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已在此停留太久了,另一端,鬼方细作的行踪,就快脱离自己的掌握。
心底闪过一丝焦急,他伸手将宋星摇的手拨开,有些不满道:
“何事。”
何事……何事?
宋星摇眨巴着眼睛,快速理着头绪。
她是谍庄中人,因着秘术支撑,凡庄中骨血后代,到了十八岁时便要历经三日涤面换骨之痛,三日后容貌剧变,疤痕亦可抚平,从此判若两人,为的,便是日后作为谍史,可以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底细。
如今的自己,与三年前完全不一样了。她还要找父母,要寻一位主上,自己的真实身份,万万不可轻易透露。
宋星摇倒是想跟在男子身侧,报了他曾经的恩情,却又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是何人,他又是何时何地曾救了自己。
男子见眼前的女子眼神飘忽不定,耐性尽了,双袖轻展,脚下生风地跃回官道身后的巷子里。
宋星摇将将回过神,才遇到了他,万万不能再把他跟丢了!于是也提着身形追了上去。
“等一下!”她喊道。
男子听见身后的声音却并不理会,他要做之事过于隐秘重要,不能被一个陌生女子破坏,何况她暗自调查上公子容貌,自己心中对她身份的疑窦并未消弭,万万不可节外生枝。
宋星摇鼓足了劲去追,奈何男子步子太大,眼看他就要转过街角不见,万般无奈下只能大声喊他:
“慕岑!先不要走!”
街角处,男子青色的衣袂消失不见。宋星摇快走几步,到了地儿,看着空无一人的位置,生出阵阵失落,心中嫩芽三年间疯长,好似一瞬被折断。
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子跑过,撞了宋星摇,他整个人急匆匆地,颧骨有些高,眼睑细长,歪着身子对宋星摇举了拳,一声未吭地快步走了。
宋星摇对这个陌生人的失礼并不在意,也不看他,仍失神愣在原地,正恍惚间,耳朵里有嗡嗡作响的嘈杂,她正要回头查看,旁边的暗处却伸出来一只胳膊,用力勾住她的肩膀环住她,没用多大的力气便将反应不及的她扯进了角落里,贴在一人的胸口之上。
与此同时,隔着凌乱堆砌的杂物,巷子外一队戍卫跑过她方才站立的位置,步伐急促有序,兵器撞得甲胄叮当响。
“你怎知我的名字?”
细小如蚊的声音冷冷响起。
宋星摇抬起头,无神的眼眸里登时泛出奕奕光彩,看着说话的人安下心一笑。
“慕岑,你没走。”
长安街人潮如织,谁人皆不曾注意到,在官道背后逼仄昏暗的一隅,一男子横过小臂抵在宋星摇的颈前,将她逼到墙角,面具上雕着的素雅堑花此时映衬出他眼中的寒意。
“回答我!”
他并未理会宋星摇的笑,平静的外表下已是杀心迭起——她身上太多奇怪之处,方才见她敢于为了妇人出头,杀心有所松动,如今,她一素未相识之人,竟知道自己的名字。
男子横下心,垂目冷冷逼视宋星摇,只等她回答稍有偏差,便立刻了结她的性命。
宋星摇本满心欢喜,她记忆中的公子如皓白冬月,虽寡淡清冷,却也雅致矜贵。
自己苦苦念了他三载岁月,却被他威吓逼问,于是生出气性来,脖子一梗,迎上男子的目光,口中忿忿道:
“我怎么知道的?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亲口对我说,你叫慕岑。你告诉了我,如今却不允许我喊出来吗!”
见宋星摇振振有词,唤作慕岑的男子手臂略松,迟疑了一瞬。
他有另一重身份,那个身份受限太多,行事多有掣肘,于是常佩个面具遮容隐匿行踪。此事极为隐秘,甚至连兄长都未必知晓,化用的假名自不必说,听过的人、了解的人不过三五尔尔。
知道的这些人之中,她是谁派来的!
