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虚构的晚年
不久，卫东他们安静了，我们也完事了。喘息静止以后，漆黑的病房里一片死寂，要命的福尔 马林味又出现了，我甚至嗅到一种尸体腐烂的味道。我又一次产生了一种躺在墓穴里的感觉。我唯一可做的，就是借助想象透透气。
黑夜有助于想象，而想象让黑夜变得辽阔无边。在想象中，我们有时置身于海边的一所小屋，有时置身于草原上繁星照耀下的一个蒙古包，有时身处大漠边陲一个荒芜小镇上的一间木屋。我的脑海里时而闪现出一片蔚蓝的大海，时而闪现出一片碧绿的草原，但最后取代二者的是一幅更加苍茫辽阔的画面：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夕阳的余晖将漫漫黄沙染得通红。
这几幅画面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经由它们的指引，我曾有过更具体的设想。在我的有生之年，要是我可以生活在海边，我要做一个渔民。我只需要一艘打鱼用的小艇，一间建在海边的小屋。要是生活在草原上，我只需要一个蒙古包，几头牛，一匹马。我想得更多的还是做大漠边陲小镇上的一个居民。
小镇像它边上的沙漠一样古老，历经沧桑。镇上的房子坚实、低矮，房子的外墙因风沙和时间的侵蚀已经变得斑驳暗淡，像一张张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
作为一个匆匆过客，我没有房子，只能随便租一间屋子住下来。小镇上的居民我谁也不认识，他们也不关心我。在我的想象中，那些在风沙中长大的人都有一张坚毅而阴郁的面孔。谁也不理我，我孤独而自由。在海边我可以做渔民，在草原上我可以做牧民，在这里我却不知道做什么。生活在大漠边陲小镇上，我决定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我还想象过如何打发一天的时光。白天蹲在一堵临街的墙下，一边晒太阳，一边观察过往行人。要是碰上特别的，就跟踪他，看他接触什么人，做什么事，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想知道他一直往前走，最后去往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有人走进一所房子，有人走进一条胡同，还有人走进那片沙漠再也没有回来。要是可以，我要尾随那个走进房子的人，看看谁在等他。那所房子里也许住着他的家人，也许住着他的仇人，也许空无一人。不知怎么搞的，在我的想象中，那些人最后都进入了一所空无一人的房子，进入了一条空无一人的小巷。他们和那个进入沙漠的人一样，仿佛被一阵风吹跑了，被一阵沙淹没了，从此没有了踪影。
如果没有行人可以追踪，我可以追踪落日。最近两年读王维的诗，我有一种感觉，他曾经出使塞外，其实是为了追踪落日，他从长安一直追到大漠。追到大漠以后他不再往前追，因为他彻底看清了落日的样子，也看清了大漠的样子。他停下来，看着落日缓缓坠入长河，让笼罩大漠的夜幕笼罩了自己。
我也一次次追踪落日，但我只会追到大漠边缘。在我的想象中，我一次次伫立于通往大漠的隘口，注视着落日消失在大漠遥远的边际。虽然我很想看看落日在大漠深处的样子，也想看看那些寸草不生的地方被落日照亮的样子，但我不敢深入大漠继续追踪它，我担心自己像落日一样消失在大漠里。我得赶在夜幕笼罩我之前返回我的小屋。
夜里，我将独自躺在小屋里，聆听屋外的各种声音。夜里小镇上几乎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来自沙漠的风席卷大地的声音。一阵阵大风从我的门前呼啸而过，有的会停下来拍打我的门。我仔细聆听过那些拍打我的门的风。它们曾经吹折过很多草，吹断过很多树，吹白了很多人的头发。但它们也曾吹醒过很多种子，吹绿过很多树叶，吹开了很多花朵。每次大风过后，第二天我都会四处转悠，看看哪些东西被风带走了，也看看大风带来了哪些东西。
偶尔，深夜我也能听到行人经过我的房前的脚步声。有急速奔跑的声音，有缓步行走的声音，有来回徘徊的声音，有倒退行走的声音，还有一只脚行走的声音。
我想记录下我听到的各种风声和各种脚步声。我想从风声判断一种风属于几级，它有多大的杀伤力，又有多大的建设性。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同样一阵风，让江南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吹到塞北却让百草枯黄，牛羊瑟缩。我想从一个人的脚步声去判断他脸上的表情。这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比如那个步履匆匆的人，如果是赶往医院探望病危的亲人，可能会心急火燎；如果是赶去和情人幽会，应该是喜出望外。仔细想还会有不同的情形。如果病危的亲人属于寿终正寝，应该急不到哪儿去；如果对要去幽会的情人已经玩腻了，应该也高兴不到哪儿去。
我曾经想过，记录下各种风声和各种脚步声，将是我晚年无数个不眠之夜最大的消遣。
但我现在只想听一听窗外的风声，不管它是什么风；也想听一听门外的脚步声，不管他是谁的脚步。但窗外一团漆黑，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没有。要是窗外就是夜空，透过窗户应该看到满天繁星啊；就算看不到星星，至少应该看到一点城市的灯光吧。但除了一个黑窟窿，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门外也听不到脚步声，仿佛所有人都死了。
“你睡着没，迪儿？”我触触张迪的手。
“没呢。”
