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天亮得很早,卯时便该晨曦露白,可今日青州上空积云压城,一丝光都透不下来,沉闷的空气如同浸水的棉花,压在百姓心头叫人说不出话来。
沈时老将军着了一身麻衣,除了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铮铮傲气述说着自己曾经的战场峥嵘,浑身再找不出一丝兵甲软胄。他的脖颈被木枷扣着,却笔直坚定。
成百上千的百姓自发跟在他身后慢行,送他出城。原本城门设了查验身份的卒子,此刻也停下工站起身来,长矛树立,目送这位威名赫赫的老将军离开。
宋星摇是个惫懒之人,辰时不至是万万起不来的,被慕岑强行拉来,看到此刻老将军落寞却不屈的神情,又见万民不舍相送,口中的哈欠硬是咽了回去。
“民心难求,可见这位老将军曾经是多么荣光!”
宋星摇混在众人之中,心情不知不觉也感到沉重。她抬头去看慕岑,慕岑仍用着上夜的假皮子,正神色肃穆地注视着老将军的背影。
“你认识他?”宋星摇问道,慕岑回过神来,眸底闪烁着重重心事,只轻声回:“沈时老将军威名赫赫,谁人不识,何人不敬。”
宋星摇点点头,倒并未深想。
巍峨的城门高楼上,青州之主、大嬴上将军卫子安一身玄甲戎装,他站在拐角暗处凝望老将军离去的背影,右手握拳拂向左胸膛,以军中礼致敬,口中轻叹:
“愿老将军安!”
沈时老将军行至城碑处,回过身,面上的皱纹如刀镌刻,眼睛缓缓扫过一众百姓,双手卡在枷锁中无法抱拳,只对着大家深深揖躬致谢,未发一言转身走了。
百姓目送老将军身影,直到他踏上小径消失在密林之中,才辗转散去。
宋星摇摆动衣袖轻快地跃着赶路,她虽然为沈家一门遗憾,但人情不及青州百姓深厚,倒并不甚悲戚,只不过回过头见到慕岑的脸色仍是凝重,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她垂着头忽闪忽闪睫羽,想从脑中翻出几个笑话讲给他听听,想到最后才发现自己白活了十八年,竟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趣事。
周围的人群密集,只偶尔有几句低声的催促响起又很快落下,四下里的氛围很是沉闷,宋星摇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突兀,也低下头顺着人潮向前走着,哪知慕岑已不知不觉走在她前边,好半天听不到她说话,正停下脚步回头等她。
宋星摇未觉,走着走着一头杵到慕岑胸口,这才回过神来,忙退了半步,黑亮的眸子弯成月牙,满是歉意笑道:“抱歉啊慕岑,撞疼你了吧!”
慕岑在她撞来时赶忙背过双臂避免碰着她,怕她觉得自己失了男女间的礼数而难堪。他的眼窝被睫毛笼出一片暗影,脸上没显出太多波澜,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松动。
他生来身居高位,很多人跪在他脚下,喊着知错饶命;又或卑躬屈膝,谄媚自己而求得恩赏。那些人敬他、畏他,或在背后赞他、贬他,无非有求于他,纵使他被众星拱月地捧着,可除了母亲与四弟,从未有外人真的在意自己是否会疼。
这个谍庄的小姑娘,即便是在做戏博取自己信任也无妨,至少此刻,自己的心底是软的,于是他难得露出一丁点笑,打趣道:
“是挺疼。”
宋星摇抬起手盖住头顶,双颊透粉,躲开慕岑的目光,有些尴尬,“我知道,太对不住了,我这头,属实有些硬。”
慕岑面无表情地停滞片刻,等转过身后,嘴角却暗自挂了藏不住的弧。
半空之上黑云如山积压,墙垣之下百姓似江连绵。
大家有条不紊地向进城的方向而去,却见人潮被拨开不起眼的裂缝,有两人低着头逆着江流匆匆疾行,犹如棉丝入水,转瞬间,留下的空隙便叫百姓填满了,若置身之中,很难发觉。
然而眼下的一切,高台上的卫子安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站在敌台的洞口后,身上的鳞甲玄黑无光,包裹着他健硕的身躯,仿若暗夜猛虎,无声无息又暗藏杀心,眺望那两人逐渐游弋远去。
城门戍卫重新开始核查身份的任务,不断挥手督促着来送行的百姓尽快入城,不得擅自离去,百姓们的步子不免加快许多,显得慌乱拥挤,宋星摇怕与慕岑走散,紧紧跟在他身侧,百无聊赖地望着四处。
她斜前方有两人逆行而来,经过她身边时,其中一人脚下因为过于急促而不稳,竟磕绊了半步。
“小心!”
