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接云涛,晓雾连绵,雨点悄悄,打了桥。
一座北方小城,在风雨中飘摇。
“今天是7月24日星期六,北城今天大雨转中雨,24至28度,明天中雨……”
孟小禹正倒在懒人沙发里和自己爹一起看天气预报。
“这雨还真下不停了?”孟小禹的语气有些不满。
北城这次暴雨,自从本月1号以来,已经昼夜不断地下了整整十一天。
“可不,别说打你出生,打我出生都没见过下这么久的雨。”
“爹,您不是江南小蛮子嘛,您那边也没下过?我不信。”
“什么小蛮子!”爹皱起了眉,“小毛孩子别瞎扯。”说完爹又敲了敲孟小禹脑门。
“什么小毛孩子!我都满十六了,你才给我过的生日!”
孟小禹习惯了与自己爹相互斗嘴,每次与爹的较量都能给自己平淡的生活添上一点温情。
“好好好,我闺女长大了,有空爹带你去江南老家转转!那边的雨下得是柔了点,有种缠绵的味道,但好歹是时断时续,有顿有挫,可不像咱这雨一下不停。”
“正常正常,这不全球变暖吗,每年全球都有这么几个邪门的天气状况。”
忽然天空一明一暗交错变幻,一声惊雷乍响。
忽然一阵眩晕袭来,孟小禹眼前不知道晃过了什么东西。“什么鬼玩意!我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总感觉这雷是冲我打的。”
“你中二病又犯了?没事别一惊一乍的,你爹我心脏不好。”
孟小禹还未缓过劲来,从沙发上直起身,一手放心口处按摩,一手放额前擦汗,爹这才发现女儿的异常,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老 毛病了,生下来就这样,歇歇就好了。”
老孟家是祖上遗传下来的心脏病,每一辈人都难逃中招,最后也大多因此而死。
过了许久,孟小禹才又躺下,把双手放在脑后,翘起二郎腿,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转过脸,冲自己爹笑了起来。
“爹啊,您确定我真没事吗?为什么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死亡了?”
“别瞎说!你当然没事,去医院检查那么多次都说你没事!不许在我面前提死!”爹怒目圆睁,难得暴躁。
“您确定?”孟小禹摆出一副怀疑的样子,还故意拖长音。
爹一把握住孟小禹的手,严肃地盯着她。“孩子,答应你爹,别瞎想了好吗?”
爹神情难得这么严肃,孟小禹不敢再刺激,乖巧地点了点头。“爹,那么为了关怀我的心理状态,您让我出去散散心吧,我都闷在家里一个月了!”
“雨下那么大你想去哪啊?”爹皱了皱眉。
“听说老城区里边有个什么月明江?您去过吗?”
“什么江?”老爹五十多岁了,上了年纪耳朵都快不中用了。
“月明江,听说那还有个桥,是以前的古建筑吧。”
“哦,那现在早荒废了,说是桥那边闹鬼没人敢过去。”
“噗。”看到老爹眼中竟然闪过了恐惧神色,孟小禹忍不住笑出声来,“闹鬼?不敢去?”
“你们竟然信这个。真想去见识见识那个鬼。”孟小禹笑的简直合不拢嘴。
“雨下成这样是个江都得决堤,你可不敢去,非得淹死你不可。”爹的态度很明确,不行就是不行。
“哎呀我不去江边,我就出去买个笔,我笔没水了,还得写暑假作业呢。”孟小禹换了个勉强的借口。
“你出去看看哪家店还开门啊?公交地铁都停运了,现在出去都危险。”爹的语气明显不耐烦了。
“好,当我没说,我不出去。”
夜深,能听见此时爹的鼾声雷动。孟小禹看了一眼手机,正好凌晨零点。她悄悄打开隔壁门露出一条缝,爹睡得正香。她在心里暗暗嘟囔了一句:“可算是睡着了。”似乎还是不放心,她回屋悄悄把自己的房间门反锁。
她早已准备好行装,雨衣雨靴,手机钱包,若干零食,还有她爹给的防身用的防狼喷雾。然后她轻轻打开了窗。她不敢把窗户开得太大,怕雨声吵醒了爹,只开了一个人身形那么大。她们家住一楼,窗户不高,也就一米五,跳下去都摔不死的,她缓缓起身爬上了窗台。她想都没想就直接往下跳。
她落了地,却不慎崴了一下右脚,虽然不严重,但她顾不得那么多,立马起身,关窗,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出来她的翻窗经验颇为丰富。虽然脚疼,她仍着急忙慌地不顾一切奔跑,体验了一把在雨夜中穿梭的快感。
街上店铺果然都停业了,路上除了她也没有别的行人,十分安静。她的脚踩在积水上,声音被无限放大,清脆动听。
出门不久,她就发现自己穿的衣服少了,积水末过了她的膝盖,冷气从脚底传来。
即将跑到十字路口,信号灯上发绿光的小人一拐一拐,直拐得她心慌。她知道绿灯的时间不多了,但却在心里告诉自己快点跑,不能眼睁睁看着绿灯死在自己面前!
