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舍中暖意融融，炭火上的茶壶“滋滋”喷着热气，将慕岑的脸氲得看不真切。
阿江坐在一旁的矮椅上，看着这两位客人嘿嘿笑了笑，侧过头刮了刮婴孩的鼻梁，与自己的妻子感叹，“咱们应该给虎伢再生个妹妹。你看他们兄妹两个，感情多好！”
妇人眉眼带笑，眼尾睨了眼自己的丈夫，轻嗔一声，臂弯里的襁褓不安地动起来，传出几声稚嫩的梦呓，阿江与妇人都绷直了身子，抿直了嘴唇紧张地看向襁褓里的孩子，轻轻晃动臂弯哄着婴孩入睡。
慕岑看在眼里，思忖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只香囊递给妇人，“阿嫂，我会点医术。这香囊中添了几味安神的香草，可让婴儿安睡，你试试吧。”
那妇人道谢，身旁的阿江忙伸了胳膊接过香囊，小心翼翼地将香囊挂在孩子的颈上。
洪叔直起身子，抓着火钳透了透炭火，随口发问：“小兄弟会医术？老头子这几天总睡不安稳，不知小兄弟能否帮看看是何缘故？”
“没问题啊洪叔！”慕岑未作推辞，几步凑到洪叔身前伸手把脉，眼睛观察他的脸，摸了片刻，才撂下袖子松口气，“洪叔，不是什么大病。”
洪叔略抬了头，身形虽在慕岑之下，气势却足，并不像寻常的村中翁叟那般颓唐，噙着笑问道：“那我这是因为些什么？”
慕岑回了身慢慢走到宋星摇身边，背对着其他几人的脸竟布满森冷。随即他又笑出声，安慰洪叔，“洪叔近日忧思难平，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还未解决，搁在心里终日揣摩，才使寝食难安。待事情了结，自然好转。”
洪叔伸展着上身，语调有些僵硬，继续问道：“那依小兄弟看，老头子这事情，何时能了结？”
宋星摇窝在竹椅里觑眼看着两人打量，心中惊诧，明明只是普通借宿，洪叔与慕岑间却仿佛一直在暗中拉扯试探，言谈透着古怪，各自的表情变化也耐人寻味。
她不知慕岑用意，也不敢插话，怕自己探询的视线太过直白，引来洪叔注意再坏了慕岑的计划，只好看了看周围，想找些事情做，可惜附近实在没什么物件可以让她摆弄，不得已，端起鱼汤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喝下去，辣得她眼泪直流。
慕岑平淡地瞟了眼宋星摇，回到自己的位置，敛起袖口伸手烤火，神色谦恭，笑着答道：
“哎，洪叔太会说笑了！我就是一个大夫，诊些小病小痛的还凑合，可不会算卦卜事。不过要我说，夜长梦多，洪叔该当机立断才是。”说到最后几字，慕岑将尾音拉得绵长，似有所指。
宋星摇听出不对，挑起眼帘向对面瞧去，阿江撩开襁褓查看妻子怀中的孩子，小婴儿好像真的睡熟了，微小的鼻息透着香甜，呼吸已安稳，再向旁边滑动视线，洪叔的脸色变得古怪阴沉，眼睛眯成三角，发狠盯着他身前的炉膛。
黑夜将雨声衬得更为清晰，屋中的温暖烘烤得人昏昏欲睡，阿江的妻子抱着孩子起身离开，见卧房的门关严，他才向前凑了凑，与慕岑闲聊打发时间。
“孔兄弟，你从青州来，可有听说最近青州那件大事？”
慕岑听后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摆摆手，“这事可不敢瞎传，弄不好要砍头的！”刚过了片刻，仿佛自己未忍住分享欲，悄声道：“阿江兄是不是说青州那位……那位公子的事？”
阿江重新来了精神，好奇问道，“正是啊，听说……跟女人有关？不应该啊，那位公子位高权重，这么隐晦的事，怎么能弄得人尽皆知？”