宋星摇下意识伸手去扶,那人露出半张侧脸,眼眸微微向下转动看着宋星摇伸去的手,却未再看向宋星摇,自己很快恢复好平稳的脚步,跟上同伴遁入拥挤的人群中.
她眉目淡雅而脱俗,两瓣素唇未施朱蔻,是位清丽婉约的女子。
“怎么如此眼熟?”
宋星摇悬着手臂,微挑眉梢,回忆这几日见过的女子,又感觉都不对,再想仔细去看,那女子已钻入间隙当中不见了。
“慕岑!”宋星摇挠了挠额,抬起头喊道,“你可看到方才那个女子了?就是差点在我身旁摔倒的那个人?”
身后不断有人潮涌来,宋星摇被撞得踉跄不稳,慕岑并未看她,眼中神色不明,薄唇轻动回答:
“不曾注意。”
他自顾在前方走着,身后开辟出一条暂时无人经过的空间,宋星摇被挤得头昏脑涨,也不管慕岑态度冷淡,亦步亦趋地躲在他身后的空间里跟着走,一边长长松气,一边在他背后表情夸张地比划他,不出几步,慕岑猝然停下脚步,宋星摇一个反应不及又一头撞上他的背,这次却轮到她的额头被撞的生疼了。
“喂!走得好好的,你突然停下来做什么!”
她捂着额抱怨。
慕岑侧过头,眼尾淡淡一掠,毫无歉意,奚弄道:“有影子,宋姑娘。”
“影子?影子怎……”
宋星摇喊到一半就反应过来,对着洒落在斜前方的影子挥挥手,那影子也跟她同步挥动,像是在与俯瞰它的男子打招呼。
“嘿嘿嘿……见笑,见笑了。”
慕岑嘴角溢出一丝笑,不理会身后之人尴尬的傻乐,抬腿继续向前走去,两三步之后又停下,偏转头对宋星摇说道:
“三个时辰后就随我离开青州。”
午后,雨幕倾泻,天空昏暗无光。初夏的第一场雨憋在云里数个时辰,终于又急又猛地砸了下来。
慕岑载着宋星摇在雨中骑马疾驰,密集的水珠裹在扑面而来的风里,像粗粝的石子崩在脸颊上,一片火辣辣的疼,水雾在马蹄间缭绕,不待雾气被踩散,踏水声已在几丈之外响起,与上一刻的余音交织成一淡一重的回响。
宋星摇浸了雨,冷意从湿透的衣衫蔓延,侵噬着皮肤的温度,身后便是慕岑挺括的胸膛,她却不敢贴住,只得缩了缩身子让自己暖和一点。
慕岑瞥见她的动作,脸上并未变化,只轻声道:“行程较急,难为你了宋姑娘。”
宋星摇响了声重重的鼻息,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水汽,口中不饶人,“你若过意不去,不如应我一事!”