绿灯开始闪烁,她也加快了脚步,希望用尽全力一搏。
扑通一声,她跌落水中,雨帽滑落,她感受着雨滴打在自己的头发上,脸上,脖子上,有点疼,她也顾不上了。她的目光紧盯着那已经变红的信号灯,车辆从她面前驶过,盖住了那抹红光。这一刻,无力感涌上了她的全身,右脚更疼了,恐怕走路都不方便,心脏也传来一阵刺痛。她竟然哭了,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因为别的,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落得她满身狼狈。
她把手机从背包里取了出来,看了眼时间。已经是零点三十,吓得她赶紧从水里跳起来,然后被自己的脚疼得重新落回了水里。
她不敢那么冒失了,小心站起来,抖抖身上的水。她用左脚做支撑,右脚慢慢着地,终于站稳。绿灯重新亮起,她就这样半着地一瘸一拐地过了红绿灯。她沿着月明江一路直行,街旁火红的石榴花接受过风雨的摧残后只剩下惨绿愁红。
她终于走到狭窄幽深道路的尽头,可内心却紧张起了顾虑,脚步慢了下来。直到月明江上的拱桥闯入她眼帘,直到发现拱桥上的那人冲她眨眼,她才彻底停下来。
风雨中隐约能看见一个留着长发,背着身的人,夹杂着昏暗的路灯灯光,那人的身形看上去越发像鬼。孟小禹脊背上窜来一阵凉意,可她面上却没有流露出分毫惧色。她孟小禹,什么都不怕。
“是你给我发的信息吗?”孟小禹掏出手机,点开了通信软件里一个叫“云开”的对话框。
大概十几天前,就是她快要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这个叫“云开”的,与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竟然给她发来了生日祝福,孟小禹以为自己个人信息被倒卖给了什么流氓,自认倒霉,没去理会。后来开始下雨,这个人竟然每天半夜给她发一条信息说要与她见面,说什么“有要事相商”,她也只是当成骚扰信息。一连发了这么多天下来,那人还是丝毫没有放弃的迹象,孟小禹本来还想举报拉黑什么的,转念一想能把这骚扰信息发的这么文邹邹的也挺有意思,就当看看图个乐得了,就没再管。
直到几天前,那个人给她发了一条“性命攸关,务必前来。二十四日月圆之夜子时末刻,月明江畔秋凉桥上,我等您。”
“子时末刻,也就是零点四十五分到一点,我应该没有来迟。”
孟小禹关掉手机走近了几步,走到桥下。她抬头,透过薄薄的雾气一看,只见一人一袭红衣捶地,如火般盛放在这漆黑的月夜下,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样式,古色古香,衬得他就像是活脱脱从史书里走出来一样。他乌发肆意飘散着,带着一种放荡不羁的柔情,雨滴明明狠戾地落在他身上,却留不下一点被打湿的痕迹。
忽然,那人的身影晃了晃,一副快要栽倒的模样,孟小禹急忙伸手想扶一把,脱口而出:“姑娘小心。”
还没等孟小禹的手落到那“姑娘”身上,那“姑娘”已经自己站好了。孟小禹以为自己抓了个空,再加上雨天地滑,自己腿瘸,正想要摔倒,却被那人转身一手扶住。“我可不是姑娘。”
孟小禹站稳,楞楞地看着面前的人,刚刚的红衣美人不过是自己的幻想,自己面前分明是个和她差不多大模样的美少年。少年的目光落在孟小禹眼中,灼热而有力量,锋芒中带着点不属于他这模样的沧桑。眼下他还握着自己的手,孟小禹竟有种被冒犯到的感觉。
“雾大,是我看走眼了。”孟小禹说着把那少年的手甩开。
少年衣服上蹭的满是孟小禹身上带的雨水,原本一尘不染的红衣也沾上了泥,他却丝毫不在乎。
“正好子时末刻,您没有来迟,娘娘,雾大路滑,让我来为您撑伞。”他的声音温柔绵软,给人很强的安全感。
孟小禹发现,少年手中有一把和他衣服颜色很不搭的油纸伞,那伞浑身白净无暇,偏偏有几抹星星点点的红,如血一般沾在上面,显得尤为突兀,少年将一直握在右手手心的油纸伞缓缓撑开,然后举过孟小禹头顶。少年宽大的衣袖为孟小禹挡去了冷风,让穿少衣服的孟小禹不再寒冷。