宋星摇蜷在椅子里，听他们俩人低声嘀咕，脑中想起昨日里遭刘百户刁难时他手中拎着的画像，若如此说来，画上的女人该是这场风月案的女主了。
慕岑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阿江兄，你有所不知啊，青州城暗地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听说是有个戍卫拦住了传信的飞鸽，他看到后醉酒说了出去。听说，他人已经被……”慕岑对着自己的脖子比量了番，阿江眼中露出震惊之色，缩回身子，一时间不敢再问。
半晌，洪叔沉沉一笑，目光阴晦地落在慕岑脸上，“照你这么说，那位公子丢了人，又失了面子，该派兵各处抓捕才是。可我看，咱们这邻了青州，并未见什么官差。”
慕岑回身替宋星摇掖着衣角，原本笑意盎然的脸骤然现出冷意，嘴窝填满了凉薄。
可他再转头去看洪叔，又是一副油滑，“谁说的，官差也不能穿着兵甲明晃晃地在青州城外抓人吧，何况这件事传出去也不体面，那位公子就算有心捉拿，也要找个借口避人口实，再或者干脆安排亲近之人亲自追捕，再不知不觉料理了他们，等这阵风波过去，我们这群老百姓又怎么能知道呢？”
洪叔的目光一沉，隔着中间的火光与慕岑交汇，不等他说话，阿江插话道：“哎，孔兄弟，我可听说逃走的人已经叛军了！这样的叛徒人人喊打，那位公子完全可以借机搜捕，可我看……洪叔说得没错，咱们这附近可从没见过什么官差、兵卒过来。”
宋星摇向慕岑看去，他垂眸怡然自得地烤着火，两手在火焰上翻转，火光映得他的下颌忽明忽暗，眸底的光也随之变幻莫测。
“是吗。”
半晌后，他只淡淡回了两字，语调波澜不惊，抬头看向阿江，又慢慢看向洪叔，微微一笑，“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啊——谁知道呢！或许那个叛徒早就被暗中杀了……”
阿江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揉揉脸，对慕岑的敷衍未多在意。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慕岑端着手继续翻转，看似回应阿江，视线却锁住了洪叔，嘴角翘了抹不含温度的弧，“今天夜里，怕是会令很多人失望了。”
“嗯？孔兄弟你刚刚说了什么？”阿江眨眨眼角的泪花，又捂嘴打了个哈欠，早忘了自己方才的问题，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行了，太困了，雨天就是爱困啊！”
天色彻底暗下来，雨滴“噼里啪啦”抽打着屋脊、门扉，门缝处渗进了洇洇雨水。
洪叔穿戴好簔衣起身告辞，推开门，飞扬的雨水斜斜擦湿了他的鬓发和侧脸，屋内的热气与冰凉的水雾相织，在他的眉毛上凝结一层细细的水珠。
“不用送了，阿江。”洪叔笑着劝阿江回屋，越过阿江的身形看向后侧的慕岑，笑容无声中阴冷几分，“孔兄弟也是。”
他直直盯着慕岑与宋星摇看过片刻，拉开门缝匆忙钻进雨幕跑得没影了。
慕岑轻轻哼了声，低头望着火焰出神，火光投在他的半边脸上，皮肤暖洋洋的呈现出一团红晕。他的嘴角弯弯翘着，眼睛却深邃不可捉摸，一丝笑意也没有。
夜深寒凉，回了屋，宋星摇坐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啜水。慕岑将窗户掀开一条缝隙，坐在窗下向外窥望。
“那个，慕…”
“嘘！”
慕岑转过头示意宋星摇噤声，顺势阖上窗棂，走到旁边的凳子前坐好，瞥见宋星摇手里的茶盏，他倒了一杯水递到鼻子下嗅了嗅。
见他这般，宋星摇一阵汗颜，他谨慎至此，倒比她这谍庄之人更甚。
