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虽破败,却也挡住半边雨。篝火旁弃了两条鱼骨,鲜美的鱼肉进肚,终于驱散了饥饿,连带着身上也开始温暖起来。宋星摇颇为满足,将鞋袜脱了,放到火旁去烤。大嬴并不禁闺中女子的行径,宋星摇未在意身前的慕岑,自顾烘着身子点评:
“慕大夫,真别说,你的手艺挺好。就是这江水鱼鲜有股子腥味,要是撒点盐巴就妙极了。”
那边慕岑见到这姑娘解开足衣,忙起了身避开视线,负手看向雨中,揶揄道:“你倒会吃。”
暮色已至,雨中的西方,空中泅了团团暗沉的紫红,慕岑神色忧虑,定身不动。宋星摇浑身烤得暖意融融,理好鞋履,凑到慕岑眼前准备上路,抬眼看去,慕岑脸上的假皮子到了时辰,在耳后翘开一处极不起眼的角。
谍庄之人,善以术幻容貌,同时熟知寻常人所用手段。
旁人若想改变形象,仅有二法。
其一,用人皮或幼豚腹部嫩皮,按所变之人的皮相研制,贴于面部,但效果良莠不齐。且炮制工艺越精细,保持不腐的时辰越短。又因骨骼存有差异,眼窝、耳下及嘴角处多有破绽。
其二,为修士化形,但只能变出相熟之人的脸,否则,骨骼陌生,幻相易崩。此法非普通人可取,流传不广。
宋星摇调皮劲上来,想趁慕岑不防撕掉那张皮,趁机看看他真正的模样,可她刚瞄准位置,手才伸出去一半,本目视前方的慕岑却猝不及防地挥开衣袖盖住她的脸,宽大的袖口缠住宋星摇,慕岑悠着力道将她抵到墙上,趁她的身子还蒙在袖子下未拱出来,自己迅速扯下假皮,掏出面具戴上了。
“下次记得,偷袭别人之前,不要盯着他太久。”慕岑故意凑到宋星摇耳边,隔着衣袖奚弄她。
宋星摇一把甩开慕岑的袖子,露出脑袋发狠瞪向他,慕岑只留给她一抹戏谑的笑,若无其事地抽出衣袖走出草庐。
雨势见大,空气被冲洗的寒冽,两人再次冒雨前行,绕过几个矮小的山头,眼前终于出现一处渔村,雨水折射着十几盏灯火闪闪烁烁。
慕岑自行下了马钻进人高的蓬草当中,再出来时,又换了副新的脸皮。
宋星摇无奈叹口气,出言激他:
“慕岑,你的真容是不是丑陋不堪?怎么就喜欢用假的面孔。”说罢翻身下马,裙摆被雨打得湿透,贴身粘在她肌肤上,勾勒出纤细笔直的腿型。
慕岑脸部的皮肤纹理冻得异常清晰,没办法,假的皮子无法在如此糟糕的天气中快速调整温度。他望向那处不大的村落,不知为何,面孔又如冰山般不带半分表情,顺口回她:
“是,很丑。所以你就不要再惦记了。”
宋星摇弯腰拎起裙裾抖落雨水,“咯咯”笑了笑,“那你家附近的屠夫是不是同你关系特别好啊!”
她直起身,一脸沉浸的自己想着些什么,越想越开心,咧嘴大笑着乐出声来,也不管慕岑是否在听,自言自语道:
“哈哈哈哈……应该是关系很好,你需要做很多很多张假皮,需要的幼豚皮多了,一来二去自然就与那屠夫熟识了。你总要去他那里照顾生意,怎么会不好呢!哈哈哈哈……”
慕岑收回视线,他一直在思索其他紧要的事情,对宋星摇的调侃并未过多留意。
他即将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要见的人可能暗藏危险,原本这一切他独自解决便是,于他来说,倒算不得难事。
只是如今宋星摇跟在他身边,这姑娘是谍庄来的,但她身后究竟有没有人还未可知。不过这两日察言观色,慕岑倒未感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宋星摇还在开怀笑着,并不知道即将要面对的是何种危机,慕岑回过身立在她身前,凝眸打量她。
他本不是杀心重的人,倘若宋星摇真的只是无意中找到自己,念及曾经的救命恩情才跟住自己身边,那么拉着她一起去渔村,日后或许会给她带来祸事。
慕岑眸底泛起一抹虑色,垂眸想想,沉声问她道:“宋姑娘,昨日你曾说,你可以扮成他人模样?”
