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北快没了，衡天国没有他能呆的地方，齐逢也就你们柳山能接收他，这是她的原话。”
鸿鹄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拿自己长着羽毛的五指和那小巧的酒杯斗智斗勇去了，对于柳杰的问题也只是给了这样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在衡天，没人会为了喝水去专门搞一个玩意儿，还在上面画些花花草草。对于鸿鹄来说，这玩意儿的有趣程度可是要比那在隔壁屋死成一坨的弱鸡娃娃多多了。
柳杰看着那杯子被鸿鹄粗鲁的在手里把玩着，里面的酒洒的满桌子都是。小巧的青花杯年代也久了，要真出点什么事估计也不会有人买一堆瓷片，眼前的这个女人又一身淡淡的血腥味儿，柳杰是断然不敢让她赔的，于是她起身从柜里拿了一个碗出来，又倒上酒推过去，顺着把杯子从女人手里拿回来，重新放回那个油亮油亮的木盘里。
鸿鹄撇了撇嘴，因为失去新玩具而感到了一丝不快，但还是谢过了柳杰，两手小心翼翼的托起那只碗，将里面用来暖身的烈酒直接仰头灌进嘴里，许多来不及被咽下的酒液就顺着她细腻的皮肤向下滑走，滑进那些浓密的羽毛里。
虽然是个看上去相当强悍的妖怪，但言行举止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看上去也不常化人，平时应该是很少和人接触的那种，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是谁？就是那个让你把那个孩子送过来的人。”
柳杰等鸿鹄喝完了，便继续提问。
“我朋友，也是他娘。”
鸿鹄一个字都不多说，尤其对于自己的事情，还有那个女人的事情，倒是对于那个小子和他的家世全都如实的讲了，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
“……你们真要收留他？”
迟疑了半响，鸿鹄还是问了，这是她自两个时辰前来到柳山到现在，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
柳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拢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再道：“你只是送他过来，您不知道也正常，咱们柳山门啊，最大的特点不是武学上的什么成就。“”
“而是我们什么人都敢收，什么人都敢保，只要你被逼上绝路，无论你是什么人，柳山都敢收你为门人，只要你敢入，我们就敢收。”
“我们柳山门牵扯的是非多的数不清，不在意再扯上点别的什么，但也别把柳山门想的那么好，你若是入了柳山，这辈子也就和那些是非撇不开联系了。”
是这样吗……
鸿鹄歪头想着，难怪她会送他来这，这帮家伙看来是有十足的把握保他。
既然能保，她的任务便就此结束了。
“既然托付给你们，那么我也没有什么疑虑了，我要走了。”
鸿鹄起身，柳杰也没要客气挽留她的意思，只是象征性的站起来送她一程。她打开大门，门外被阻挡的狂风暴雨便争先恐后的向屋里窜，又被她背后伸展出来的巨大白色羽翼所阻挡，她回过头，原先黑色的一双眸子已经变得金黄：“对了，日后若是你们也保不了他了，就让他来衡天国将军府，只要他有那个命到那里。”
柳杰点了点头，鸿鹄边走出了屋子，此时她已经彻底没了人的形态，腿变成了爪子，身上覆盖了满满的白色偏银的羽毛，还有那些长长的，有着奇怪图案的尾羽，她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白鸟——说是白鸟，却总觉得不足以形容她，那感觉……更像是凤凰。
衡天国大将军鸿鹄想保的孩子，想来也不会简单。
目送着那白凤凰逐渐消失在黑暗中后，柳杰正准备扭头回屋，忽听得仿、佛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停下来又等了一会儿，声音更加清晰，依稀能听出似乎是小十三的声音。
“师父——师父——！”
一会儿声音近了，她看见确实是小十三，抓着把聊胜于无的油纸伞，满身都湿透了，在暴雨中蹒跚着走过来，喊她时声音都打着颤。
柳杰赶忙跑过去把他拉进屋，拿了床被子先给这倒霉孩子裹上。
“十三，这么大的雨你来干嘛？”
柳杰皱着眉头问他，，十三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就露出个冻的红彤彤的小脸，打了个喷嚏崩出个鼻涕泡儿，一条鼻涕就挂在了鼻子下，小孩儿顾不得擦便急冲冲的讲：“周师叔上山了！单师兄进了那个不让进的屋子然后被咬了！白师姐说是血被吸了没什么事！单师兄流血了！然后、然后……周师叔让你赶紧过去！”
……行吧，起码他还记住了重点。
“你今晚住我屋，我去找你周师叔。”柳杰甩下这一句话，随手抓了件衣服披上身就跑进了滂沱大雨中。
