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和沈蝉衣两个人并排站在飘雪中,视线都看着北面,那里似乎有什么吸引着他们。
风早就已经退,雪花飘下来的轨迹没有多大的改变,两个人就这么站着谁都不说话,似乎全世界都变得安静下来。
他们两个的目光好像能透过大雪看到他们想看的事。
因为没有风声,耳朵里隐隐似乎能听到有狼的嚎叫声,极轻,几乎不可闻。
那是狼王临死前不甘而愤怒的哀嚎,困于雪幕中久久不曾散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蝉衣微微侧过头问沈宁:“不担心家里?”
沈宁笑了笑道:“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从来都不怕别人主动找上来。”
“你也应该知道,到现在为止宁军很少主动出东平郡去惹什么人,但凡是来惹宁军的一个也没落个好下场。”
“所有人都以为宁军不主动攻击别人是一种小富即安的懦弱,他们却不曾想过,真到了宁军主动出击的时候,他们还有还手的余地么?”
“所以我不担心,无论是谁若是主动招惹我宁军也不会讨了丝毫好处去。”
“无论是谁?”
沈蝉衣问。
“无论是谁!”
沈宁回答的声音很轻,但语气笃定。
“你好像很信任你的手下。”
沈蝉衣微笑着说道。
“对于值得信任的人,我从来都不吝啬信任。”
“对于不值得信任的人,在某些时候我也不会吝啬信任。”
“比如?”
沈蝉衣再问。
“没有比如。”
沈宁转头看着沈蝉衣说道:“千万不要乱去比如,这样就会产生怀疑。”
“而一个人心里怀疑的事情太多了之后,难免就会变得没有什么值得去信任。”
“比如,假设,这种事还是少想的好。”
“说句不矫情的话,我和你们沈家结盟,那就必须信任你们。”
“这种信任是建立在有共同利益的基础上,一旦没了利益,这种结盟也就变得脆弱不堪。”
“但是,在结盟的这个时期内,我必须选择信任你们沈家,同样的,你们沈家也必须选择信任我,别无他途。”
“你就不怕我把这番话告诉我父亲?”
“我没指望你替我隐瞒什么,事实上,如果唐王看不出这一点,他也不会派人和我谈结盟的事。”
他看着沈蝉衣,有些挪揄的问道:“你猜,是我先背弃盟约,还是唐王?”
“你能不能别这么尖锐?”
沈蝉衣有些懊恼的说道:“我从关口连夜赶过来看你,可不是想听你说这些让人不舒服的话。”
“我来的目的单纯的就好像这雪一样,不夹杂任何功利的东西在内。”
“我仅仅是来看我的朋友,当然,昨夜你叫了我一声姐姐,我来看的就变成了弟弟。”
沈宁笑了笑,抓起一片雪花说道:“你觉得雪纯洁么?”
“当然!”
沈蝉衣点了点头肯定的说道。
“你觉得不纯洁?”
她反问。
沈宁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本来想说雪之所以会成为雪,之所以会从天上飘落下来,是因为雪中有灰尘。
看起来纯洁的雪是围绕着灰尘才形成了雪花,看起来纯洁其实内在里还是有着污点,而且还这污点还藏得最深隐藏的极好。
这话他没说出口,因为他不想否定一个人心里对纯洁的定义。
或许是沈宁看问题太冷静深刻了些,在他眼里这世界上所谓纯洁的东西真的不多。
“什么时候回去?”
沈宁问。
沈蝉衣抬起头看着满天飘散下来的雪花轻声道:“一会儿就走。”
“什么这么急?”
“我手下有十万人等着我回去,你知道我本来就不该来的。”
“如果我守的侧翼被狼厥人攻开的话,眼看着拿不下太原的狼厥人就能突围回去。而一旦缺口打开呼乞那延世吉逃回草原,再想找一次这样的机会就难了。”
“虽然我是个女子,但我从来没拿自己当个女子来看待过,尤其是在军中。”
“我是他们的大将军,所以我得对他们负责。”
“下午回。”
沈宁抽了抽鼻子,感觉着清冷空气钻进鼻腔中的清冷。
“中午我烤肉,好么。”
“好”
沈蝉衣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可不可以教我烤肉?”
“好”
沈宁也说了一个好字。
“什么时候再见面?”
“或许很快,或许很久。”
沈蝉衣笑了笑道:“你到了沈家可以视为回家,最起码在看到我的时候,我消希望你能有回家的感觉。”
“咱们都是飞将军的后人,本来就是一条根。”
“我刚才说过了,如果你真的觉得沈家是个大水坑也别担心,因为我也在水坑里。”
她第二次说这番话,沈宁依然震撼莫名。
难道她知道什么?
