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完整统一地相拥
书名: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作者:颦颦 本章字数:4615字 发布时间:2020-07-22

  离职的那天,是温鸾樱最后一次去天台,告别的同时,更多的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有些事无所谓知不知道答案,有些答案充分必要的存在。

  那几个月,无人顾及天台,清洁工连最基本的要求一个月打扫一次都没有做到,枯树叶乖巧地躲在墙角,抱团取暖,堆起厚厚一层,每一片叶子之间都粘连着腐坏的痕迹,像是刚刚历经过一场大劫难,劫后余生添了许多苍凉与迟暮。

  袁青临总在她后面出现,第一次是,第二次是,第三次第四次这一次都是。

  “师兄。”她只是这样称呼他,语气酸涩得发抖,在风中站不稳脚跟。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袁青临老了许多,不像一年前第一次见他,温润如玉带着西方特有的气质。

  “还没有。”

  “想好了吗?”他指的是辞职这件事。

  “想好了,不想救人治病了。”稳定好的情绪又被代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眼泪就留下来了。

  太多的生命历经九死再次被拉扯到人间,她原以为救死扶伤是可歌可泣的职责,未曾想过,她的身体承受不住在见过不够多的生死之后依旧能平安的生活下去。

  救人时间不长,却一刻也不能自救。

  “也好,找个轻松的工作也好。”那一刻,袁青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能理解她,这很长的一生里,自己也不能强迫自己爱上与之相悖的职业。究其一生,只想追求空旷深远的境界。

  不去用眼睛看,温鸾樱也能感知到他的无奈和伤感。还有对命的退让。

  “你呢?”

  不是忘记了说话,应该是思考了很久,他才说:“走一步看一步,还能怎么办。”

  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对生活妥协的人,每个人匆匆行路,自顾不暇,独自一人关起门的时候,才卸下那些沉重又笨拙的面具。

  温鸾樱宁愿相信此刻他是暂且一蹶不振,也不愿相信,他会在天台上毫无预兆地流下眼泪。当她不得不认清现实的时候,一切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轻轻地抹去仅有的痕迹。

  “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她现在唯一能说的,只有这些。

  “嗯。”他的声音绵长嘶哑,好像大难重生没有缓过来的余惊,只能在细枝末节中找到那场真正发生过的灾难。

  “逝去的人已经逝去,留下来的人是天意也是他们的嘱托,不是吗?”她强忍泪水说道。

  “我明白,太过伤怀无益。”他吸了吸鼻腔里的液体,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如果你愿意,找个时间去看看他吧。”

  “嗯,我知道的。”

  跟着睡眠死去的还有温鸾樱的记忆力,她总是无端地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这健忘的后遗症像身体里的器官一样,从此就扎进血管里。

  走到楼道的她又折回来,双腿像两根竹竿杵在地上,两个弱小的支点撑着她的身体,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即使重重地踩到地上,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袁青临,有些话……”进退两难的话总是在思量后被说出来。

  “你问吧,没事。”他知道她想问什么,即使她不问,有些事也要复还到原来的模样。

  “你早知道他去世了对吗?”刻意不提的人,一旦再次提起来,就像砸破的大染缸,倾倒、翻滚。

  “比你先知道几天。”

  两个人同时不说话,只是为了给对方缓冲的机会。

  “你们早知道李晨露的父亲就是……”

  “嗯。”

  很平静的对话,像拉家常,也像在打听不认识的人。

  “当初,你安排他接近我们的目的也是这个。”这一句她没有问,她很笃定的说。

  “是。我没想到会那么巧,我父亲的学生就是你们,我恰好选择了回国,恰好和你们在一个医院,恰好就在家里吃饭,原本一切都不用开始,可是你就偏偏来了我的科室。”他重复着着这些巧合,好像在拟一条线,将偏离重心的意外重新捋回正道。这是袁青临今天说得最长的一句话。温鸾樱不知道该不该高兴,高兴他还没有对一切丧失兴趣,尚且还有话想说,还是高兴故事的结尾终于完整了,她三次向陆嘉卉提出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她的身体渐渐凝起寒意,透过皮肤,传染给衣衫,以此递交,浸染给每一寸皮肤,甚至她站立的这片土地也打起寒颤。

  她当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冷若冰铁的人为什么突然出现转圜,陌生气息过分巧合地碰撞总该是有人主导。只是这场有计划的会面,掺杂了无法预料爱情,让一切变得可歌可泣。