“陪我说说话！”
“怎么啦？”
“闷得慌！”
张迪将手放在我的胸上，帮我揉。
“没用的。”
张迪侧过身，紧紧地抱住我。我们的额头抵在一起。
我知道她想安慰我，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她轻声说：
“要是有一天能离开医院，你希望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刚才我就在想这个问题。”
“快说说！”
“我有三种比较满意的设想。”我尽量压低声音，不吵着别人。“第一种，去海边，做个渔民。第二种，去草原，做个牧民。”
陈保安突然咳了两声，跟早先中年男人被我们吵着的时候为了提醒我们发出的咳嗽声一模一样。我赶紧闭上嘴。
“第三种呢？”张迪说，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不，简直就是耳语。
“请恕我打扰你们的雅兴！”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严肃的声音。我听到陈保安翻了一个身，像是为了将脸转向我们。“我虽然说过晚上我的身份不是保安，但白天的我和晚上的我毕竟是同一个人，至少白天的我和晚上的我用的是同一个身子。你们讲的话在晚上的我听来，全是光明正大、天经地义的，我甚至想要为你有这样的想法拍掌叫好。但对不起，如果我真为你的想法拍掌叫好，或者假装没听到这样的话，那我就是渎职。与其让你说出更不合时宜的话而造成不愉快的后果，不如适时打断你们，让我们大家都少一些麻烦。你们可能会觉得我古板，保守，不通情理。你们这样看我我也理解，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的苦衷。”
“我们没说什么不合适宜的话吧？”我说，我愈发觉得心里闷得慌，仿佛有一团脏兮兮的抹布堵在脑口。
“我刚才都说了，在另一个我看来，这些话全都光明正大天经地义。但作为保安的我对不合时宜还有不同的界定。不管你们认不认可这个标准，这个标准就在这里。这不是我一个保安的标准，这是所有保安的标准，这是医院的标准，谁也更改不了。”
说到这里，陈保安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和张迪也叹了一口气，我们没有反驳他，我们都知道这不怪他。
很久，我和张迪都不说话，我们甚至都不再叹气。陈保安也没再说什么，病房里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我无法入眠，我静静地躺着，我能听到黑色的时间在我耳边飞快流逝的声音。
“胡坚！”张迪轻声叫我，她也没睡着。
“嗯。”
“我们微信聊！”
“好的，宝贝儿。”
我们拿起手机，开始微信聊天。
“你的第三种设想是什么？”
“在沙漠边的一个小镇上虚度光阴。”
“你喜欢沙漠？”
“嗯。”
“你的计划里有我吗？”
“这算不上计划，幻想而已。”
“好吧，就叫幻想吧。这种幻想里有我吗？”
“前两种设想里有。”我说，不管是做渔民还是牧民，我都希望有一个像张迪一样的女人在家里等着我。但在沙漠边的小镇上虚度光阴不适合带女人。沙漠不适合女人，我也怕养不活她，还担心自己有一天忽然消失在沙漠里。这是我关于死亡的最美的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只能像霍金一样坐在轮椅上，我希望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摁动电动轮椅的按钮，让它将我带入沙漠深处。我希望被一场大雪覆盖，然后再被黄沙掩埋。雪是最理想的裹尸布。我不相信大雪来自天堂，但我喜欢它的洁白和寒冷。
“第三种设想里呢？”
“没有。”
“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受苦！”
“跟着你，我不怕吃苦！再说我也喜欢沙漠。”
“真的？”
“真的！”
“那么可以。”
“不是可以，是必须！”
“好的，必须。”
“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张迪放下手机，又一次抱住我，吻我。一会我们又继续聊。
“我们的时日不多了，”我说，“如果要去寻找陷你于不幸的那个人，可能就去不了沙漠。”
我指的是在张迪十二岁那年强奸她的人，我说过要和她一起把真凶查出来。
“不查了！”张迪沉默片刻说，“我不想为了寻找一个陷我于不幸的人而放弃和你在一起的幸福。我要和你一起生活，轻松地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日。那件事已经毁了我的前半生，我不想我的后半生也被它毁了。”
“如果你放不下，它一样会影响你。”
“彻底的忘却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一天我变成白痴，或者完全失忆。”
“当然。”
“要是不提这件事，我总有忘却的时候，总有轻松的时刻。要是去查，做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都围绕这件事，以后我别想有一分钟的宁静和轻松。”
“有道理！”
聊到凌晨三点，我们决定睡觉。我和张迪并排躺在一起，手拉着手，我们都想尽快入睡，但越是努力越是睡不着。后来张迪终于睡着了，我直到凌晨六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要是长期这样下去，我得开点安眠药，说不定还得吃点抗抑郁的药。刘医生说过我早晚会需要的，看来他的确有先见之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