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时分。石漠原的太阳依旧毒辣,天上毫无降雨的兆头。
朝廷和肃亲王送来的水很快就消耗完了。钱疏甫几乎每天都在石漠原来来回回地巡察访问。但是,水一车一车地送来,一车一车地被仁昭族人用完,钱疏甫也丝毫没有感觉到他们有一丝感念之心。
他想了想,没有感恩实属正常。毕竟,此次旱情尚未被真正解决,大家吃着这顿的水,都怕下顿就再也找不到水了。在石漠原住了不短的日子,每天在烈日底下过活,身为朝廷官员也要时时刻刻关心水的存量,他能体会族人的这种焦虑。
钱疏甫也十分焦虑。一种为了解决这种焦虑而产生的焦虑。
他正在着手写作仁昭水库修建的相关事宜。
选址、动工时间、工程周期、人力预算、物力预算等等,都已经基本考虑周全。只需要再稍加润色,做一些细微之处的修改,这个计划就算是全部完成了。
所以,他在焦心什么呢?
他自己很清楚,却无法对任何人诉说。
自皇帝登基,父亲就在朝为官,自己也已经在工部摸爬滚打不少年。比起朝中其他同龄人,他对皇帝的了解更多。
仁昭,是一个于大晋来说无关紧要的族群。花费如此物力为他们解决用水问题,远远不是皇帝乐意为之的事。皇上派他远赴甘州,主要目的是控制父亲,进而影响到唐氏。仁昭救灾的实际情况,实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但他也无法说服自己就这样算了。
石漠原的荒凉落后与天灾频繁有莫大的联系。减少天灾的破坏,对整个甘州的影响都将史无前例得巨大。
他是目前为止,朝廷派来甘州最大的官。如果他不能一举解决这个问题,只怕仁昭族从此只能走向自生自灭的道路。
先把折子拟好吧。
钱疏甫正想把副手金才二叫来,却想起似乎已经有段时间没看见他了。
金才二本是金老汉手下的人,是金老汉推荐他到钱疏甫身边做事。钱疏甫想了想,只当是年轻人贪玩,很快作罢,没有多想。
但他没想到,折子还未递上去,危机就来了。
金才二出现得很突然,而且一出现就给钱疏甫带来一个令人紧张的消息。
皇帝急召他回京,因为有人弹劾他为官不正、收受贿赂。
石漠原上钱疏甫的暂居之处很快被控制,府内的开支账本被随着金才二而来的人迅速拿走,各处摆设也被人详细记录在案。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知晓弹劾他的人是谁。
种种火速的行动,都在说明此事酝酿的时间不短,都是有备而来。
回京的一路,虽然说不上押解犯人,但也与软禁没有不同。钱疏甫尽力使自己冷静,思考着这一切可能的来龙去脉。
但是他想不清楚。
是唐氏吗?近来唐氏接连受挫,想必没有心思对付他一个远在甘州的小官。何况,他的父亲是丞相大人的门生,皇后和护国公府都没有对付他的理由。
难道是皇帝?皇上确实有理由处理他,可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何必派他到千里之外的甘州,现在又急急忙忙召回去呢?以前他人在京中,若真欲料理钱家,现在远非好时机。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一个在朝中无甚名头的人。
一路颠簸忧虑着回京,皇上在上书房召见了他。
一进去,钱疏甫就看见肃亲王坐在上书房的椅子上。他来不及想肃亲王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他只想赶紧面见皇上,弄清楚这一切的具体情况。
“你来了,”皇上的语气出奇地平淡,“先到一旁站着吧。”
“微臣,遵旨。”
话音刚落,上书房内就进来两个人。钱疏甫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因为这正是他所认识的两个身影。
来人正是金才二,以及他的哥哥金才一。
“把你们的发现,讲给钱大人听。”
二人齐齐跪在地上,金才二先开口。
“禀皇上,小人金才二,和哥哥金才一是甘州石漠原仁昭族长的手下,钱大人到达甘州后,我们被族长指给大人做副手。
“我们本抱着与钱大人一同拯救仁昭族人之心,勤勤恳恳做事。哪知无意之中,竟然发现钱大人串通朝内官员,收受甘州地方官贿赂,截留皇上拨给仁昭族的救灾粮款,实为大奸大恶之徒。
“皇上,此次大旱,整个石漠原颗粒无收,钱疏甫等人却中饱私囊,这是明明白白弃仁昭族于不顾啊。”
肃亲王坐着,听得十分仔细。金才二语落后,他问道:“你既说钱大人与朝廷官员串通,这位官员是谁啊?”