  “在你能清楚明白感到他热烈喜欢的时候,他已经放弃了以你为目的接近李喜才,他不愿让你背负太多利益纷争,也不想破坏你和李晨露的关系。”这座城市最不缺的就是眼泪,无论在哪个角落是否哭得昏天黑地都无人知晓,天上的太阳倾斜着腰身,缓缓移动,大可当作唯一安慰你的天体。

  巧合是发生故事的前提,也是人与人产生联系的前提。

  后来,事实是否百分之百还原,叙述者又是谁,都变得不重要。

  想知道的结果和已经知道的结果,最后倒像是了却一切,不再追究的退让。

  她想这一年时常怀着揣测,那些清醒又朦胧的梦,是或不是命中注定。假如当初她没有执拗地认为一切不同凡响,也没有执拗地期待结果,怀有希冀,更没有执拗的与他产生爱恋和打算将来的想法。仅仅只是停留在那个她醒来魂不守舍的早晨里,她使劲的回想,不得而终,埋怨懊恼的日子逐渐被甩在身后,最终又归于零。一切都未曾发生过,那么这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恍如隔世,黄粱一梦。

  至始至终,温鸾樱都没有去过墓地看他。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自己认定的事情,即使早已沧海桑田也无动于衷。她不相信陆嘉卉的死亡,执拗的认为在将来的某个饭店会再次遇到,然后她突兀莽撞地说:“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武汉的夏天闷热又粘腻,早上醒得早,晚上睡得晚,某一程度上带给她一些慰藉,没有无边漫漫的黑夜需要熬,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开着灯,通如白昼的空间里行思坐忆,慢慢接受长夜有尽,白昼有终,死去的人不复相见。

  她坐在书房,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看过的书,有些晦涩难懂的句子她读来沉湎思索,兴致之上她也会忽而回头问:“陆嘉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半晌无人作答,她只当他在警局还未回来,她就这样静静地等,静静地看,捱过了无数个飞虫湿热或者窗雨如泣的夜晚。

  温鸾樱再回学校的时候已经九月了,那碗烤冷面还是如从前一样令她着魔。

  店门口的“烤冷面”三个字被一张打印白纸覆盖,取而代之的是“手抓饼”,A4 纸大小有限,并不能完全遮盖从前的旧印。

  温鸾樱站在门口,死死盯住那几个字。

  “同学,吃点什么?”老板从里面出来,喊道。

  视线与她一起落到门上,老板讪笑,“不是冷面,是手抓饼,还来不及换上,新招牌已经在做了。”

  “原先这家烤冷面去哪了您知道吗?”她的声音中气不足,未能飘多远,就散了。

  “哦,你说原先那家店啊,在疫情期间染上了,夫妻两个都去世了。”老板很热情,尽管她未曾表现出要买东西的意愿依旧竭尽所能告诉她自己知道的,“这病毒无情啊,多少人死在冬天……”他像评书的人,讲过一些事实后紧接着发表自己的见解。

  声音越飘越远直至听不见,一直沿着脚下的路向前走。

  温鸾樱意识到自己没哭的时候,心里还有一些愧疚。她想——可能一个人的眼泪是有限制的,提前流尽之后就干涸了,然后无尽的酸楚与痛苦只能依靠早已千疮百孔的意念撑着。

  难怪有古话说:有苦说不出。

  这个冬末初春,有人死里逃生,有人未沾染一分,有人长辞于世。

  留下来的人,或愧疚难安缅怀逝者,或疮好忘痛洋洋得意,或洗心革 命改头换面。

  她早已接受生活或生命的雷同,每一个人都细微得如尘土分散在各个角落,相遇与否,交心与否,擦肩而过与否,争锋相对与否,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假如生活的本质是毫无意义,那一世的经过又要怎样算清?她逐渐认识到,这个号称万事都有原理和结论的世界存在着多么大的荒谬,那些无解的人和现象又该以怎样一种身份存活。

  在这慢慢思索的过程里,她又被生活里的种种扰乱,原本拟好的思绪又被长河冲走,她想,如此的脆弱与卑微,不论渐序,终归尘土。

  九月已经足够热了,穿素白的裙子坐久了还会黏在微微出汗的腿上,站起来的时候有热潮袭来。

  回家的路上,她买了一束玫瑰花,捧在手上,点点猩红贴在胸口处。还买了一杯奶茶,阔别已久的滋味没有预期中那么值得赞美,过于寡淡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坐观光车看黄昏,遥远的夕阳和匀速的观光车越拉越远,空气里滞留的热气和人为制造出的风相互缠绕,裙摆吹起来的弧度与光晕揉在一起,像一幅绝美的油画。

