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温佑白相遇,秦岚原本以为那是意外,也是唯一一次去冰露殿。没想到第二次又见温佑白,还是被他哄着去了冰露殿。诸般因果头绪,总是剪不断理还乱,来来复往往,也不知是到底是谁把谁给绊住了。
此时已经入夏,满园的白梅花已凋谢,光秃的枝桠上长出绿油油的叶子,别是一番景致。
一阵风忽的吹过,满树的树影摇动,琉璃金光从枝叶的缝隙中落下,泼洒了一地。秦岚的听觉灵敏,很明显的听到这沙沙声中夹杂着别的声音,那是他所熟悉的脚步声。
他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梅树洒下的阴影包裹住自己。埋在袖袍中的五指微微并拢,掌心传来微微的刺痛感,他也毫无所觉,满心都是期待和紧张。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伸过来,从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阿岚。”
一股热气喷在秦岚脖间,男子低声轻唤,话中带了无尽的温柔缱绻。
秦岚红着脸拨开他的头,别扭的斥道:“好好说话,这算什么样子。”
“是我的不对。”
“照身份来说,我是陛下的庶父,也是你的庶父,应当向你行礼才对。”
温佑白退到两步开外,装模做样的对秦岚行了个礼。
“见过皇夫殿下。”
秦岚见他假装正经的样子,不禁笑起来,伸手想去扶起他,却被他先一步捉在手里,放在唇边轻吻。
秦岚下意识的就要把手往回收:“附近有人呢。”
自从写秋来了冰露殿,这里的一切就都被管理得井然有序。就算是平日里无甚人来,也总有二三宫人在院中洒扫,或是打理枝叶。
“他们看不见。”即便这么说,温佑白还是放下他的手,不过却没有松开。两只宽大的袖子随着动作滑下来叠在一起,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仅仅是两人靠得近而已。
秦岚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也不看他,只觉得袖中滚烫。
两人本就站在树荫下,时时有清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温佑白看向悠碧的叶荫:“再过些日子,这些梅树就会结出梅果。有了梅果,就可以用来酿成好酒了。”
“你会酿酒?”
“不会。”温佑白答道,“从前没有想过这些。酿酒耗年岁,谁知道酿下之后,还有没有福气再打开。”
秦岚有些难受。他未发一言,只是握着男子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温佑白笑道:“阿岚莫要紧张,我方才随口说的罢了。”
“我不酿酒,不过是因为不感兴趣而已。”
在遇见秦岚之前,他只穿黑色和白色的衣服,每天除了追杀别人就是被别人追杀,他自己住什么用什么,都毫不在意。
像他这样的人,命都可以不在自己的手里,对凡尘之物,又怎会有过多贪恋。
“不过,你若是喜欢,我倒是为你学一学。”
秦岚心念一动:“那便说好了。今年夏天,梅树结果后,你就给我酿一壶。”
“好。”
温佑白看着他的脸。这眉眼在记忆中也依稀可辨,不论何时,他都对他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来,我们去看看宫殿吧。”
上次温佑白不知是着了什么魔,硬是拉着他,要重新修葺冰露殿。
“样子不好,若是你看了不喜欢怎么办?”这样念叨着,偏要让秦岚为他相看。他往常在宫里算是低调的,连带着住处也素朴质简,要添置起摆件、用具来,就十分方便。秦岚拗不过他,便照着自己的喜好给他添了一些。大的空当填上了,还差些风雅气,于是又从栖凤殿搬了些他平日的藏书和字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物件,林林总总,也有数十样。写秋拣了几个手艺灵巧的宫人,一点点精心修饰,直到最近才落成。
两人携手走进殿内,里面全然变了一副模样。经过一番功夫,这里终于添了皇宫本应有的富贵明丽的气势。轻纱帐幔用了上好的天青冰丝,酒罍烛盏嵌着翡翠金玉,没有一样不是精致好看的。
在沉香古木的卧榻旁,还特意辟了一块地方,用来放秦岚送来的书和字画。
“阿岚喜欢吗?”
秦岚忍不住点点头。
温佑白轻笑一声:“那就好。”
他一把捞起他,飞身从窗户掠出去,转瞬之间,便已落在宫殿的屋檐上。青绿的屋檐上齐整的列着鳞鳞砖瓦,因为是重檐歇山顶的特殊制式,正中间有一道耸起的屋脊,两人便靠着它坐下。
从这里看下去,宫苑风景显得更为开阔。
“你平时,便喜欢这样坐在这里么?”
