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冬日那一场又一场的雪，纷扬而落，却远不如之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
到底是宫宴，林城见丽娘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许多，也没敢让她去。林老夫人就只能自己独自上，好在有文杏在一旁指点，不然林老夫人怕是要胆怯。
端坐两旁，那奢华场景，让人看得瞠目结舌。正是新的一年，各家臣子女眷，都入宫而去，林老夫人见着那鱼贯而入送上的食物，才知原来自己的浅薄。
笙箫吹断云水开，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听着那悠扬的曲调，看着绝美的舞蹈，那一口小酒滑入喉咙中，连绵悠长，如入云端。
便有人一时兴起，脸颊绯红，倚靠在栏杆上打着节拍摇头晃脑。
林老夫人看着曾经那些熟悉的脸，走了一半留了一半。烈烈大火带走的那一半换成了新的脸孔，她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归去时那一轮明月挂树梢，红墙绿瓦中悠长的廊道上烛火渐渐熄灭，只听得那浅浅的马蹄声，在夜色中回响。
林城接到林老夫人上了马车，他独自一人骑着马，走在一旁。
宫门口的马车缓缓朝前驶去，林城转头看了一眼那气势恢宏的宫门，便追着马车往回走去。
太平无事，才得国泰民安。
他想起才归来时的那日，万民翘望彩都门，龙灯峰烛相照，只听得教坊杂剧欢笑。
曾去时他想的是生便改换门庭，一跃龙门成新贵；死便保家卫国，马革裹尸终不还。
如今，他身居高位，想要的还是这番盛世大靖，为国为民。镇守边关，他心甘情愿。
距离去往与金国接壤的边境镇守的时日，一天比一天近。说是入春后再去，算算日子，年后就该要启程了。
林城是定要带着林三一起去的。
当时林城问他：“如今你还年轻，你要是跟我去了那边，绿珠这边怎么办？”
林三的脸上带着苦涩的味道，“绿珠……不肯。”
“什么不肯，你若是有意，怎么不能终成眷属？你用你的榆木脑袋想想，她要是真无意于你，还会给你这个？”林城拍了拍林三的肩膀，指着林三身上那新做的大氅，撇了撇嘴。
林三真是个没出息的，那么久了还没将绿珠拿下。临仙庵起火那晚，他见林三骑马带着绿珠，还以为他终于开窍了。谁知那都是一场错觉。
两个人之后再没了动静。别说林城了，狗看了都得摇头。也不知这两人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嘴上说着不肯嫁，却暗地里还给人连夜做了新大氅，瞧那颜色料子，还是丽娘给的。
问起便只说是报答救命之恩。都是借口。
一个只知道问人姑娘为什么要在意阶级之分，天天穿着那新大氅，暗自神伤。
问起便说是人姑娘不要他。真是个傻子。
林三呆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说只是报答救她的恩情……”
林城顿时就有些恨铁不成钢，“她说是那就是了？你也不看看，哪家姑娘会送你亲手缝制的衣服鞋袜？”
听到林城说的，林三的脑子都快炸开了，林城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你以为你这些衣服是我送你的？还每次都那么合身？对，是本将军送你的，这都是我家丫鬟绿珠亲手缝制的，这么说也没错。”
“将军，属下不明白。”林三木着脸，看着林城痛心疾首的模样，他想为什么将军比自己还激动。
林城摇了摇头，真是个木头。
“你是要跟我去边关几年的，难不成你还这么拖下去，到时候绿珠被我夫人指给别的小厮，看你后不后悔。”
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那小厮不错，叫什么来着？墨言？”
林三顿时急了眼，可怜巴巴的看着林城，叫了一声“将军”。他是真心喜欢绿珠，想要与她在一起。
林城没为难他，只给他指明道路，“你既然自己拿不下，那就去找我夫人，瞧你这点出息。”
林三得了林城的话，便朝着小院而去，他想要求丽娘将绿珠的卖身契还了。
林城见他跑的飞快，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多大点事，怎么两个人都这么别扭。”
林三见到丽娘的时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丽娘被吓了一跳，立马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想要将林三扶起来，却因为大着肚子，有些笨拙。此时伺候她的是冬雪，冬雪也被吓了一跳，上前扯着林三的袖子道：“别吓着夫人了，你快起来。”
林三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行为显然鲁莽了，于是他便老老实实的站起身来，低着头对丽娘说了一声抱歉。
“夫人，属下有事相求。”林三的语气有些忐忑。他也是听说了夫人想留下自己身边贴身丫鬟，不放契的心思。
一开始他听了将军的话，什么都不顾就冲来，可到了近前，他不免就开始忐忑害怕起来。
他不知道夫人是否会答应他的要求，要知道没有主子的认可，卖身契还在主子手上，他现在这般行为很容易就将绿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他还是愿意来试试。
