日击败红教首任教主之后,那个少年也还是一个残酷冷血的杀手。他不仅杀了外人,连自己的尊师也照杀不误。这种蔑视人伦大逆不道的无耻之徒多留一天于武林,武林的太平和谐就无法再持续。故而我希望大家能尽量相信我,并与我携手起来共诛此无耻之徒。”
这些话令众人又开始心生犹疑。
质问的声音也因此而一点点沉寂,逐渐变成低声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终于又过了不多久之后,那个作为众人代表的五旬老者缓缓走到封云身侧,身形微弓,很辛苦地咳嗽数声,其声剧烈在别人听来犹似牵肠扯肝,致使原本红润的面色也隐约发青,额头更是逼出了一层麦芒般的细汗:“好,我们暂且就信你。但你也该知道,江湖浩阔,日久天长,凡事的黑白真伪都不是一时半会就足以完完全全地凭你一人说辞而分辨清楚,还需经过时间来严酷考验。现在你得告诉我们最后的一件事。”
“什么事?”
五旬老者道:“那个蔑视人伦大逆不道的无耻之徒究竟姓甚名谁,若再有画影图形可作参据那是更好。”
封云道:“不错,这是最后一件事,却也最重要,至于画影图形,红教因引教主之死为奇耻,未曾四处张贴通缉告示,我却幸好不是红教中人,又亲眼目睹那小子残杀其师。那小子剑法惊绝,我一人武艺粗浅,无法当即现身阻止,徒含义愤,至今深为自疚,所以才发下重誓,必联合广大武林,群策群力,将那小子诛之后快,故而我早已凭借自己记忆,绘制了那小子的影图十数张,分拨与你们各位头领,务要将消息扩散开去,叫那小子再也无路可走。”
说话间,已示意那三个红衣女拿出影图,一张张地发到人丛中。
他优雅地顿了顿,不紧不慢地接着道:“那小子的真实姓名我也是前不久才偶然得知,叫关小千,关公的关,小贼的小,老千的千。光看表面,他长得温文儒雅,颇有几分诗人气质,可惜人终不可貌相,谁料这样的人内心竟毒如蛇蝎。当日我五叔正出游山景,被我遇到,我惶恐无措地向他叙述自己的那场所见,我五叔的武功比我自是天壤之别,便急急地引他过去,然而为时太晚,那小子已去无影迹,只留他师父的一具血尸在那儿触目惊心。亏我五叔久行江湖,与他师父曾有数面之缘,切磋过武功,对方身上一些特点还深刻地记在心头,所以他师父虽浑身浴血,面目全非,也很快被我五叔一眼识破身份,并从我叙述中推断出行凶者究竟是谁。”
“你五叔今天怎地不来?”
“我五叔去了另外的地方宣扬此事,他要找的对象可都是些当代各门各派的顶峰人物,你们之中若也有人自认比得上武当掌门少林方丈的,今天就不会被我发帖邀来,而是由我五叔亲自上门拜请了。”
问话之人闻言立即面红而退,隐入人后。
“我五叔封于世,诸位应该听说过他这名字。”
“难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西龙王冯玉石其实是谐音假名?”
“我五叔年轻时性情风 流,惹下了不少仇家,他不想牵累族人,才谐音化名,离开巴蜀大地,在藏地躲了七八年,后以西龙王这名号重入江湖,一改前时浪荡之性,声誉逐渐好转,最近正准备换回真名。”
“看来川南封氏,确实人才辈出,可你的名号……”
“诸位先别顾着说名号,跑了主题,还是说回怎么合力诛杀关小千那个魔头。”
五旬老者点头道:“既然是西龙王的判断,有谁敢轻易怀疑?此事坐实,确乃人所共愤,诸位来自五湖四海,各路分一张影图,待会儿相别,记得要满途宣扬,使世人都及时知晓关小千的恶名。”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也不禁纷纷点头。
突然一个人扭着柔软纤细的腰肢从人丛中费力地挤了出来。
竟是已不知什么原因而怒红一张俏脸的苏娘。
一自人丛中挤了出来,她就连连朝门外呸了三声,再叵耐地大叫大嚷个不休:“嘿!是眼红老娘做生意做得旺,还是成心找老娘的晦气?平白无故地从哪里弄了口棺材硬生生冷冰冰地放到老娘的店里,吃饱了撑的不是?赶紧的连人带棺材通通滚出去。”
封云又似完全漫不经心地优雅微笑:“我可是先送了老板娘一桩莫大的生意,让老板娘先赚饱银子,老板娘何必突然翻脸不认人,这样撒泼抱怨,搞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苏娘气冲冲地瞪圆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更不客气地大声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摆一口大棺材,摆一具臭尸体在我家店中,还口口声声理直气壮地向老娘宣称是送了一桩莫大的生意?你出去看看招牌,老娘开的是客栈,不是棺材铺,更不是义庄,你这是在咒老娘即刻关门。”
封云态度依旧,淡然道:“老板娘既不乐意,关门又有什么不可?我今天两次付给老板娘的账,已足够老板娘以后不用费心劳神地每天早起开门做生意。不再扮着笑脸迎客,那些银子也可以令你丰衣足食地好好享半辈子的清福。”
苏娘闻言不屑地哼了一声,直接把他先前付的那两锭极有分量的大元宝都掏出来,一点也不留恋地重重丢到那口已推开了盖的棺材里:“不稀罕你这破元宝,我只稀罕我这店。你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用一双空手开出一家这样的店究竟需要多大的努力与代价,那些努力与代价是你无论用多少金银都难以买到的。现在这钱还给你,你最好立刻就离开我这店,还有你请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还有你的这口该死的棺材,都立刻从我的店里消失。今天是倒了几世血霉,居然就遇上你这样一个瘟神。”
封云悠然一笑:“好,我们立刻就走,但只希望你不后悔。”
苏娘翻着白眼,冷哼道:“你走,你们都走,赶走了瘟神,我高兴还来不及,会去后悔?”