慕岑眸中精光不减,沉声追问她:“继续!”
继续?继续什么?
宋星摇并未理解慕岑的话,肩膀顶在石墙上硌得冰凉生疼,想挪动着换个角度,却惹得慕岑加重了力气,面具的凉意顺着额间蹿向后脊,禁锢了她的动作。
“具体说说,你是如何得知我的!”
自己盯着的鬼方细作正被戍卫追赶,那群低阶的戍卫接到的抓捕命令只是个幌子,自己需尽快赶去搅乱局面。可眼下这个透着娇憨的奇怪女子着实让他为难,暂时还无法看清原委,也就不能轻易纵她离开。
彼时,宋星摇在屋顶上已为自己编了个来由,听慕岑又问,此刻毫不迟疑,一脸的崇拜感恩,说道:
“慕大夫,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三年前,我染了疾去你那处瞧病,妙手回春啊!你医好我之后,我便问你的名字,但求日后有机会报恩,那时你自己亲口告诉我,你叫慕、岑。”
宋星摇虽然是胡沁,却是有依据的。
曾经她掉进捕猎的陷阱中,慕岑救了她出来,对她说自己是名医倌,采药偶遇随手搭救。
她琢磨着,身为医倌,总要治病救人,病患知道大夫的名字不过分吧!来来往往的病人那么多,凭他如何记得每个人的样貌。
看见慕岑的神色松懈几分,深邃的眸底杀意退去,宋星摇倒是洋洋得意地偷偷笑起来,为自己灵活敏锐的头脑而骄傲,又为这滴水不漏的解释深深欣慰,想着自己定是合情合理地瞒住了慕岑。
“瞧病……”
慕岑喃喃低语,睫毛扫过下眼睑的功夫,已然猜透了这谎话的本源。
三年前,他戴着面具去传说中的谍庄寻人,偶遇一名清隽少年遇险。见他天真顽劣,心生柔软,的确对着他随口扯谎,自称医倌,又告知他自己的化名。
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对着毫不相识的陌生人,说出慕岑这个名字来。
这姑娘,是谍庄中人。
他们的幻装之术变化莫测,容貌性别皆可随心幻形。看来曾经的男孩之相则为她所化,过了这么几年,她竟重新出现了。
慕岑仔细地观察着宋星摇的面貌,未能从眉目间找到曾经那个孩子的影子,但她眼睛里的光芒确实纯粹真挚,似乎仍与小时候一样。
他绷紧的肩脊稍稍松懈下来,没去戳破她的小伎俩,若是谍庄之人,按他们的传统,想寻个大嬴有权势之人辅佐,倒也合乎情理。
他放下压住宋星摇的手臂,眼尾一挑看了看天,垂眸在心中推算时辰,快来不及了,他蹙蹙眉,退了几步侧身负手而立,挺拔俊朗的身形在光影中显得难以分辨轮廓。
“你叫什么。”慕岑不容置疑地沉声诘令。
“宋星摇!星辰的星,摇……”
女子揉着锁骨,欣喜地絮着自己名字,慕岑听了一半,便抖着衣袖抬腿就走,青色的身影霎时晃过不见,待宋星摇跑去再寻,已是彻底失了踪迹。
“慕岑!”宋星摇抬手啪地拍向墙壁,娥眉微蹙,“又跑!你每次都跑得猝不及防!”
又不见了!宋星摇急的怄火,原地转了半圈,只见方才慕岑站的地方,躺着一只精巧的掐丝珍珠锦盒。
宋星摇拾到手中,掀开看去,柔滑的锦缎中裹着条流光溢彩的翡翠贵妃镯,成色上佳,一见便知不是凡品。宋星摇阖上盖匣,苦抽抽的脸蛋漾出笑,“哈哈!看来你要回头寻我了!”
她将盒子揣进自己怀里,迎着西斜的余晖蹦跳着远去,久别重逢的欣喜和盼着慕岑回头找她索要锦盒的小心思令她无暇深想,他慕岑一个男人,要玉镯能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