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时刚过,太阳还没冒出头来,便闻城中一片嘈杂之声。
前方探骑来报:瓦剌军已大队出营,让出桑干河,往东边方向而去,众人听的元军退去,纷纷鼓噪,多有欢呼雀跃之势。
大殿之上,王振洋洋自得对朱祁镇道:“陛下恩威并施,想那元人定是惧我大明军威,昨日接到休和书信,这便退兵让出桑干河,如此一来,我军便有了水源,想这几日大军缺水,身溃马疺,今日既有水源,可令大军抬营取水,以安军心。”
邝埜一听,顿时大呼道:“陛下,万万不可,那元军并未远去,此时抬营取水,若是元军乘机杀出,我军必不能挡,不如先派小队人马,先去取些水来,一来可观元军动向,二来又能探听虚实,若平安无事,方可再添人手。”众人也纷纷附和,若是此时抬营,最是凶险,还是慎重些好。
王振一听又是邝埜在哪阻拦,怒道:“你个庸腐,我城中大军二十万,渴这几日,岂是一点水便能安抚得下?昨日你便阻这阻那,今日元军退却,你还在阻这阻那,可是罚跪没罚够么?若因无水引起军中哗变,我第一个便杀你这个兵部尚书。”
说完不再顾众人劝阻,大声道:“传我军令,让大军抬营取水,若有懈怠,军法处置。”
众人纷纷请求,不急于一时,可先观察半日,那知王振一意孤行,朱祁镇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那便听从先生之言,抬营取水去吧。”
邝埜见朱祁镇旨意已下,无可挽回,眼睛盯着王振,意欲喷出火来。
此时,东十三里营,国公张辅、梁成及诸将俱已在大帐,听得探骑来报,瓦剌军已大队出营,但方向却是往东去了,各将迷惑不解,有的提出可能是瓦剌军见王师势大,自感不敌退走,也有的提出可能是于前路设伏去了。
张辅心下隐隐不安,下令大军不动,且打探明白再定行止。不久探骑复报敌人大队虽走,但还留有数千骑,已出营列阵,辨出是蒙古小王子诺颜的旗号,各将议论纷纷,如此兵力怎能阻挡大军?莫非另有诡计?张辅问瓦剌大队去向,探骑回报:敌军哨骑甚多,走得又快,一时不知,张辅严命再探,能探知其去向并回报者,立发赏功金牌。
时间渐渐过去,各将焦急等待着,这时复有报至,却是说土木堡城中有大队军士开出,内中多有水车,方向向南,想是去汲水的,但人数众多,行伍不整,张辅听了不言语,心中却十分不快,因为昨天来时在御前曾反复嘱托大军不可轻动,需待前方敌情明朗再去取水,以防敌人大队来袭,现下出现如此情况,定是有人在君前进言,陛下的耳根也太软了!
不过片刻便见土木堡南面的荒原上,行动着一支几万人的“军队”,他们完全没有任何队列,一团团一簇簇,完全散开了,夹杂着各式大车和许多骑马的小校,就在方才,听到取水的命令之时,早有大批士兵们拥挤在营门,要求一起出去,军中断水多日,若再无水,即便不被元军的骑兵砍杀,也会被活活渴死在这孤城之中。
连续几日的断水使得军士们口干舌燥、精神恍惚,“全军移营就水”的命令简直就是活命的灵药,这使他们勇气大增,那还管什么元军。
在潮水般的欢呼声中士兵们把营门推倒了,蜂拥而出,或者直接就从土墙的缺口出来了,人们顶着日头,口唇干裂,有气无力,心里却满是希望,从上面传来的消息中他们知道元军已经退走,前面也不会有什么敌人,所以很多人没披甲,也没带武器,只想快些赶到河边,把清凉的河水喝个痛快。
正当这些人雀跃之时,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一些骑马的人从前面惊慌地退回来,接着又有更多的人倒退而回,边跑边叫道:“前面有元军骑兵,弟兄们快退,快退啊。”,这些骑马的人多是鹞儿岭和沙岭的败兵,也有些是才进土木堡溃逃回来的两翼的骑兵,这帮骑马走在前面的骑兵可不是为了当前锋或做哨探,只是凭借马力走得快些好早些喝到水罢了,完全没有战斗准备,他们之前把大部分装备都扔在战场上了,现在那能叫什么骑兵。
之前的几次和元军的对战,早就让他们失去了冲锋的勇气,眼见前方有元军骑兵,早吓得魂不附体,调转马头便直接冲进行一团又一团的人和车辆之中,拼命地打马,把前面的人潮车流挤开,不顾人们的惊叫、怒骂,只希望早些跑回城中,不少马匹力竭软倒的,从马上摔下来,然后也同样被后面倒退而来的人撞飞、踩倒。
现在,整个取水的“大军”都乱了,兵败如山倒,虽然并没有交战,人们个个惊慌失措地往回跑,这是一种空前的溃乱,在一片“完了!”的呼声之后接着又起了“快逃命啊!”的声潮。
溃败有如江河解冻,一切都在相互冲撞,拥挤,慌张,中互相踩踏,各自逃生,所有人都卷进了败退的狂流,之前他们出来时便毫无组织,现在当然更不会有,有的车马想调头,就从别人脚上碾过去,那些拉车的牲口受了惊,根本拉不住,乱蹦乱踢,在人马群中到处乱撞。