温佑白摇摇头:“只是想与你共看罢了。”
秦岚不由失笑:“你到底……”
“嘘。”温佑白用食指轻压住他的唇,又指向他身后的空中,“看,有人在放风筝。”
秦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空中有几个黑点,飞得很高很远,可见放风筝的人应当并不在皇城内,而是在郊外的山坡上。
皇城的夏季干燥却并不酷热,半大的孩子好动,遇上多风的好天气,便要家中长辈、侍从领着,去郊外放风筝。相隔数里,似乎还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朗朗笑声。
这样似曾相识的情景,无端勾起秦岚心中一些遥远的记忆。
“阿岚从前是不是也在皇城郊外放过风筝?”
“是,不过是在很小的时候了。”秦岚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问?”
事情过去得太久,秦岚依稀记得,那约莫是在他八、九岁的时候。
那时候,他和胞弟都尚年幼,所以将军府的家教还没有那么严格,父亲和霍叔叔也尚未决裂。霍叔叔时时来将军府探望父亲,两人便会带了他和胞弟上街、踏青。放风筝,也是其中的一件。
即使现在秦岚知道,父亲和霍叔叔只是把他们作为幌子,好有在外独处的时间。但那些日子,的确是他童年里来之不易的、可以像同龄的孩子们一样尽情游玩的时光。
“要说在九年前,那时你的确很年幼。”
秦岚睁大眼,面上难掩讶色。
“你怎会知道是九年前?”
温佑白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是不是挽着分肖髻,拿着桂竹风筝,上面画着一双水黧色的燕子?”
“说不定我们见过。”
秦岚不置可否,兀自笑起来:“皇城的小孩子那么多,挽着分肖髻放燕子风筝的也不少。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我?”
温佑白看向身边的男子,目光温柔如画。
“那是自然。不过,放风筝放得连风筝丢了也不管的,不知有多少?”
他这样一说,秦岚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件几乎已经忘记的事。
有一次放风筝的时候,忽的乌云压拢,平地卷来一阵狂风。秦岚当时力气小争不过,硬是让风筝被风给吹跑了。
他心中舍不得,拔腿便要追。这时,腿却被年幼的弟弟抱住。
原来弟弟的风筝也被风吹跑,挂在了一棵矮树的枝杈上。弟弟哭着嚷着,要他帮忙拿下来。
秦岚毫无办法。等到好不容易帮弟弟把风筝给取了下来,他再回头看看天际,自己的那个早已没了影踪。
丢了风筝,秦岚也没了兴致,坐进一旁的草垛里,抱着腿发呆。
就在这时,一只手拍了拍他。他回过头,就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银铁覆面,乌发如墨,披散在脑后。秦岚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人,他却来拍他的肩,平白无故,像是白日里撞见了妖精一样。
“你是谁?”
那人不发一言,径直递来一样东西给他。
一只完好无损的风筝,一双水黛色的燕子。
“这是我的?”秦岚又惊又喜,竟忘了该说些什么。一股热气蒸腾上来,惹得他的眼眶泛了酸。
秦岚这孩子,风筝丢了也没见有多大的反应,有人来将风筝送还与他,他却莫名落下泪来。
出神的刹那,那男子忽的一下就不见了。
秦岚心想,那人若不是以面具示人,定然有张十分好看的脸。那人来去都无踪迹,就好像从没来过一样,而风筝却留在了他的手里。莫不是身边的柳树看自己可怜,便化作了人形,来给他些许安慰?
可惜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子。父亲和霍叔叔吵架、霍叔叔去世、父亲闭门不出,随着又有一堆大大小小的事接连而来,小小的秦岚再也无人照应,那双竹丝缚绑的燕子,也就被锁在了将军府的闺阁之中。
那日一见,恍若一梦般,被秦岚搁置在了记忆深处。而今再翻找出来,却仍留存着当时的触动。
“那个带面具的人,是你?”
“嗯。”
秦岚看向温佑白。错愕之后,只剩下喜悦。
错失了他的失落委屈,闺阁锁住的清隽孤寂,他都抛却了,只剩下绵绵的情丝。
“阿岚?!”温佑白不防被他推倒,身下压到了整齐排列的瓦片,发出些许异常的响动。他还未及反应,就感到一个温热的身躯覆了上来。紧接着,双唇也被深深吻住。
他于是屏住呼吸,似乎就连光阴也静默了。
今日风也不大,可冰露殿的屋顶却不时传来窸窣响动。庭院中的人若是好奇而抬首去望,看不见屋顶上两人的身影,却无故有一只修长的手臂用力攀住屋脊,引人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