“水很干净，我已经喝过了。”宋星摇摸了摸鼻子，小声说，“有毒也是先从我开始发作，毒不到你身上……”
慕岑捏着茶盅却未送到嘴边，反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正色道：“依你看，还有多久。”
“嗯？”
宋星摇一时没太听懂，抬头看向慕岑，见他稍稍侧脸，将耳边对向自己，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询问脸上的假皮还能撑多长时间。
虽不是真样貌，但慕岑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窜进鼻孔，惹得宋星摇红了脸，轻咳一声，道：
“正常情况下可以坚持十个时辰。”
慕岑点点头，“实际呢？”
“可是天气实在不好，实际只能再坚持六个时辰。如果受到别的刺激，三四个时辰也未可知。现在已快亥时，明天一早它将漏洞百出。”
慕岑听后低头沉思，右手的食指弯成钩，指节摩挲着眉心，三个时辰，若是将所有村民都聚到一处再行动，倒也够用。现今这群细作混在百姓中，直接动手怕是会伤到无辜之人，如此一来，的确棘手。
宋星摇站在床前，纤细的手指绞动衣角，看着唯一的一条被衾，暗中纠结，他睡地上，被子给他？可我也怕冷哎……那，一起睡？不行！
正想的脸红心跳，屋子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啊——”宋星摇惊得低声倒抽凉气，慕岑在她身后举着吹灭了的烛台，随口问道：“害怕了？”
“不是……这么早就休息了？慕岑，那个，你已有杜姑娘了，我们两人不得已共寝一处，你万万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宋星摇转过身大步退后，离慕岑远远的，指指床榻，“这里只有一条被子，让给谁来用都不合适，不如咱们两个人聊聊天，熬过一晚上，还是都别睡了！”
宋星摇低了慕岑半个身子，她想，若是慕岑不老实，便立刻变回原本的样子，抽出腰间的青灵剑砍了他！
慕岑无奈看了看宋星摇，未忍住，混着嗤笑轻叹口气，不知该评价这姑娘的头脑是太迟钝还是太敏感，他就差把“大事将至”几个字刻在脸上了，她居然一心只想着怎么防备自己。
他抿了笑，逗弄她：“你多想了，以你的姿色，我自问足够自持。”
“你！”
宋星摇听出慕岑的嘲讽，抬起脸撇低了嘴角，眸子瞪出怒气，仿佛被惹恼的小鹿，想用头顶飞对面的人。
雨敲在窗扉之上叮咚作响，外边忽有夜鸮凄凄鸣啼，抓挠的人心神不宁。
慕岑收敛了神色，转头望向窗扉，低声交代：“宋姑娘，我有事要办，你就呆在此处等我，我去去便回。”
宋星摇生了慕岑的气，听他要冒雨出门，嘴上不饶人道：“走吧走吧！仔细你那张假脸！”
不等宋星摇再说，慕岑已推开窗轻巧地翻出去，雨声骤浓骤减，窗扉“哒哒”叩了几下，阖上了。
屋外的寒风在那一瞬蔓延至屋中，宋星摇独自立在黑洞洞的房间打个激灵，这才忍不住开始替慕岑担忧。
慕岑要做之事一定非同小可，宋星摇感觉得到，她隐隐察觉事态严峻，绝不是简单的假扮兄妹如此浅薄。
她推开窗想跟上去，可慕岑留下的足迹在雨水冲刷下转瞬消弭不见。
黑暗中一道人影踏水潜行，身形迅捷，悄无声息地穿过渔村泥泞的小路，很快赶到村子外一处高地，浸透的外裳贴附全身，勒出他的宽肩蜂腰。
他负手直立，瞭望着脚下浓浓夜色中的阑珊灯火，脸冻得紧缩，一张口，泅出一团寒气：
“暗卫何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