这是沈宁第一想到的事。
“我一直不怎么喜欢下雪的天气。”
沈蝉衣忽然叹了口气道:“以前看到下雪的时候,就好像那些雪花都掉进了我心里一样,又冷又堵,或许是小时候就因为某件事极讨厌雪的缘故。”
“不过今天你来了,所以今天的雪似乎并不让人觉着厌恶,在雪地里静静站着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看来我有把丑陋的事物变美好的本事,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比较顺眼所以连雪都跟着顺眼了?”
沈宁笑着问。
“跟雪无关。”
沈蝉衣摆了摆手道:“去烤肉,我饿了。”
大雪中,一队数百人的精骑护着一辆马车从大业城的南门出来,顺着铺满了白雪的官道往唐军大营的方向走。
马车的速度已经很快,最起码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况下,马车的速度已经很快了。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来的声音让车里坐着的沈元昌有些心烦,而他更不满意的是马车的速度还是太慢了些。
和陈寅寿谈过之后,沈元昌自己在房里想了半夜。
到了天色微明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打算将自己的想法尽快去和大哥沈子城说说才好。
他性子里就没有慢这个字,轻狂暴躁,但他毕竟是沈家嫡子,从小看得多了学的多了,在看问题的时候他并不迷糊。
而事实上,看起来有些不务正业的沈元昌反而是沈子城最得力的助手。
马车在官道上碾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辙两侧的积雪被战马的蹄子踏碎。
到了沈子城的大营之后,一个仆从打着伞走在沈元昌身边替他遮挡落雪。
可能是因为仆从的步伐稍微慢了些,沈元昌有些不耐的将伞抢过来瞪了那仆从一眼,这仆从吓了一跳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
他知道沈元昌的脾气,稍有不慎就被活活打死的下人并不在少数,所以这仆从显得很惊恐不安。
沈元昌看了那仆从一眼忽然心生不忍,这是极少出现的心态。
“滚去照料我的玉麒麟,若是让它冻伤了蹄子我就割了你的脑袋。”
他狠狠的骂了一句,那仆从立刻遵命爬起来小跑着离开。
跟在沈元昌身后的甲士都替那仆从觉得幸运,如果齐公不让他去照顾坐骑玉麒麟而是在这雪地里跪着的话,说不得齐公一直到回太原都不记得还有人跪着。
这仆从活活冻僵在雪地里的可能比他活下去的可能要绝对大的多。
这仆从一口气跑到马厩,然后精心的配好了草料喂给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
一个马夫拎着一只水桶经过,仆从立刻拦住将水桶要过来给玉麒麟添了些水,等水桶回到那马夫手里的时候,马夫的手心里多了一张纸条。
十分钟之后,马夫手里的纸条到了一个唐军旅率的手里。
半个小时之后,这旅率亲自带着兵巡逻的时候遇到一个同乡做斥候的士兵,两个人交谈了会儿随即分开。
一个时辰之后,这纸条就到了距离唐军大营二十里外的宁军大营中。
而就在这个纸条在沈宁手里展开的时候,几个沈子城军中的将校拉着保护沈元昌的别将叙旧。
谈了一会儿之后其中一个校尉告辞离去,围着大营绕了半个圈子之后,他悄悄出了大营,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雪地中。
一个时辰之后,这校尉从沈元昌亲兵别将嘴里探听来的消息就进了沈世永的耳朵,沈世永和坐在身边的闵崇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都有些掩饰不住的欣喜。
就在这个时候,唐军大营中最高大宽敞的军帐中,沈子城猛的站起来,看着沈元昌一字一句的问道:“元昌,我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别对沈宁动那个心思,你怎么就不肯听?”
沈元昌不耐的辩解道:“大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看重那个叫沈宁的家伙。”
“反正在我眼里,那沈忆安也不过是个草莽罢了,手里有些兵,可这样的人如今大周的天下遍地都是,何苦非要拉拢他?”
“我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陈老和大哥你讨论用人之道的时候,陈老说过一句话让我铭记不忘……人不为我所用,那便杀之也不能为别人所用。”
沈子城微怒道:“那你记不记得我是如何回答的?”
沈元昌怔了一下,有些恼火的说道:“大哥说以恩德服人,远比用刀子服人要强得多。”
“记住!”
沈子城提高了声音说道:“人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他人所用这一套,不适合我,你也不要再说了。”
“元昌,我跟你说过,沈宁和别人不一样,他和咱们沈家有渊源。”
“那你就告诉我,他到底跟咱们沈家有什么渊源!”
沈元昌站起来质问。
沈子城张了张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道:“前日夜里,世永亲自去了宁军的大营,你觉得他是去做什么了?”
“世永在我军中安插了不少眼线,我不闻不问,是因为他是我的弟弟,咱们是一家人,但就算我不刻意去安插眼线监视他,难道他的一举一动就瞒得过我?”
沈元昌脸色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杀意。
“别把沈宁逼到世永那边去。”
沈子城拍了拍沈元昌的肩膀说道:“我跟你说过,刀子不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
沈元昌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却冷笑了一声,刀子确实不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刀子绝对是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