一时之间似乎整个平原都被这几万逃难的人塞满了,人们你推我揉,拼命小跑着,有些跑着跑着绊倒了,或是被后面的推倒了,或是脱力摔倒了,立刻就被人潮踩踏淹没过去,开始还呼救喊痛,但上面的人也无法停下脚步,一会儿就没声息了,一个倒下往往带倒好几个,形成小小的尸堆。
失去了理性的人们就这样踩着死人和活人往前走,在一路上那些天然的小沟里,这样被践踏而死的尸体很多,一些几乎填满了,有的实在跑不动了,便只有伏倒在地,听天由命。
混乱的人群涌到了土木堡南营的营门,为了获得短暂而虚幻的安全,人们争先恐后地想跑到营里,营门被车人马堵得水泄不通,其他的人见进不去了,就跳下壕沟,然后再爬上土墙的缺口,人们一个接一个跳了下来,很快一长段壕沟里就全是人了,但后面的人还是络绎不绝跳进来,人们在壕沟里相互推挤着,着急地想爬上去,有人被挤倒了,立刻就被踩到脚下再站不起来了。
每个人的活动余地越来越小了,变得几乎动弹不得,后来的人就直接从他们身上踩过去,引起了一片惨叫,壕沟里的人开始大片大片被踩倒,一个压着一个,接着又有人跳下来,他们接触的不是地面,而是人的血肉身躯,往往走几步也倒了下去,然后自己又被其他人践踏。
这是何等可怖的场面,各种死人活人层层叠叠,横七竖八,渐渐把整条壕沟填满填平了,上层是一堆尸体,底下是一条涓涓血河,原本用来防御敌人而构筑的工事,现在却成了一大批人的葬身之地,后续的人马就通过这些同伴尸体铺就的通路逃进了营里,有的人流则涌向其它各营,同样的拥挤,同样的慌乱,随着这一群群败兵的进入,以及瓦剌军的陆续到达,土木堡城中各营失去了秩序,象被捅了窝的马蜂一样到处乱窜。
桑干河边,在元人骑兵的长笑声中,策马渡过河流而来,气势汹涌地向北杀了回来,他们不费一兵一卒,仅凭骑兵的威势,便吓的明军倒退而回,相互践踏,哀嚎四起。
此时大殿之中也听到溃逃而回的士兵的哀嚎,众人纷纷出殿来看,便连朱祁镇也从椅子上跳起跑了出来,他万万没想到,一道‘抬营取水’的命令,便引得大军溃败如山,转眼看向王振,只见王振此时已脸色惨白,作六神无主之状。
便在此时,突闻一声大喝:“妖孽当朝,祸乱军心,吾为天下诛此贼!”话音未落,只见萧千绝如大鹏飞起,双掌一错,便往王振扑来,王振那曾见过萧千绝如此威势,吓得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口中呼道:“陛下救我。”
此时突从王振身后窜出四人,其貌不扬,但身如鬼魅,瞬间拦在王振身前,正是他身边‘魅影卫’,但见那四人身形初动,只听“嘭、嘭”两声,两道人影倒飞而去,瞬间被萧千绝快速绝伦的掌力震飞,余下两人临危不惧,不等萧千绝掌风再起,便是两柄长剑递出,直抵萧千绝腰间,剑法迅捷,快速绝伦。
萧千绝心想:果不其然,这阉贼身边还真藏有高手,眼见剑尖及身,凌空一个倒转,倒飞而回,那二人不等萧千绝落地,身形纵起,快如疾风,形似鬼魅,剑尖始终不离萧千绝腰间半寸,任萧千绝左闪右突,竟然躲之不过,可见那二人剑法之高。
正当这几人纠缠之时,突闻一声惨叫,只见王振头部凹陷,一脸鲜血倒在朱祁镇脚下,身后樊忠手握一柄大锤,锤上血迹斑驳,那王振被樊忠一锤砸中面门,脑花崩裂,血花四溅,连朱祁镇身上都溅上不少血迹,眼见是不活了。
朱祁镇怎料到一向忠心耿耿的樊忠此时突施辣手,眼见他眼露杀气,不知接下来会做如何,直吓得腿软欲倒,邝埜忙上前扶住,道:“陛下,此阉贼不除,我军必乱,还请陛下下令,合兵突围要紧。”
此时围攻萧千绝那二人见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心中大悔,然而王振已死,知大事不可挽回,这才停手罢斗。
朱祁镇被这连番的变故早吓得懵了,过了好一刻才理清神志,眼见大军崩溃,众人尽皆望着自己,心中已然明了,这些人敢在自己面前杀了王振,定是早有预谋,若自己不从,只怕他们将会哗变,眼见事已至此,只得道:“如果邝大人早有安排,那便全凭邝大人做主罢。”
邝埜等的便是此刻,听得朱祁镇松口,忙道:“王贵、范广领五军营两千及麾下军士,往西突围,梁成、凌铸领五军营军士两千往东突围,国公爷张辅率五军营余下人和神机营守住城北,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率人守住中军大帐,整体往南突围,其余各部,均往中军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