孟小禹不明白那人为什么要喊自己“娘娘”,想起来他给自己发生日祝福的时候,好像最后也加了句“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刚想说“我不是什么娘娘,别这样叫我。”却被那人打断。
“今天的一切都关乎您性命,娘娘,您务必相信我。”孟小禹竟然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忧虑与哀伤,似乎是在惧怕失去什么。
“娘娘,您随我来。”孟小禹站在不动,还是不信任他。
少年立马加了一句:“保命要紧。”孟小禹想了想,跟着他走上了桥。
走到桥墩时,孟小禹忍不住停了脚步。“下着雨还出着月亮,这太神奇了,不愧是月圆之夜。”只见月亮此时正隐在云层身后,朦胧地发出来淡淡的亮光。
少年撑着伞跟着孟小禹到了桥栏处。“现在,也只有月明江上还能见着月亮了。”少年把自己的一块红袖子放到了孟小禹手里。“月亮雨,很美,和当年一样美。”
孟小禹转头看他,发现这翩翩公子竟然眼角泛起了泪光,惹得她内心有些母爱渴望泛滥。“少年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她拍了拍少年的肩,忍不住安慰。随即大笑了起来,“别哭了,子瞻兄曾言,世事不过一场大梦,醒了就忘了。”
少年转头与她目光接触,“是你忘了,总有人忘不了。”少年的声音还是那般平和,可还是能听出来他情绪中的那一缕悲情。
孟小禹心想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怎么这男人比女人还要情绪敏感,还要麻烦?她不想浪费时间,拽着那少年一块红袖子走了。
“娘娘,您要走好歹跟我说一声啊,我还没来得及给您打伞呢。”少年连忙跟上,想用衣袖擦拭刚刚落在孟小禹脸颊上的雨水。
“别动我脸!”孟小禹赶紧用手挡住,“抱歉,我极度缺乏安全感,受不了跟别人肢体接触,你还是跟我保持点距离吧。”少年脸上有失落神情滑过,还是点了点头,身体往后退了退,只嘱咐让孟小禹千万别松开自己的袖子。
二人就这样撑着那把油纸伞过了桥,孟小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着,直到她察觉眼前不再迷蒙,视线越来越清晰,才发现雨竟然已经停了,天上只剩下一个月亮。
“雨停了?”少年把油纸伞收起,孟小禹用手接了接,的确没雨了。
“这雨可是一个月都下不断的,怎么说停就停了?”孟小禹十分诧异。
秋凉桥上视野开阔,孟小禹还想回桥上看看,却被一把拉住。“您不能再回去了。”
孟小禹没听,又上了桥,倾盆大雨顿时从天而降,孟小禹抱怨了一句死天气便下桥。奇怪的是,她一下桥,雨就停,干脆利落。
孟小禹大愕,“老天爷什么意思,还专门跟我作对?”
孟小禹又来来回回上去下来了几次,发现每次她只要上桥或想再走到桥对岸,雨就会重新开始下,而她如果往少年的方向下桥,雨就能立刻停止。
孟小禹正孤零零站在桥上,明明有雨帽却不戴,任雨滴打在自己脸上,一脸绝望。少年在她身后出现,一只手为她撑伞,另一只手,摸了摸孟小禹的额头,没有水痕,唯有血迹。孟小禹身上每处被雨打湿的地方,都在流血。
孟小禹看了看少年沾血的手,目光凄厉,指着他身后,一字一句开口,“这就是你说的保命?”
少年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握住她流血的手,想扶着她下桥,却被她挣开。“你让我淋死算了!”孟小禹崩溃大哭,泪水与血水交融在一起,她心脏忽然一阵抽痛,这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就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