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雁见了那人,面上当即罩下恭敬神色,躬身参拜,“参见教主。”竹菊二小鸽身子猛地一颤,惶恐落满心头,四下张望,不见令狐峥,惧怕又添三分。却听得鹿骄嵘冷声说道:“这里山树高大,遮了月色,两位小鸽换个地方赏月罢!”
此处小道,树木矮小,有的是野草丛生,鹿骄嵘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话中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竹菊二鸽竟齐声道:“好!”他二人一走,三雁也道:“这里山风太小,吹得不痛快,属下也换个地方。”鹿骄嵘一动不动,眸光微有荡漾,寓意允许了,三雁才敢抽身离开,却已竹菊二鸽的方向相反。
众人一走,树丛后便传来一个声音,“鹿姑娘,你吓到我徒弟了!”跟着便有一人走了出来,正是令狐峥,原来他也藏身于暗处,只是三雁、两鸽并未发觉。
方才雁鸽五人离开后,狐鹿二人坐了片刻,一来无话可说略微尴尬,二来令狐峥担心竹菊二鸽会与三雁起冲突,便跟了出来。鹿骄嵘倒是不担心三雁会吃亏,只想看个热闹,也跟着出来了,便目睹了两鸽三雁吵架的情形。
鹿骄嵘手臂一转,左手五指轻轻一颤,势若飞燕翻转,只听得嘶嘶两声轻响动,她已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方天叠云丝,说道:“令狐小圣自谦了,鼎鼎有名的汉水四小魔王怎会被我这倚天魔女吓到。”
令狐峥道:“倚天魔女也有侠肝义胆的时候,令狐峥颇是好奇。”他的确好奇年龄尚幼的鹿骄嵘是如何营救三雁的,便也直言问出。鹿骄嵘双眉一挑,问:“小圣要探我底细?”
山道旁有两块大石头,一东一西,令狐峥往东一坐,说道:“你鹿南风的大名,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何须我再探?我只是有有几处好奇罢了。”鹿骄嵘问:“说来听听!”
得了应允,令狐峥才道:“其一,你明明容貌甚美,堪比天仙,为何常年面带寒纱,谎称自己被大火烧伤脸面,容貌极丑。其二,鹿姑娘师从何人?方天叠云丝这门功夫,江湖罕见,在下颇是佩服。其三,鹿姑娘不是多管闲事之人,怎偏偏对三雁施以援手?”
鹿骄嵘往西首大石上一坐,身姿挺直,月色下如牡丹般高贵冷艳,她心寻思,长夜漫漫,闲聊两句未尝不可,便道:“其一,小圣此言差矣!我幼时确实被大火所困,烧伤了脸颊,但后来治好了。戴上三层寒纱,自有我的道理,不须言明。”
鹿骄嵘戴寒纱的缘由,曾向妹妹荷衣吐露,此刻不愿再多说一次,只道:“我从未说过我容貌极丑,那是江湖传言,传着传着,便三人成虎了。”
令狐峥仔细一想,每每旁人说鹿骄嵘容貌丑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她从不生气恼怒,更未出言反驳。令狐峥心生疑惑,好奇说道:“但凡女子都极爱惜容颜,恨不得自己是全天下最美貌的女子。你怎任由旁人谣传你容貌极丑,却不出来解释一二。”
“你口中所说的是朱鹮衣姑娘罢。”这句话鹿骄嵘只在心中自语,面上却道:“悠悠众口如黄河之水,我若有那闲工夫,不如多收几个山头。再者,我若想解释,还带着寒纱做甚?我这一生,不靠美貌过活,学好武功本事才是紧要,旁的,理他作甚。”
令狐峥一怔,十分惊讶,却不由得多了几分欣赏与敬佩,鹿骄嵘虽有魔女之称,却实实在在与寻常女子不同,她道:“鹿姑娘心胸见识,果然与众不同。”
