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昏黑无光,唯跳珠相击。
慕岑的声音不高,然冰寒彻骨。
身后暗处无人现身,却传来幽幽回应:“属下在!”
慕岑神色冷漠,双眸盯住脚下不远处的村庄,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你六人潜进村中,凡屋中有孩童者,均造势滋扰,使其家中长者亲见,一刻钟后回此候命!切记,只扰但不可生事!”
他此间话落,那群看不清的人影登时领命而去。
只须弥间,村中便有啼哭声、追赶声、摔门叫喊声交织一起,和着雨落向各处。
慕岑挺身而立,气息如寒冬水潭,幽深的双眸定在脚下的渔村。身后藏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搓着黑白两颗棋子,发出嚓嚓的声响。
“螳螂而已。”他冷冰冰道。
暗卫来去皆快,匿在背光处向慕岑复命。
慕岑下颌紧绷,提身掠下高地,沿着暗处向阿江家中赶回。行至半路,突见一黑衣人从角落里钻出,手中剑身颤鸣击碎雨声,直直抵向慕岑胸口。
慕岑侧身躲过,挥开袖子抵挡,他从不佩戴兵器,只能徒手与之周旋。几遭之后,两人分立雨帘两端,眼中各自存了杀意,在暴雨中相视。
“阁下何人?”
黑衣人面容笼罩在黑纱和雨幕的双重乔装下,晦暗又可怖。
慕岑扯嘴冷笑,单手背过,语气很是不屑,“自然是寻你的人。”
那人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慕岑,忽地旋开剑,以迅雷之势重新攻向他,逼得他向后连连猛退,正胶着之时,一柄细窄软剑从侧方挥来,弹开了黑衣人的利刃,剑锋相交,刮出一长串刺耳的尖锐。
宋星摇翻身跃到慕岑身前,此刻身量尚矮小的她牢牢挡住了慕岑。她挺直了身,丝毫不露惧色,坚决地说道:
“我来替你挡着,你先离开!”
慕岑站在宋星摇身后,越过连片落雨看向宋星摇的背影,原本溢出厉色的眸子轻跳,他此刻承认,之前是有些小瞧了她去。
他本故意留了漏洞要放走黑衣人,否则凭此人这几招,怎能近得自己身。可是宋星摇并不知道他的算计,这个姑娘冲出来,挡住敌人的利刃,只是想救他离开,仅此而已。
黑衣人阴冷扫视两人,森森狠笑,“果然不是兄妹!受死!”
正要挥剑,就听院中阿江夫妻惊慌地冲出屋子,提着灯笼大喊,
“不好了!不好了!”
一瞬间惊醒了整个庄子,各家各户本就被暗卫一番惊扰难眠,又听见街坊的呼喊声,烛火由近及远渐次亮起来,不断有脚步声四处响起,向着阿江家中聚拢。
黑衣人见事情不妙,浑身戒备地退到阴暗处,目光阴毒地沉了沉,转身冒雨跑远,宋星摇倾身上前正要去追,却被慕岑按住,他看着她摇摇头,向黑暗深处眺去,“小心中计。”
大雨倾盆如注,阿江撑着伞将妻儿遮在下方,他的妻子紧紧抱着怀中婴儿,轻轻悠荡着襁褓,焦急啜泣。
阿江满脸忧虑,并未注意慕岑与宋星摇从院外而来,待慕岑问了原委,才口舌打结地解释:
“刚刚村中突然出现一伙人,凡是家里有孩子的便去闹。我起身去看了看情况,回来就想着看看虎伢,等到回到屋里,想着看看虎伢有没有被吵醒,本来见他还睡着挺高兴,谁知道他就一直睡,我怎么碰他都不醒。现在正是他该饿肚子的时候,以前都会醒过来哭喊要奶水喝,今晚却睡不醒,外边这么乱,他还醒不过来,孔兄弟,孔兄弟,你说,伢子是不是被人下了毒了!”
阿江急得语无伦次,话里的意思倒勉强表达清楚了。宋星摇轻轻撩开襁褓的一角,小虎伢肉肉的小脸透着淡红,呼吸平稳香甜,饶是四周如此喧闹,也未见睁眼。
慕岑也作势看了眼孩子,才点头道:“极有可能!我刚刚就是去追那伙人去了,他们偷偷进了屋,也要对小芙下手。”
宋星摇偷看慕岑一眼,不曾言语,只心中琢磨,慕岑如此无中生有添油加醋,断然是别有用意,只是这婴孩无辜,何况才这么小,他该不会如此薄情竟用孩子作饵吧!