宋星摇笑痕尚存,抹掉脸上的雨水点头称是,“男女老幼,无一不可!”她嘴唇抿得直直的,满是骄傲。
“那,烦请你变作十几岁的女孩模样,随我办件事吧。”慕岑想,她变个样貌出现,那么此事过后,便不会有人认得了,对她来说,也算安全。
“十几岁……”
宋星摇轻声嘀咕着,眼睛向着慕岑的胸口处瞟去一眼,她走近慕岑,绕着他慢慢走过一圈,再回到慕岑眼前时,高挑的女子身量骤减,只及慕岑的胸前位置,五官青涩稚嫩,与她原本的样貌迥异,仰起头挑眉问道:
“这样?”
这是她第二次在自己面前催动谍庄的幻术,如此神奇,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可以转换性别、容貌,几乎毫无破绽。
虽然早早见识过,慕岑心中仍感到不小的惊叹,不过面容却依然一派平淡,粗略扫了眼宋星摇,见她当下的模样基本看不出她原本的痕迹,才轻轻点点头作为回应。
两人弃马步行前进,不知为何这场雨竟不见缓,远处的江水翻涌,昏暗中只闻浪潮击岸的巨响。
“有人在吗?路过此地,我与舍妹想在此借住一晚!你好,有人吗?”
慕岑叩着门扉,抬高声音向屋内呼喊。
过了半晌房门才推开,一个青年手扶着头顶的蓑笠跑出来,边跑边压着声音阻止:“听见了听见了,屋里有孩子刚睡着,小声些别吵醒他。”
宋星摇此刻化了十几岁的女孩模样,身量也矮上三分,只过慕岑的胸。慕岑抻开衣袖遮在她头顶,护着她快步跑进屋舍。
屋内烘了一个炭盆,温度比外边暖和了不少,一个妇人哼着小曲哄着怀中的婴孩,炭盆另一端,一个老翁坐在藤椅里面无表情地审视两人,身形精瘦,目光却矍铄,若有所思地在慕岑与宋星摇脸上缓缓扫视。
“洪叔,我就说外边有人叫门,你还不信!来,二位,快擦擦头发,坐火盆边暖和暖和。”
那青年摘了蓑苙挂到墙上,躲在妇人远处敲打身上的雨,伸着手递给慕岑两条方巾。
慕岑接过干巾道谢,替宋星摇擦了擦额发,自己随意用手抹干脸上的雨水,才向着这些人介绍:
“在下孔枫,这是舍妹孔芙。我们俩出了青州后天突然下起雨来,冒着雨走到这里实在是体力不支,又找不到落脚的客栈,不得已只能暂时打扰几位,在此借住一晚。”
暴雨如泻,漫天银铢掉落大地、屋顶、树枝上,以天地鸣奏,将屋内外隔绝。
“青州?路程可不近呐,得有上百里的路!”窝在竹椅中的老翁腾了腾位置,下垂的眼角后头,目光随意落在慕岑脸上,“你们兄妹就这么步行而来?”
年轻人自称阿江,满脸热情地煮了姜水鱼汤给宋星摇两人驱寒,听老翁说话,爽朗地介绍道:“小兄弟,这位是我们渔村的执事,我们都喊他洪叔。”
慕岑接过鱼汤嘘着热气,递给宋星摇,表情随和放松,语气没有半点矜持,好似普通乡野之人唠着家常,
“那不是,路上我们蹭了段牛车,本来就不稳当,又加上下雨,车轮经常陷进水坑里,把我妹妹颠得晕头转向,到现在还没缓和过来,话都不爱说了。”
几人齐齐看向宋星摇,阿江露着一口白牙憨厚笑着。宋星摇忙垂下眸子,来的路上慕岑提前嘱咐过她,叫她尽量少说话,只配合他作成兄妹的样子。
她听见慕岑如此说,便装成小女孩难为情的模样,不敢抬头去看众人,端起手中的瓮抿一口鱼汤,鱼汤里的姜混在热气当中更为辛辣,一入喉,像咽下一枚硬物刮擦过嗓子,呛得她鼻尖紧皱,眼角挤出几滴泪来。
“啊——好辣!”
慕岑正与阿江闲聊,听她嚷着,回头望过来,伸手轻轻拭去宋星摇那颗小小的泪滴。宋星摇怔住身子,僵着脸不敢动,目光随着慕岑的手指微转,她知道慕岑不过是以兄长的身份关爱妹妹,她不能多想,又不能久久无动于衷,于是软了嗓音带着哭腔,嚷着:
“哥,太辣了!”
慕岑的神色不见太多变化,眼中掠过一丝笑,暖着音调关切问她:“辣到了吧,喝不习惯的话就先放放,我们也不急着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