鹿骄嵘余光一掠,见到了令狐峥脸上的惊讶与赞赏神色,她浑不在意,更不多解释,只说道:“家师是天姥山的罗蚕天姥,几年前已驾鹤仙去。”
震惊如雷,当头打下,鹿骄嵘的授业恩师竟是大名鼎鼎的罗蚕天姥。罗蚕天姥,本名朱罗绮,年轻时被称为罗蚕仙子,其名声大噪时,更胜当时艳绝江湖的玉蝴蝶烟姑。
但随年龄增长,罗蚕天姥性情愈发古怪,渐渐变得非正非邪,名头也由“罗蚕仙子”变成了“罗蚕天姥”,四十岁后便隐居再天姥山,再无人见过其真面目。江湖传言,罗蚕天姥隐居天姥山之后便已死去,万万没想到她竟是鹿骄嵘恩师。
令狐峥惊道:“鹿姑娘能得天姥亲自教导,真是好福气。”他实在好奇,鹿骄嵘如何与天姥结缘,竟被收为弟子。鹿骄嵘看到了他眼中的好奇神色,说道:“我这福气,是家母给的。家母与荷衣一样,温柔心善,对师父曾有滴水之恩。当年我被大火烧伤脸面,叔父带我外出求医,遇见了师父。因我是昔日恩人的女儿,师父破例收我为徒,一是为报我娘的滴水之恩,二是年迈无聊,收个徒弟打发时间。我一身武功,尽是她老人家亲传,三雁的弯刀、三鹰的武功,也是她老人家指点的。”
令狐峥脑中灵光闪过,似有所悟,道:“鹿姑娘面带寒纱,也是天姥的主意罢。”鹿骄嵘点头,道:“年幼时由师父做主,渐渐年长,我便也觉得这主意,当真是极好的。”
鹿骄嵘虽愿意吐露往事,但皆是点到为止。令狐峥也不强人所难,道:“你营救三雁一事,也是天姥襄助的罢。”
“是。”鹿骄嵘点头答道,“七岁之后,我随师父进山学艺,一学六年,有一日嚷了一句:‘山中烦闷。’师父便带我下山游历,增长见识。后来在一个村寨里遇见了金徽雁,她年纪轻轻,却嫁了个残暴丈夫,常年操持家务,却常被毒打。我遇见她那日,她被打得浑身是血,像狗一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师父问我:‘救不救?’我怜其不幸,点头说道:‘救。’师父退后一步,道:‘你要救人,自己动手。’”
鹿骄嵘顿了顿,又道:“我彼时虽年幼,但方天叠云丝已学了两成,青龙任月鞭学了四成,根本不惧怕那粗鲁汉子。青鞭出手,使一招弹珠式,先打那男人的大脸,继而抽在他身上。哼哼,我只记得,我怒极之下,鞭声呼啸、鞭落如雨砸。那男人被我打成了血人,只剩一口气,也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真是好生痛快啊。金徽雁跪在地上,磕头致谢,‘多谢菩萨和小仙女出手相救。’师父拉着我掉头就走,只留下一句话,‘留下来救你男人;还是跟我们一块离开,从此脱离苦海?’我和师父二人都会轻功,行速极快,夜里宿在山头。后半夜听到响动,睁眼一看,原来是金徽雁跟上来了,一身狼狈,目光坚定。师父问我:‘留是不留?’我道:‘留。’师父便吩咐她:‘我是天姥山罗蚕天姥,这是荆州倚天教的大小姐鹿骄嵘。我师徒二人要云游数月,不会带你上路,你自己走到天姥山罢。去与不去,你自己决定。’”
令狐峥便问道:“后来金徽雁自己一人走到了天姥山?”“是,”鹿骄嵘道,“师父带着我在外游历半年,又相继救下了赤水雁与闰师雁。如前边一样,师父只是冷眼旁观,要我一个小女孩出鞭救人,而后要求赤水、闰师两人自己走到天姥山。”
“半年之后,我们回到天姥山,三个苦命人早已等候多时。从此三人更改姓名,改头换面,与三鹰一起,跟着师叔习武,师父时常指点一二。后来我学成出山,回归荆州,接掌倚天教,三鹰三雁就成了我的左膀右臂。”
令狐峥道:“三鹰三雁是天姥为你精心挑挑选、培养的左膀右臂罢。”忆及师父,鹿骄嵘神情难得温柔,点头答道:“没错。”
令狐峥今夜好奇如潮水一般,一波落下一波又起,他又问道:“方才三雁所说,欺负她们的那三人,你统统交于她们处置了?以你的性情,竟没有下杀手?”