之前他一直犹豫着这点，什么都没敢提。现在有将军发话，他便有些勇气。
丽娘温和的看着林三，笑着问道：“你与将军情同手足，都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到也不必对我行这么大的礼。只是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林三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丽娘，只见她依旧是平和的笑着。他张了张嘴，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丝颤抖，“夫人，属下想请您归还绿珠的卖身契。”
丽娘诧异的看着林三，到是有些不明所以。这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夫人，属下心悦绿珠。心知她是夫人您的贴身丫鬟，可属下愿以正妻之礼，三媒六聘将绿珠娶进门。”
林三掷地有声的说道，他说起这件事时，眼里有光，还有隐隐的希望。
他希望自己的要求能被接受。
丽娘伸手在自己的手腕上的那块碧绿的镯子上轻轻摸了摸，隐晦的看了一眼门口端着糕点的绿珠。
绿珠的脸色有些发白，没有走进去，她没有注意到丽娘已经看到她了。
她的眼神只关注到了一旁的林三，挺直着脊梁，说了刚才那番话。
此时她后知后觉又慌忙躲在门后，只露出一片衣角。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乱的躲起来，可她又想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林三又是怎么说的。
在绿珠的心里，之前夫人所问的种种都只是试探她的真心。
当时夫人问：“我知你与林三情投意合，也是良配，你若是不肯离开，他怎么办？”
绿珠回答说：“林三爷与奴婢身份有别，奴婢不敢高攀。只愿一辈子守在夫人身边。”
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夫人不会再试探自己是否真心愿意留下。
她也曾想过夫人会将卖身契还给自己，只她知道夫人的性子，大抵是不能够的。
她本是想就这么平平淡淡当一个丫鬟，留在府上，没想到今日会遇上这一出。
绿珠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忽然想起了那晚，在烈火中，她被人抓着喉咙威胁的时候。
林三的眼里带着愤怒，着急，还有深情。
当她摔在地上差点被火灼烧的时候，是他奋力扑来，拉住了自己。
还有那晚在马匹上，他在绿珠的身后，环住她的身躯，拉着缰绳，隔着厚厚的冬衣，两个人却靠的很近很近。
她能听到林三浅浅的呼吸声，在她的耳边响起。呼出来的热气，让绿珠红了脸。
还有她为了救自己和冬雪，牺牲自己，在歹人手里差点没了清白，那破损的衣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可林三却丝毫不在意，还让她换衣服，所做一切都为她考虑。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心，可是，终究还是没有。不然为什么她怎么会觉得心跳的太快了呢？
里面说话声还在继续，打断了绿珠的回忆。
“夫人，属下是真心实意想要求娶绿珠。还请夫人归还绿珠的卖身契。”
丽娘依旧抚摸着手上的镯子，脸上带着浅浅笑意，“你可知，娶了一个丫鬟出身的女子，对你来说影响有多大？”
林三摇头道：“我不在乎。如果不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些都将毫无意义。”
“那你还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绿珠做我的贴身丫鬟吗？”丽娘的脸色未变，继续说道，“是因为我想让她一直在府里陪着我，当我的左膀右臂。将她许配给府里的小厮，是我给她的体面。”
林三变了脸色，他没想到将军让他来找夫人，而夫人给出的话，却是这般。他后退了两步，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来。
在门外的绿珠咬了咬唇，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刚刚燃起的一丝小小的奢望，便又湮灭了。
对啊，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绿珠啊绿珠，你不能再想了，这件事已经下了定论，你只能是忠勇将军府里的一个丫鬟。
将来配给小厮，然后留在府上，做一个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鬟。将来还会是府上的嬷嬷，和你的干娘一样。
绿珠暗暗在心里警告自己。之前只是自己逼着自己不要去奢望，可凡是总有想法，因为还没有下定论。
可如今，夫人已经发话了，那便真的不行了。
绿珠不愿意再继续下去，她有些浑浑噩噩的，端着糕点又朝着厨房走去。
“你可想好了？”丽娘淡淡的问道。
林三认真的点头。“夫人，属下绝不会辜负绿珠。”
丽娘欣慰的笑了笑，“你记得早点，绿珠有个干娘，总要有些礼数才是。”