金才二微微抬头,很快又低下头去,但钱疏甫在他眼中清清楚楚看到了狡黠的光。
“回皇上、王爷,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御史中丞钱齐,钱长使之父。”
钱疏甫大惊。
他未料到这件事居然会牵扯到父亲。
御史中丞位属言官前列,在御史台中仅有御史大夫一人位列其上。平日里的职责就是监察百官,提出意见。一个监督他人是否贪 污的人,最后犯了贪 污的罪,将为天下人所不齿。若是贪 污受贿的罪责坐实,只怕整个朝廷都要哗然,皇上的惩罚必然也不会轻。
钱疏甫虽然惊慌,但他知道此刻并不是慌乱就可以解决问题。
他走上前去,行礼后开口:“皇上,臣父位在御史中丞,平日里的工作就是监察百官风纪,贪污受贿断然不是臣父所能为之事。况且,皇上,京城与甘州距离千里尚不止,臣父与微臣除了一月一封的家书通信,其余并无往来。望皇上明鉴。”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
片刻的缄默后,肃亲王说道:“皇兄,金才二等人已经取得了钱氏父子的家书,先请皇兄过目吧。”
钱疏甫顿时紧张起来。
虽然他很清楚贪污受贿实属诬陷,但父子二人的篇篇私话中,难保有什么语句词汇不会触及皇上忌讳。
混乱的思考间,皇帝已经把金才二呈上去的家书看完了。
但愿只是草草翻过,钱疏甫想。
皇帝把家书放在一旁,说道:“钱疏甫,朕问你,甘州知州是何许人?”
“回皇上,甘州知州满亦,江南人士,初任吏部文书,后迁至甘州知州,在甘州为官已有三年。”
“你记得很清楚。怎么,你和他很熟?”
“皇上,并非如此。微臣数月前收到前往甘州的任务,这才查阅了甘州知州的资料。此前,微臣与他并不相识。”
“很好,不错,不错。”皇帝突然从座位走下来,双手背后,笑了几声。钱疏甫一头雾水。
“朕已经把他斩了。”
肃亲王的肩膀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
此刻,钱疏甫根本来不及害怕皇帝的话。他现在最怕的是因为怕死而误判皇上的信息。
“朕和肃亲王已经查明,他在甘州做官,收到了朝廷拨下去的救灾款,却没有用在救灾上,而是拿去吃喝嫖赌全部挥霍干净了!还有一部分,他拿去行贿,而受贿之人,确为你的父亲。”
皇帝的话真真切切。他讲述之时中气十足,可见是自信之态。
这下连钱疏甫都弄不清楚父亲到底有没有受贿了。
“怎么,不说话了?你也没想到平日敬爱有加的父亲,竟然是这种人吧。”
钱疏甫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先不论事实如何,朝中出现这样的波澜,皇帝竟然有些不屑的表情。而他的话中,似乎并没有怪罪钱疏甫的意思。
“金才二、金才一,拖下去收监。不日问斩。”
二人的救命之声响彻上书房,但很快不见了。
皇帝踱步了一个来回,在钱疏甫面前停下:“你的父亲应该感恩,他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才不至于和那两人一样的下场。所幸他受贿不多,而且赃款全部用在了御史台官员的俸禄补贴上。你可以放心了,朕不打算杀他。”
钱疏甫知道此刻自己理应松口气,却又一直松不下。
“只是,这御史中丞,朕断然是不能让他做下去了。让他在府中好好待着,没有命令不得出入。古稀之年告老回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