  玫瑰花修建枝桠之后依旧被插在花瓶里。茕茕孑立的样子。

  她换上婚纱,将头发披在肩上。储物间里的简易烤冷面推车还停在墙角,忽然之间,就很想吃烤冷面。她提着裙摆,亦如当初他为她忙碌的模样,摊开一张冷面,熟练的卷起来,然后又重复刚刚的动作。有丝丝油渍带着滚烫溅到腰间,然后逐渐扩散成谈黄色的圆圈。素白的婚纱瞬间开出几朵小黄花。

  习惯的味道还是没有变,很厚很厚的辣椒酱汁,没有葱花和香菜的点缀颜色看起来单调乏味。桌子两端,一边一碗,她坐在饭桌前小口小口吞咽,亦如往日。吃完面前的一碗后,她又提着裙摆走到对面,像个男人一样大口咀嚼,两碗下肚后,胃部的饱胀感让她充盈,好像有巨大的拥抱将她的身体包围。

  吃得尽兴,她甚至想再吃一碗鸡蛋卧面,可是肚子已经装不下任何食物。她懊悔这一天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去所有与他走过的地方,来不及吃他做的鸡蛋卧面,她想悉数带走与他有回忆的东西,后来她又恍然大悟想到,约会的人只会轻装上阵,哪里会带着全部家当。

  肚子慢慢被撑起来,纱裙比开始穿在身上更显饱满,她踱步走到镜子前,细细端详。拿起定妆粉照着脸扑了扑,而后又拾起口红添了添颜色。还是那样明媚动人,那样愁容氤氲,她咧着嘴,露出八颗牙齿,对着镜子调整好看的笑容。

  她忽然想起照片还没有准备好,又无端责怪起自己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了,起身走到房间,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起照片认真爱抚。记忆又飘得很远很远,她还记得那次在江滩看芦苇,猛烈的风吹得她脸发红,有一个背包客拿着相机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问陆嘉卉:“嘿帅哥,能为你们拍一张照片吗?你们俩太登对了,”他似乎怕他不同意,又说:“我不收费也不商用,就是收集世界的美好,如果你们需要,成片可以免费寄给你们。”

  就这样,在两方满心欢喜的情况下,定格了一张合照。两个星期后,他们如约收到寄来的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人都笑得内敛,收敛着情绪,头发被风吹得杂乱,四平八稳地并列而站,与远处的片片芦苇融合成一幅画。

  一切准备就绪后,她又踱步到床边,坐在床沿规整好裙摆后顺势躺在床中间。双手握着照片贴在胸前。她闭上眼睛,陆嘉卉那深邃又清凉的眼睛就这样和她四目相对,夜晚的罂 粟花被月色掩藏得体体面面,乘风摇曳,落寞地飘荡,一直摇一直飘,一直摇一直飘。

  “最近烦心事很多吗?”“切忌不要再忧思了,可以适当旅游放松自己的心情。”“越来越严重。”“药物已经不能有效控制。”

  大脑渐沉的时候,医生的话一直在脑海里重复,然后陷入很深很深的深渊,四周都飘着白色的羽毛,身体变得很轻很轻。

  稳稳落在隧道口的时候,尽头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她提着裙摆,奋力向前奔跑,耳后的罂粟花掉落在地上。

  脉搏停止呼吸的时候,挤在某个地方的忧思永久的解放了。

  她对着朦胧且深刻的光影说:陆嘉卉,我穿着婚纱死在了与你昼夜欢愉的床上,丈量了与你走过的所有路,带着我爱的食物的味道即将永远和你相拥。

  她过于恬静地躺在床上,让所有人都产生只是熟睡的错觉。她这短暂的一生,只用‘温和’一词即可概括,没有惊天动地的履历,是很平静很顺从的水到渠成。

  在猩红的晚霞里,她那样坦然的离去,缓缓失去生命体征,迅速离开人世。

  有人说,林妹妹短暂地出现在二十一世纪的人间,体会一遍二十一世纪的情爱,泪水枯竭后,再次黯然离去。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的绝唱不复遇见,未有人想起,这是一对互生互活的灵魂归期。

  遥远的天际,鸟叫声络绎不绝,世界是由赶路的人构成,看护夜晚的人会在海上弹琴,无人涉足的记忆埋藏着遥远的理想国。

  洗衣机里飞快转动的素白长裙与东经七十度会相遇,先死去的人转过轮回后与契合的灵魂再次相拥。

  ——完整统一的另一个自己正款款走来。

  (2020.6.1.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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