封云突然诡秘地凝视她充满厌恶与不屑的眼睛,一字字缓缓道:“不,你会后悔,一定会后悔,现在你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要不然……”
苏娘又气冲冲地大叫:“罗里吧嗦的,是想我关起门来打狗么?”
封云笑了,用眼神示意一下三叔。
长相粗蛮的三叔怒视苏娘一眼,将半开的棺盖重新合上,虎虎地陡然运劲于臂,轻而易举地把沉沉的棺材平稳地扛在肩上,大步如飞地走出去。
封云优雅地迈着步伐慢悠悠地也走到门外。
众人虽难免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无奈地紧随其后,次第地退出了这家客栈。
只是那随着封云而来的三个妖艳女仆仍是姿态柔美地立在客栈大堂里,似铁下心肠,不打算再轻易地挪移半步。
苏娘没好气地瞪着她们:“怎么?今天是真的吃定我了?”
已到客栈门外的封云又远远地走向车道的另一边,优雅地站定之后,依然漫不经心地微笑着,他的嘴唇好像隐约地动了动,客栈这一边的苏娘就突然听见一句极诡异的话:“不错,她们今天是吃定你了。”
这句极诡异的话还没有听完,仍站在客栈大堂里的三个女仆突地将身上的鲜艳红衣一把撕开。
内中露出的却不是白洁如玉的肌肤,而是一排排已燃了导线的火药筒。
苏娘心中一阵惊悸,来不及呼叫店里的其他人,已急急展开身形,飞跃出门。
慌乱的双脚刚沾到门外的地面,背后就传来数声轰然巨响,剧烈的震动仿佛连周遭原本恬宁的空气都忽而有形如帛地撕裂,连高远的天空上那轮炎阳也似在明显的战栗不已。
等一切终于又勉强平息时,她狼狈而吃力地转过身。
经营多年已小有名气的客栈,此刻全被炸成一片熊熊火海中影影绰绰晃动不定的残墙断橼。
她那些一向忠诚而老实的伙计们恐怕也已被炸得粉身碎骨。
这就是封云对付一个人时惯用的法子。
谁在封云面前不听话,封云就定要谁遭受平生最严重的一次灾难。
倏然看见此情此景的众武林人心底已无不发抖地认识到,无论今天封云所言是虚是实,他们都只有相信这一种选择。
毕竟他们是江湖上水平与地位极低的一群人。
封云之所以找到他们,不过是为了尽快传播出关小千是该诛杀的无耻之徒的这件消息。
而他们名不见经传,成了传播出这件消息的最合适也最便宜的工具。
事到如今,他们总算已清楚自己一开始就在被封云利用。
如果他们也有一分一毫抵触于他,得到的后果无疑就会像眼前这客栈一样。
封云满意地大拍其掌,笑着看向苏娘:“老板娘好轻功,不然难逃一死,岂非太可惜?”
苏娘咬牙恨恨地道:“是啊!你若还没玩够,我再奉陪就是,照样不会令你觉得可惜。”
封云道:“说气话了,女人是不是都爱朝着男人说气话?”
