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我19岁。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打暑假工。一家饼店。
卖饼子人流量最大的，一般是早餐和晚餐的两个时段。
特别是到了晚上，收摊以后，卖剩下的，除了留够自己吃的，剩下的，是要被一股脑丢掉的，老板说，不卖隔夜饼，这是做食品这一行的规矩。虽然我总是觉得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但我却不能改变什么。
有一天晚上即将收摊前，来了一个乞丐模样的老人。一个看上去个子矮小，颤颤巍巍，最起码有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她的牙齿几乎都掉光了，面部皱巴巴的，包裹着凸显出来的牙床。脸色极差，能看出严重的营养不良来，穿着破衣烂衫，手里还拿着根木棍。
她对我说，她想买一个饼子。说着，用颤抖着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手帕来慢慢地打开。那个手帕里，包裹着几枚一角的硬币和几张一角的纸币。数了数，一共六毛钱。
最便宜的饼子，五毛一个。
于是我递给她两个，告诉她，一共五毛钱。
她把钱给我，我收下了。
她拿着两个饼子慢慢转身，走过去坐在了一旁屋檐下的一处台阶上，开始艰难的咀嚼着，我清楚的看到，因为牙齿和饼子太干的缘故，她的眼泪都被噎的流了出来……
我拿了自己的水杯，走出去蹲下身来递给了她，她诧异的看了看我，艰难的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忙不迭的跟我说着“谢谢。”
我心里一阵难过，就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她吃着，我轻轻在她的后背上伸手拍着，希望能借此减轻她的痛苦。
她吃了很久，这期间老板发现我离开了摊子，从里面伸出头来，黑着脸朝我摆了摆手，我起身走了回去，老板问我：“她给钱了？？”
“当然。”我说。
“这世上的苦命人很多，你心疼不过来。”他说。
“可她是个老人。”我争辩了一句。
“这世上苦命的老人也很多！你同样心疼不过来。”他又说。
我心里一阵难过，“那我就见一个帮一个。”
“凭什么？？凭你一天能挣十块，一个月三百块的工资？？”
我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了——我确实一个月只能赚到三百块。
我隔着摊位望出去，那个老人仍旧在艰难的咀嚼咽食，不时地仰脖喝水，以借助水将那些食物咽下去——那一刻，我仿若看到了当生命逐渐衰老，却依旧顽强地挣扎求存的艰辛。
因为没有几个牙齿的缘故，水从她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溢出，流到了下巴，衣服也被打湿了一片。
我再次走了出去，将水杯拿了回来灌满，又送回给她。
我问她，没有拿个杯子或者瓶子之类的吗？
她怯怯的，就像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我买不起杯子……捡了一个瓶子，但是盖子拧的太紧，我也拧不开……”
我心里再次一阵刺痛：当我老时，会不会也无力到再也拧不开一个瓶盖？
我跟她聊了起来，她说，她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不要她了，老三倒是孝顺，可是在家里待不下去了，被两个哥哥逼得离家出走了。后来，她听一个邻居说在东莞见到了她的小儿子，于是她卖掉了家里仅有的几只鸡鸭，拿着一百多块钱，一路走着打听着，出来寻找儿子……
但她没想到，她这一走，就是六七年。也把自己彻底的，走成了一个乞丐……
我也没有告诉她，这个城市，名字叫做，昆明。
因为我希望她在闭眼之前，仍旧抱持着“明天就能找到儿子”的希望……
只有那样，我觉得，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才算是有些盼头，有些意义吧。
我问出了她老家的详细地址，对她说，老人家，我想帮你返回老家，车票，和路上吃的，我来买，送你回家，好吗？
可让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正是我这一句话，老人听了，略微愣了一下之后，竟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她哭的很伤心。因为她一边哭着，一边想要告诉我什么时，却哽咽难受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她用枯树枝一样，满是皱纹以及裂纹的手不停的抹着脸上的眼泪，虽然她哭的像个委屈的孩子一般说不出话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似乎完全能够明白她内心深处的辛酸……
“老大老二不要我，我的小儿又找不着，我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小伙子，你是个好人，可车票太贵，我不能连累你……”
她终于哭完，缓过了劲儿来，红着眼眶对我说道。
我也忍不住抹着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吃饱喝足后，我扶着她艰难地站起身来，她佝偻着身躯朝我鞠了个躬，我又慌忙去扶她，将水杯强行塞进了那个破布袋子里，她这才拄着棍子，慢慢地走开了……
我抹了眼泪，快步走了回去，跟老板说，我想预支一个月工资。老板一脸的不屑，说我才干了二十多天，不要说一个月，十天都不可能。
我暗暗咬了咬牙，跟他说，二十天当半个月，一百五总行吧？老板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有些愤懑的给了我一百五。我拿了钱，跑了出去，追出很远，才看到老人那瘦小佝偻的背影，我塞给她一百块，她一脸的惊讶，我没再说什么，转身跑开了。
当天晚上我离开了那家饼店，揣着那剩下的五十块钱，在盘龙江上的一个桥洞里睡了一晚。
那年以后，我犯了魔怔，脾气性格大变，直到今天，我都深深觉得自己是个见死不救的败类——我毕竟是个年轻人，可我私心太重，并没有把那五十块钱也给了她……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老人不会再找到她的儿子，她最终可能会在一个角落里孤独的死去。
而我，虽然活着，却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我很确定，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所成就——不光因为我不够狠心，更因为我容易一直活在自责里。
可我就想当个人，当个，有血有肉，会心痛的，人。
我们都曾幼小，也都会老去。
我这样告诉我的孩子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