“诶。”林三这才咧嘴一笑，挠了挠后脑勺。他没想到这件事这么轻易的就能解决，离开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绿珠浑浑噩噩的往厨房走去时，丽娘叫着冬雪赶紧把绿珠叫回来。
她刚刚明明看见绿珠在门边偷听，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丽娘揉了揉自己的脸，也不知道绿珠到底听没听完刚才的谈话。冬雪去追绿珠了，丽娘将装卖身契的盒子翻了出来，她看着盒子里的装的那一沓卖身契，叹了口气道：“绿珠啊绿珠，你可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是啊，同样是丫鬟，冬雪傻愣愣的，还未曾开窍。也不知将来能许给谁，也只能将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能拿得出手的丫鬟里，只有她们两个，绿珠是个好福气的。林三虽然是林城的手下，可他也是有官身的人，要了绿珠的卖身契，非娶她不可。
看来自己又只能再培养一个丫鬟了。也不知道府上哪个更合适。
丽娘是个心软之人，她不会做那种拆人姻缘之事。刚刚她说了那番话后，林三确实变了脸色，很是失落。
丽娘不忍他这般模样，接着道：“我不是不讲情理的人，你若是喜欢，她又有意，我自然不会阻拦你们。”
丽娘抿了一口茶，继续道：“这卖身契一事，我自然是应该交到她手上。不过我需要你保证，一生都要对绿珠好，你可能做到？”
林三听到这话脸上狂喜，“夫人，属下保证，一定会做到！”
“你可想好了？”
“属下绝不会辜负绿珠！”
再三确认后，丽娘才放心的让林三离开。能促成这一对，丽娘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很是期待。
等绿珠被冬雪带过来的时候，丽娘已经坐在桌前了。绿珠的心里有些忐忑，刚刚冬雪多余的什么话都没说，只说林三来找了夫人。
绿珠不知冬雪是想要给绿珠一个惊喜，而她却误以为夫人叫她去，是问罪这件事的。
所以此时的绿珠心里很是不安。“夫人。”绿珠一进来，就将刚刚端了一路的糕点，放在了桌上。就想要跪下。
丽娘还没说话，冬雪就先一步将绿珠拉了起来，她挤眉弄眼的想要告诉绿珠是一件好事，可奈何她做的表情不对，让她看起来有些奇怪。
丽娘被冬雪的行为弄得笑出了声，“好了，冬雪。你这怪模样，谁瞧了不得笑话你。”
冬雪憨憨一笑，站在了一旁没再说话。
丽娘朝着绿珠招了招手，让她走上前来，绿珠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上前。只见丽娘伸手递给了她两张薄薄的纸。
绿珠低头一看，“这是……卖身契？”
“对。”丽娘将卖身契塞到绿珠的怀里，笑道：“你啊，就是心思多。之前问你和林三的事，你满口的不答应，现如今感觉如何？”
绿珠想要掐一掐自己的脸，她觉得不可思议，难道是自己弄错了？
丽娘仿佛看出了绿珠心里在想些什么，拉着绿珠的手说道：“我曾经是有过想让你留在府里一辈子的想法，可那是基于你没有喜欢之人的情况下。”
绿珠的眼眶瞬间泛红。她没想到，夫人是这般想的，是自己弄错了意思。白白纠结难受了那么久。
“傻丫头，你有好姻缘，我自然也是替你高兴的。林三与我讲过你的担忧，你总倔着不肯说。如果你早点说出来，恐怕这会儿你已经与他成婚了。”
绿珠的眼泪差点就要落了下来，听到丽娘后面的那句话，顿时将头低了下去，羞涩的不敢看丽娘。
“夫人，是奴婢想差了。”
“你这么想也没错，只是你与冬雪不一样，她呀，铁定是得一辈子陪着我了。”
冬雪听到丽娘说到自己，连忙凑上前来，嘿嘿一笑道：“夫人，奴婢肯定会一直陪着您。”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打保证。
绿珠收下了卖身契，从此以后她就是自由身了。回到屋内的她摸着那卖身契低低一笑。
此时的绿珠摸着卖身契，觉得厚度有些不对，她又翻了一下，这才注意到，是两张。
一个是绿珠自己的，另一个是红菊的。
从此以后，不仅绿珠是自由身，她的干娘红菊也是自由身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
林三提前约了绿珠出门，这回绿珠答应了。要是以往，她不仅不愿意答应，还会躲着林三。
袨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
灯光绚丽的色彩点缀着天际，接连天河中好似繁星坠落。还有那行走在路上的人儿，灿烂的笑容映照在火光下，正是好时光。
正月十五 不宵禁，许多男女出游，最爱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绿珠和林三也不例外，月挂枝头时，林三提着一盏花灯递到绿珠面前。
“给。”林三将花灯塞到绿珠手上，脸上扬起傻傻的笑容。绿珠接过花灯，看着林三那般模样，不由得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从心底的开心。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绿珠撇着头，看着护城河里放的河灯，问道。
林三挠了挠头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答应。”所以他是根本没想好要去做什么，一路从街上闲逛，还买了花灯，到了护城河这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