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过头去,强行从情绪的深渊里抽离,藏在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要不要吃块糖?”
是那个抢了我宝座的少年。
我每天下午都要穿过一片植物的王国,然后来到我的小天地。
这是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为数不多能感到自由的角落。
而现今,这里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
当然,我没有权利阻止他人来这里。
除我以外,这里随处可见的就是钓鱼佬了。
可是他不是。
我看着他,像是在照镜子。
我感到惊恐,本能地排斥他。
他蹲着,朝我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块包装精致的薄荷糖。
少年的眼神没有看我,余光却在偷偷瞧我。
我心情有点低落,没什么力气一般低下头,看向那块糖。
荷氏,午夜风暴。
我带来的背包夹层里还放着一包没开封的。
这个味道我实在是承受不了。
耳机里声音其实很大,我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可是我从他的动作琢磨出了什么。
他应该是想给我吃糖。
我姑且认为这是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可是为什么是午夜风暴呢。
我在这一刻,诡异地有了想笑的冲动,思想斗争一番,我还是收下了。
不过我并不打算吃。
这东西吃了会要命,对我来说。
他看了看我,见我把糖收进裤子口袋,扭头不说话。
他估计自己也知道这块糖威力有多大。
他站起来,我重新看向水面。
他在看我。
我是个对目光很敏感的人,几乎不需要思考我就能猜到他在看我。
远处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植物,我叫不出名字。
它们太高了,抬眼望去满是碧绿。
这对我来说全都是生机。
是生命的力量。
每一株小草都在努力生长,每一棵大树都在高举着双臂。
看到它们,我不禁想到了自己。
我这么死气沉沉的人,配拥有生命力吗?
我想不明白。
再远处就是灰色的瓦和露出一角的白墙。
它们被长得有我高的植物遮挡着,若隐若现。
对我来说,这副景象是很新奇的。
“你叫什么。”
耳机里的歌曲播放到高潮了,我不自觉弯了唇角。
音乐是为数不多能让我感到开心的东西了。
我沉醉在有它的每一秒。
“我说,你叫什么啊?”
这首歌高潮过后的每一句都带着遗憾,我也不自觉暗淡了目光。
我正为歌曲痴迷呢,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头顶。
不悦地皱眉,我的目光里是我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狠戾。
少年被我的目光吓了一跳,下意识收回了手。
“……”
“你刚刚在叫我?”摘了一只耳机,我揉了揉有点酸的耳朵,轻声问。
心情不是很好啊。
我感觉我几乎无法压抑内心的暴戾。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可能也意识到我心情不是很好了,所以他迟疑了。
敏感如我,偏偏就注意到了他这没有一秒的迟疑。
名字。
“你先告诉我吧。”
我讨厌我的名字。
“我……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你可以叫我荒。”
我愣了一下,有点怀疑我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叫荒,荒凉的荒,荒芜的荒。”
啊,真的只有一个字。
一看就不是真名。
不过这正合我意。
我有点可悲地想,然后默了默,告诉他说:“你叫我延吧。”
延长的延。
其实我不是很想告诉他的,可是礼尚往来,我必须告诉他。
而且……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没什么的。
“是延续的延吗?”
他想了想,皱着眉问我。
我有点惊讶他能猜出来,按照以往,我一定会惊讶地大叫,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表示肯定。
但我现在心情不是很好,情绪不想外露,于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少年眉头松开了,朝我笑了笑。
他很友好,完全不像见到第一面时那样锋芒外露。
但我清楚,这不是他真正的模样。
可是我没有兴趣探究。
于我而言,他只是偶然相遇的一个过客。
于他而言,我亦是过客。
他在我旁边站了一会,许是站累了,他慢慢坐下来,与我隔着一段距离。
我们都坐在泥土地上,老实说凹凸不平的地面坐着属实硌得慌。
许是荒对我主动示好了,我今天属实难受,破天荒希望能得到安慰,可是我知道没有人能给我安慰。
我忍不住偷偷看他。
我甚至在内心发誓,如果荒能察觉到我的脆弱,那我一定要把他纳入好友范围。
尽管这个范围如今空无一人,而我又寂寂无名,无人会渴望得到我的目光和关注。
相反,我或许是负担。
情绪会为我编制一场盛大的狂欢,疯狂过后是无尽的空虚。
而我,它清楚地知道,我这个贪得无厌的主人一定会主动献身。
我太累了。
精神的高度紧绷让我时刻关注着周遭,旁人若有似无的一丝目光足以让我心慌。
或许,这个四月过后,我将迎来生命的隆冬。
“你还好吗?”
荒说话了。
我猛地转过头看他,眼泪从我装饰品一般的眼眶里流出,玻璃珠一般的眼睛空洞又难过,里面酝酿了一场风暴,我无声地感恩着,仅仅是为了这四个字。
“……我很好。”
荒没有看我,而我,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我背过身去,狼狈地擦着眼泪。
尽管我尽力保证声线平稳,可荒向我投来的目光却犹如实质刺在我后背,让它鲜血淋漓。
荒有动作了。
他走到我身后,温暖的手掌落在我因哭泣而一抽一抽的脑袋上,刻意放柔了声音,他说:“乖,延,我们不难过。”
我们不难过。
他的动作那么自然,他的语调那么温柔,以至于我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我们不是初遇,而是老友最珍贵的重逢。
我像终于融化的冰,在阳光下以水的姿态流淌着,杂质和污渍在剔透的水滴中是如此的显眼,那正是我灰溜溜的无处遁形的灵魂。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暴雨,碾碎了我在陌生人面前的自尊。
而荒呢,我没有注意。
我的悲伤没有来处,或许有而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不过是它们寄居在我身上,蚕食着我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我年轻的外表是太阳的恩赐,而我糜烂的灵魂生长着荆棘,已经垂垂暮老。
我无声痛哭着,幻想着有一把刀,正在把我凌迟。
好像只要肉体的疼痛盖过了灵魂的颤抖,我就不会继续做着无用的困兽之斗。
如果痛苦只能被痛苦掩盖,那么请折磨我的肉体吧。
放过我吧。
我整个人蜷成一个球,牢牢抱住了自己。
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我用力咬着我的手臂,可是这疼痛远不及灵魂的万分之一。
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