苏娘瞪着他:“是,尤其是朝着你这种卑鄙恶毒的男人。”
封云道:“这结果我也是很不想看到的,只怪你刚才太冲动,冲动得头都晕了,竟把那两锭难得的元宝又还给我,须知世事难料命运无常,那些元宝终究会有用的。”
苏娘狼狈而吃力地面朝着已将慢慢烧成一片焦土的客栈。
她很久都不再开口。
是不愿开口,也是不能。
哪怕再从嘴里发出一点声音也不能。
突然之间她的身体就静得出奇,甚至有些可怕。
本来多么漂亮多么曼妙的身姿此时也完全变得死一般冰冷僵硬。
封云也不再开口。
他默默地优雅微笑着,极认真地看着已被他造就的这一场突兀的灾难击得失魂落魄的苏娘,目中流动出一种又欣赏又惋惜的意味。
终于沉寂的氛围被残忍却也及时地撕破。
众人首先只听见苏娘压抑的痛苦语声艰难地对封云道:“我把你付的帐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你现在也得把你的随从毁掉的一切原封不动地还给我,好让我们以后能轻轻松松地两不相欠。”
封云诡笑道:“可以,就看你愿不愿意向我亲自来讨。”
苏娘道:“刚才你没有亲自来讨,我也给你了。”
封云道:“那是你,不是我,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女人永远都比男人要主动一点,至少在某些方面的确如此。”
苏娘道:“你说得很对,可惜我生下来偏偏是女人,女人一辈子要吃的亏实在比男人多太多。”
封云道:“这是天意,老天爷安排的,你不该怪我,也怪不得你自己。好了,我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向我亲自来讨?”
苏娘道:“我现在没有比这更愿意做的事。”
她那看起来虚脱无力的身子,突然又迅捷灵巧地展开轻功飞了起来。
随着那句话的语声落下,她竟已飞身凌空到封云的头顶。
她长长的单薄衣袖中无声无息地滑出一对精致的银质小剑,闪电般往封云的颅顶狠狠直刺了下去。
而封云的目光仍淡定自若地优雅凝注着她原来站的地方,似根本不知她已迅捷地移形换位攻击到他的一处致命要害。
他对付别人时所用的手段固然阴险诡测,但自身的警觉性却显得一点也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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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禁不住为他感到凶多吉少,都禁不住深深地感同身受到一种死亡临头的紧迫。
可就在众人以为他再自行施救已来不及的时候,苏娘闪电般直刺下去的两柄银质小剑却突然莫名其妙地脱手抛出,跌到封云的脚前。
苏娘在半空的轻灵身形也突然莫名其妙地摇晃着重重摔下地来,也摔在封云的脚前。
她更狼狈更吃力地勉强从地上缓缓站起,双脚还没有站稳,一只有力的手已扼住她纤细柔嫩的玉颈。
“唉,又是可惜得很,”封云优雅地笑道:“我本来也在想该把我那三个随从毁掉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可惜你已没有能耐接得住。”
苏娘绝望地竟也笑了,比哭还凄凉的笑,笑着毫不闪避地与他眼睛对视,目光中的怨恨之意已收缩成一个极度压迫的点。
她冷冷笑着道:“既然如此,你不妨连我也毁了。”
“不,毁了你这样的美人儿,非但我自己舍不得,别人恐怕也会笑我不解风情。”
封云突然语声暧昧地微笑道:“我越看你越觉顺眼,我想我是不小心爱上你了,死心塌地地爱上你了,无法自拔地爱上你了,我们或许真的是一对世间罕有的绝配。”
苏娘居然在难以承受的巨大悲痛之中又流露出一抹动人的妩媚,笑着道:“是啊,我好像也早就这么认为。但我现在已一无所有,了无生趣,你那么爱我,就要有足够的勇气同我共赴冥冥黄泉,做一对连神仙都羡不着的鬼鸳鸯。”
封云摇头:“不好,不好。”
苏娘道:“如何不好?”
封云的表情煞有介事,颇显慎重地缓缓解释:“我还有我的事业未竟,还有许多亲友抛不下,我虽那么爱你,只不过男人一生,爱情应该不能算是最主要的,最重要却不最主要。太痴于爱情的男人太多时候看来都不中用。况且,你也并非真的一无所有,至少你还有一个深深爱着你的我。”
他话中字字句句都透着几丝缠 绵,让众人听了不免肉麻得紧。
苏娘冷笑道:“你既然已承认了爱我,手怎么还不放开。”
封云竟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句十足的无赖话:“我的心很爱很爱你,但可惜我的手却始终一点也爱不上你。”
苏娘又忍不住痛苦地冷哼一声:“在你的世界里,可惜的事一定多极了。”
封云道:“好像是的。”
苏娘道:“所以你的手是不准备这么轻易就放开?”
封云故作无奈:“好像是的。”
苏娘道:“你的手要怎么样才会放开?”
封云的含情脉脉更增他的优雅,悠悠笑道:“要你跟我回去,同我立刻成亲入洞房,再快快地替我生出个大胖儿子。”
苏娘的脸色已彻底暗沉下去,憎恶至极的瞪着他,再也无法说出半句话。
突听封云背后有一个极度冷硬的语声传来:“放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