柳杰赶到的时候，，远远便看见那个高高瘦瘦色男人正站在雨中，左手单手举个盆护着全身免受大雨的袭击，他看见柳杰过来，身后宅子里从窗户处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又被这个男人的身影挡了过去。
“你还真有胆儿，彦东要是知道你窝藏妖怪还不得气死，他念叨你多少回了都。”
周甫瞄了眼窗户缝，确认没人听见后小声和柳杰抱怨：“再讲虽然咱们门规是来者不拒，但起码也得商量着来啊，哪有你这么整的。”
“你怎么知道那是妖？”
“我以前在岭北见过妖怪，再加上他刚吸完单步青的血就变得像个正常娃娃一样，要说他是个正常人我是死也不信，只能怀疑到妖怪了。”
中年男人眼里尽是孩子才有的那种明显的狡猾，柳杰嗤笑一声，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行啊你，这两年什么都瞒不住你了，得亏你口风严，不然我可不让你上山。”
“那是——话说那孩子是妖这件事，咱们山上还有几个人知道？”
“我就告诉你了。”
“小白也知道这事，那孩子似乎恢复能力相当惊人……这事别往外扬，听小方说，上面查的厉害，岭北那里但凡和妖怪有点联系的都被带走盘问了，你提醒着点，这两天若是有下山的娃娃，跟他们讲山上没人来就是了，他们聪明，知道不该往外说。”
“知道了，事没平息之前，这孩子都很危险……不过他似乎对于衡天国很重要，将来也许用的上，铁定是要保的。”
“那他……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二一伤的怎么样？我听小十三说只被吸了血。”
“还好，但小白死不让我进去看看，说我碍手碍脚的……其实也就破了点皮，流的血一会儿自己就止住了，步青倒还清醒，也说自己没受伤，那娃娃似乎没想伤他，似乎是无意识的……”
“现在他怎么样？”
“昏着呢，还发着烧，但是手上那伤口恢复的很好——”
“师父？
周甫话音未落，便被一个少女的声音所打断，柳杰和他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脸上神色变得翻书似的快，刚刚的严肃一扫而光，换上一副轻松悠闲的面孔。
少女没注意到这一瞬间的变化，她冲着两人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说道：“那孩子的烧退了，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其实我也没事，他没要我命的意思，都赖我，我非得进去找咬。”
小男孩挠着头嘿嘿一笑，墨黑的眸子里透出他这个年龄特有的狡黯。白承风翻了个白眼，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说了多少遍了不准进人不准进人，我看今天里面要是关了个饿急眼了的老虎你要怎么办。”
“他就一普通小孩，再说我也没啥事……不过周师叔， 柳师叔，他真的要入门啊？”
“是啊，怎么，你还不乐意？”
周甫笑眼弯弯的逗他玩。
“我可没不乐意，他要入门不就是我师弟咯？多了个师弟我还不高兴？”十二三岁大的娃娃对着那个病人的脸戳戳戳：“不过我最近听十一讲，弘京出来好多探风监，他不会有事吧？”
小孩低垂着个头，话里也听不出他的意思。周甫会意，坐到他旁边的炕上，拍着他肩头笑着道：“你替他愁啥，你先管好你自己再说，他这边自然有咱们这几个师叔罩着，你也一样。”
男孩身上的汗和满头满脸的泥被女孩给细心的擦掉了，一头有些偏浅褐色的头发又长又卷，乱糟糟的托着一张紧皱着眉头的小脸，孩子本来长的应该算不错，可惜那皱着眉头的样子给他平添了一股在这个年龄显得很不寻常的成熟，让人心里总感觉怪怪的。
至少在不清醒的时候，他看起来不太讨人喜欢。
一旁的单步青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一张眉目清秀的小脸露出藏不住的好奇的表情。单步青听着他师姐讲，便扭头过去瞧他的左臂——它失去了小臂的三分之一，还有一只左手，切口处暴露出来，黄色的脂和红色的血肉纠缠在断掉的骨头上，发黑的血液散发着微微的腥臭，让人作呕的同时倍感恐惧。
单步青不怕，他的表情平静的就像见过各种伤口和死尸色白师姐，像是经过那年那场相似动乱的周师叔和刘师叔。
他见过比这更恐怖的，这柳山上每一个人都见过，他们是那些灾难中的幸存者，是在绝望中和其他绝望的人们一起来到柳山的同伴。
自来柳山那天起，无论你是否愿意，这一生，你便和柳山再脱不开干系。
程钧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唯一能看见的是一片透彻的墨色。
那是一双好看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似乎笑了，声音清脆，很好听，在飘忽沉浮的意识里，像是唯一清晰的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