陆续有村民赶来,听到两人的对话,大概是想起自己家也遭遇袭扰,一片惊慌,纷纷躁动不安。
慕岑趁机对着阿江道:“阿江兄弟,你快去喊了洪叔来吧。他为执事,安排全村人聚在一处,互相照应着,免得今夜出事。”
阿江直点头,嘱咐着妻子先抱孩子回屋,另有两人陪着,一同跑远了。
紫色闪电在空中蜿蜒划过,雷声翻腾,雨夜忽如白昼夺目,如妖兽作孽,掩盖住世间的嘈杂,连近旁慕岑的呼吸也若隐若现。
宋星摇看向天际,轻声说着:“竟打雷了。”
慕岑扭过脸,语气淡淡的不闻太多情绪,“你怕吗?”
宋星摇摇了摇头,“雷声而已,有何可惧。”
看见慕岑的那层皮囊又缩了几毫,眼窝下已开始泛出不自然的青色,她用口型比道:
“两个时辰”。
慕岑不急反笑,嘴角勾了不易察觉的弧,转身走进堂屋。
树上避雨的鸟,不知为何突然振翅,飞向远处。
半个时辰后,阿江的家中挤满了村民,村落虽小,也足足快五十人,饶是他的家原本足够宽敞,此刻也显得局促。
村妇将自己的孩童搂在怀里围坐在一起,男人们站在外围,抵着肩相互低声询问,面露担忧。
有几个女人拉着宋星摇,想询问当时的情况,慕岑拎了水来倒,很自然地将她挡在身后,软声宽慰大家。
阿江的孩子仍未转醒,他的妻子抹着泪,缩在一角,将襁褓搂在怀里轻轻摇晃,不住探着孩子的鼻息,一枚精致小巧的香囊从孩子的胸前偏移,坠了一半露出襁褓。
宋星摇有些不忍,扯住慕岑的袖子,压着有些愠怒的音量,“那婴孩为何还不醒!”
她知道,那香囊定存了古怪,否则村中这么多的孩童,为何只有虎伢酣睡不起,孩子尚幼,倘若吸了太多致睡的药粉,怕是会出意外。不管他有何惊天动地的计划,不该拿一个幼儿下手。
宋星摇晃了眼虎伢和他的母亲,心中更为焦急,低声诘责慕岑:
“别告诉我你不清楚!慕岑,他还只是个小婴儿,你利用他来成事,就不怕无意中伤到他!”
慕岑原以为宋星摇为了接近自己,断然不会置喙自己的任何做法,却没想到她竟生了气。
他盯着宋星摇的眼睛,第一次认真地细看,她黑亮的眸子仍如同三年前初遇那般清澈纯净,带着克制不住的愠色,直视自己。
慕岑心中微叹,她是谍庄之人,她的宿命便是襄扶君主上位,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此间大计步步为营,纵使自己心有不忍,也难免有枉死之魂,不管她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寻找自己,但她的善意终归不假,她不能再跟着自己,否则日后遇到的事情对她来说或许不仅仅是危险,更是残忍,甚至可能成为束缚自己手脚的桎梏。
慕岑垂了眸,他想,这件事结束,便送她离开。
门攸地被推开,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过去。洪叔钻进来抖抖身上的雨,脸冻得通红,女人们全都围了过去,询问声此起彼伏。
“大家别慌,戍卫已经驻到我们村中开始巡逻了,他们一定会保证大家的安全。大家就聚集在这,哪都不要去。”
村民抖着声调表达自己的担忧。洪叔被围在人群中,不断安抚众人。
慕岑替每个人都倒了热茶暖身,转过一圈回到宋星摇身旁坐下。
宋星摇扭头看他的皮囊,被热气烘得显出潮红,已有几处翘起小角。
慕岑斜过脸,淡淡地动了动嘴角,问道“是皮囊出问题了么?”
宋星摇收回目光,沉着脸有些冷淡,“皮囊还好,但是要尽快!现在时冷时热,它的寿命快到了。”
慕岑轻哼一声,看向裹在村民当中的洪叔,眼神骤然冰冷,“我自有分寸。”
“慕公子,你还没有回答我!”宋星摇发狠地咬着他的称呼,垂着头,拢了拢炭火,神情不满,斜过眼尾射向慕岑,“虎伢,香囊,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慕岑面上无甚变化,目光里却闪过不易察觉的欣慰,静静看着她,想了想,将头靠近宋星摇的耳边轻语:
“那是我常用的凝神的药囊,那娃娃,的的确确只是睡得香甜。他只是还太小,五感尚亏,所以不曾受惊而醒。”
他的耳语如一抔棉丝,搔得宋星摇耳朵酥麻发痒。这是慕岑头一遭认真解答宋星摇的疑惑,宋星摇点点头,脸转瞬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