慕岑调整着马缰赶路,漫不经心地问道:“何事。”
马蹄溅起泥水,雨声渐浓,混杂在一处辨不清源头。
“你摘了面具让我瞅瞅!”宋星摇撑着马颈侧过半个脸,忽闪着黑亮的眸子趁机讲条件。
“不行。”慕岑决然拒绝。
估摸着继续跑了一个时辰,经过一片稻田时,狂风四起,新种的稻苗在寒雨中颤悠着脖颈,雨水打得叶片病恹恹地低垂,没入水田,连成一片密密匝匝的圆坑。
冷风吹得宋星摇眼睛干冽,鼻尖泛红,肚子里不住痉挛收缩,她坚持了一路,终于忍不下去,仰起小脸委屈道:
“那个……我饿了……”
慕岑勒住缰绳,胯下的骏马猝然收蹄,前腿高高跃起嘶鸣,宋星摇一个不稳当,上身后倾跌进慕岑怀里。
她一心觉得不妥,挣扎着用力直起上身,大概是饿得太狠,她这一动就感到眼前星光四现,脑袋里昏沉沉的,摇晃着要栽到马下,慕岑抚住马匹,伸出臂展虚环住她的肩扶正她,无奈叹口气,道:
“饿了不早说!”
说说说!肚子叫得比雨声都大,我看你是医者难自医,治不好自己的耳聋!
宋星摇闭着眼腹诽,若不是实在没有力气,她早就跳下马痛斥慕岑。
溪塘边一处废弃的草庐内,宋星摇抱着自己蜷腿坐在火堆旁取暖,慕岑立在门边眉头紧蹙,不住推演着时辰。
今日大雨,江边水涨,正是他们出逃的最好时机,前边一子一子斟酌落定,皆为此刻。他抬起头望了望天,忽听身后宋星摇欢呼地喊他:
“慕岑,你看外边!”
慕岑低头去看,两尾鲤鱼多半是被江潮推到岸上,正扑腾着身子翻跳拍打,尾巴砸到岸边的水坑中,“噼啪”地溅起纷乱的水花。
本意想等雨小些,再去周围寻些野果来给宋星摇果腹,这两尾鲤鱼来得倒是巧,慕岑打量着天上的雨,不等他迈出第一步,宋星摇已绕过他奔到雨中,弯下腰抄手掐住鱼身,鲤鱼在她手里奋力挣扎扭动,倒把她吓得花容失色,不敢睁眼细看。
慕岑倚在门框上抄手看她,目光有瞬间的游离,待眸底的光彩重新恢复清明,不知为何竟噙了丁点的笑意。
宋星摇两手握住鱼身,奈何鲤鱼拼命地甩动头尾想挣开她,甩得鳞片混合着雨水飞溅,沾在她的手背上,泛着银青色的微光,她瞥了眼,脸色吓得铁青,抬眸想喊慕岑帮忙,却见他无所事事地看她笑话,心里一气,憋着劲硬是将求助的话咽了回去。
看她明明害怕,却又倔强地不想向他低头,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慕岑抿唇浅浅笑了笑,又悠然地看了会,一来无意装傻为难她,二来时间紧迫,天色渐晚,怕再耽误不得,于是走进雨幕中,从宋星摇手中拿走乱跳的鲤鱼,捏住鱼头三指发力,那鲤鱼便软绵绵垂了尾巴,不动弹了。
宋星摇被慕岑的干脆利落唬了一跳,咽了咽口水,不可思议道:“不是,你一个大夫,居然有内力?”
慕岑的眸子掠过宋星摇发白的脸,顺着她答:“不错。倘若遇到胡搅蛮缠、对我出言不逊的病人,我便如此对他。”言毕提起奄奄一息的鲤鱼,故意盯着宋星摇去看。
宋星摇知道他在暗指自己,捂着半边脸讪笑,很是做作地演戏给慕岑,“我太饿了,连声音都听不太真切,我要进去了……”
慕岑沁了缕很淡很淡的笑意,拎着鱼随之钻进草庐,语气仍是清冽,“烤着吃?”
“随你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