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江继仪游学到鲤城,寄宿在吴府旁边的客栈,每日里到吴家的食店吃艇仔粥,由此认识了吴老夫人的独女鸣珮,二人渐生情愫。
吴老夫人爱女心切,不嫌弃江继仪少年孤露、人海漂泊,做主为二人定了亲。在得到笊篱城江府这边回应后,吴家出钱出力办了婚事。
等到江继仪携妻北上应考,吴家又派一个嬷嬷、三个丫鬟随侍。
此后喜讯传来,姑爷考中明经,得朝廷任命,进京赴任去,鸣珮亦一路跟随。
过了几个月,女儿临盆在即,吴老夫人派老四媳妇前去照料。
三个月后老四媳妇回来,说小篱儿白白胖胖,很是可爱,可惜鸣珮生产时落下病根,身体不太好。
吴老夫人焦虑不已,派贴身嬷嬷带药石进京,务必细心服侍。同时转告姑爷,无论花多少银子,一定要治好鸣珮的病,所有花费皆由吴家支付。
这不是虚言。吴家在鲤城富甲一方,江继仪娶了鸣珮后,从来不为钱粮发愁过。
谁知苍天无眼,鸣珮日渐病重,在篱儿八个月时撒手人寰。
老夫人悲痛交加,卧病在床,三个月后才慢慢好转。
又过了三个月,听说女婿准备续弦,新娘乃当朝太尉嫡女,因父荫被封为牧裕县主的。
老夫人心中不是滋味,又惦念一岁多的外孙女,就强撑着病体乘船北上。
到了京城,给京城江府投了名帖,江府很快来人,延请到府内正厅相见。
江继仪和县主倒也有礼,夫妻面对老夫人恭敬下拜,许诺一定会好好对待篱儿。
跟随在京城的丫鬟、嬷嬷也说,县主对篱儿视如己出,吴老夫人就放了五分的心。
后来,江继仪写信到鲤城,说为了篱儿的将来,今后对外只称篱儿是县主亲生女儿。
吴家合计,篱儿总归要在京城随生父、继母生活,养在县主膝下,县主自然护着,将来谈婚论嫁也能找到更好的人家,就应允了。
吴老夫人到底有个心结,牵挂了两年,忍不住又进京探看。
这时篱儿已经四岁,被奶嬷嬷拉扯到客馆见面,外祖母、舅母一把搂住她,心肝肉儿地叫,她却千不情万不愿地称呼两声,草草行两个福礼,就低着头不再说话。
吴老夫人见外孙女衣着用度极是富贵,而脾气冷傲,倒看出在家里被看重,百感交集之下又放下七分的心。
又过了三年,再进京见面,七岁的篱儿虽然多说了几句家常话,却仍然生分得很。奶嬷嬷又委婉转达县主的话:篱儿过几年就要议亲,到时被外人发觉生母另有其人,恐怕多有不便......
当时觉得县主的话也有道理,现在看这个女人,表面为继女考虑得细心周祥,骨子里全是假惺惺!
十几年后说到往事,吴老夫人仍然气恨难平:“那奶嬷嬷是县主亲自寻的,很为篱儿着想的样子,说什么‘亲家母平素居于海隅,不知京城这地方本就难站,何况一个女孩儿?若真舍不得这亲戚,也当在篱儿出嫁后再见面,到时她生得一男半女,也在夫家站稳了脚跟’。”
吴老夫人摇摇头,实在不想说下去,她的儿媳妇五夫人就接着说:“这话无非埋汰我们家为了高攀贵戚,不顾外孙女前途。老祖宗哪里有这个意思?却又无从反驳,只能忍辱吞声转回鲤城,这一忍又是四年,直到今天……”
众人听得悲愤填膺。而漓豆更是眼中流泪、心内成灰,拼命抑制着才不至于失态。
只听舅父吴润霖在边上自言自语说:“江继仪和那县主如此处心积虑,到底想干什么?”
“这不明摆着,那女人容不得我们篱儿!”吴五夫人说,“送回笊篱城,丢到后院自生自灭,山高路远的,谁会注意少了一个人?”
“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吴润霖说。
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到自己身上,吴润霖却将手一摆:“但我实在想不出原因。”
说着看向楚小将军。
楚亭君目光一直不离小豆子,见她如此难过,心里简直赤日炎炎,再三告诫自己冷静,才问吴老夫人和吴润霖:“你们家是否有让那县主顾忌的人或事?”
吴润霖说:“我们家虽说这十几年算是日渐向上,三哥还做到了平涛将军,但从来偏在海疆,没有让人顾忌的地方。”
楚亭君指节在案桌上轻敲,沉吟了一会,又问:“吴老夫人,您的女儿,也就是小豆子的母亲,当年可否有过不寻常的地方,比如特别嘱托某句话、某件事?”
“这倒是有,”吴老夫人边想边说,“珮儿临盆,我让老四媳妇前去照顾了三个月,回来时,珮儿交给她一个首饰匣,说是请法师开过光的,让我切切收藏好,若非家人谁也不要告诉。又说,将来如果姑爷问起,就回答说‘是有这么个匣子,你打听的都在里面,但要等到篱儿出嫁、生儿育女之后,再由她交给你’。”
众人越听越觉得蹊跷,特别是“你打听的都在里面”,江继仪要打听什么?
“这话莫名其妙的,我看那匣子装满首饰,就想应该是珮儿爱女心切,又防备江继仪贪图这些珍宝,才送回鲤城,又留了话。”
吴老夫人越说越难过:“现在想来,定是珮儿知道些什么,先留下线索。”
漓豆泣不成声:“母亲想用这匣子的秘密,换篱儿一生顺遂......”
这段日子,得知自己另有生身母亲,由开始的无感,到夜里的辗转思量,再到这两天的日渐明晰,“母亲”二字在漓豆心中越来越重。
过去,“母亲”只是个怨恨的名词,到如今突然知晓:母亲另有其人,她给了女儿生命,也和天下的好母亲一样,为女儿殚精竭虑、计虑深远。
漓豆用手帕捂住脸,伏在桌上低声饮泣。
吴老夫人将她捞起,搂在怀里,祖孙二人相拥而泣。
“敢问吴老夫人,那匣子今在何处?”楚亭君轻声问。
感同身受,他的眼圈亦略略泛红。
吴老夫人抬头答:“我想也许用得着,就一起带来了。五娘,你去拿出来。”
吴夫人应一声,闪到内室里,很快捧出一个匣子,吴老夫人示意她放到楚亭君面前的桌子上。
这匣子以凤尾纹的金丝楠木为底,外面雕以祥云双鹊、戏水鸳鸯,镶嵌着珍珠和金丝银线,极是精美。
楚亭君向漓豆招招手:“小豆子,你走近来一起看。”
漓豆吸吸鼻子,走过来,在他桌边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老夫人,晚辈可否打开匣子查看?”楚亭君又问。
“但凭小将军处置。”吴老夫人说。
楚亭君小心翼翼打开匣子,漓豆抹一把眼睛,也凑近来看。
只见匣子里面装满价值不菲的首饰,有足金镯子、宝钗、戒指,金镶喜珠点翠顶簪,珍珠明月珰......非常精美,可见拳拳慈母心。
但,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母亲,真的只是留了一批首饰?
“你打听的都在里面”,真的只是指这一批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