鹿骄嵘玉颊清冷严肃,忽的多了三分鄙夷,说道:“蝼蚁之辈,不配死在我的青龙任月鞭下。”今夜不知是山风月色本极佳,还是虫鸣啾啾悦心神,鹿骄嵘的话竟也多了,说道:“在我接掌倚天教后,金徽雁回了一趟老家,此后徽天堂便多了一个不男不女之人。堂主金徽雁脾气暴躁,稍有不如意便对他拳打脚踢。你去荆州,若有机会,可以见一见。”
令狐峥心头微微一颤,说道:“我此行为见铁马,旁人无关紧要。”他方才有三问,鹿骄嵘已全部回答,现下换鹿骄嵘发问了,“三雁是可怜之人,被恶人欺负,我救她们。四小鸽是作恶之人,又曾暗算重伤与你,你后来为何愿意舍命相救?”
令狐峥猜她必有这一问,不答反问:“鹿姑娘可听过周处的故事?”鹿骄嵘眸光一转,心道:“四小魔王的行径成长与昔日的周处倒也颇是相似。”
令狐峥便道:“汉水四小魔王确实顽劣不堪,作恶多端,但本性不坏。究其原因,也是无父无母,缺少管教,这才误入歧途。当日趁我不备,暗算我一刀的是兰鸽,短刀入我腹,鲜血溅了他一脸。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惶恐、惧怕与懊悔。他们平日虽恶,却是不敢伤人命,彼时的四人极是惧怕,仓皇而逃。”
鹿骄嵘惊道:“你被捅了一刀,差点丧命,竟也不恼怒?若换作我,哼,当即挥出青龙任月鞭,青针齐发,叫他们当场毙命。”
令狐峥淡然一笑,道:“我确实惊愕恼火,却不及你这般大怒。区区一刀,我能应付过来,并不伤性命。后来,我到村中询问,得知缘由,又找到四小魔王,训导一番,想带他们一起离开,也算为墨林村百姓做件善事。姓梅的小鬼头端得一身警惕,道:‘骗人,我们捅了你一刀,若跟你走,必定被你折磨,不得好死。’四人软硬不吃,我只能先南下湘水门,待归来时再行劝说。”
鹿骄嵘道:“江湖传言,令狐小圣宽厚大度,侠骨仁心,果然不假。”这一句话,不知是夸赞还是暗贬,令狐峥道:“我见恶人,怜他年幼,愿与一线生机,导过向善,是侠义之举,这是爷爷教我的。你见弱小,不忍其受苦,愿施于援手,救她脱离苦海,也是侠义之举。你我二人的举动,并无差异。”
鹿骄嵘道:“你我不一样,我这人心胸狭窄,记仇得很,断然不会以德报怨,既是我的仇人,我绝不出手相救。”
令狐峥轻叹一声,道:“此言差矣!鹿姑娘坏我姻缘,离间我与江湖正派的关系,也曾是我的仇人,我令狐峥不也出手救了你一次?冤冤相报何时了,善恶能对转、正邪可互换,若都不愿给予一线生机,那便只有死局了。”
令狐峥仰天对月,朗声说道:“爷爷从小教导我,侠之大者,当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与友为善。见死不救,更有违侠义之道。当日,我在汉水桥上,看见四小魔王被激流所困,危在旦夕。我有一身好武功,若眼睁睁看他四人葬身鱼腹而无动于衷,既有违侠义之道,也违背学武初衷。”
鹿骄嵘多嘴问了一句:“小圣为何习武?”令狐峥微微一怔,哈哈笑道:“我本是江湖中人,太白门令狐家后辈,习武当自强,日后方能执掌山门。幼时爷爷悉心教导,慢慢地我便喜欢练武,时常沉醉。再者,学好武功,行走江湖才能行侠仗义,有朝一日将铁马重新筑回瓜洲古渡,叫这江湖再无纷争。”
由己及人,好一番雄才大略,鹿骄嵘眸光中颇有赞许之意,道:“因此你奋不顾身,救下四小魔王,他四人被你的大义折服,心甘情愿跟你回太白门,拜你为师,一生追随左右。”
令狐峥道:“四小魔王随我回太白门,从此改名换姓。我教他们武功,授与孔孟之道、侠义之心。四年功夫,江湖不闻四小魔王,只有太白门四小鸽。”
鹿骄嵘道:“四小鸽遇见了你,方有新生,若是遇见我,只有死路一条。”她神情忽然严肃三分,道:“令狐小圣侠者仁心。我有一问,他日青海门白茶老翁及五毒貂若也遇险,命在旦夕,小圣也出手相救么?”
令狐峥当即一怔,惊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