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过两三里路,来到一处山坳,突闻空气中一股血腥之气随风而来,众人顿生戒备,待大家行进山坳一看,眼前景象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冷凌秋第一次见到这等惨寰情景,胃部翻涌,险些吐了出来。
那山坳约有五里见方,早已被横七竖八的尸体填满,形态各异,各处的尸体,或俯卧着,或仰倒,或倚着土石坐着,或趴倒在地上,有的尸首完整,有的无头,有的断肢,有的血肉模糊,有的躯体插着箭矢,有的还保持着断气前样貌,仿佛在呐喊哀鸣,死人多的地方,尸体密集堆积,互相掩盖,血汇集在低洼处,形成血泊,慢慢浸透了土壤,只留下一大滩褐色,到处是残破的旗帜、大车,散落的兵器,倒毙的马匹。空中血腥气早已盖过土壤的味道,浓重的死亡气息使飞鸟也不敢停留,整个山坳生气全无,一切都如此寂静,只有带着呜咽的风声传来,吹动沾着乌黑色血迹的野草阵阵摇动。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范广久经战场,但此时也被完全震撼到,眼见那些死去的军士均是明军服饰,说明这片战场,完全不是两军对垒,而是一边倒的屠杀,此时突听一军士叫道:“这是孙将军派出的斥候。”众人询声望去,只见那军士正拖着一死尸手臂,那臂膀之上缠一灰色布条。
范广见那尸体身着寻常服饰,唯有手臂缠着布条,正是军中前哨作辨别的暗记,那斥候胸前被长箭贯穿,周围聚集着七八具尸体,均倒向同一方向,显然是想护着此人,忙道:“快找找看,身上可有书信?”
众军士闻言,忙在那尸体上一整摸索,果然在腰间贴身处找到一张信笺,展开一看,顿时面色大变,只见那信笺上书:上至宣府,瓦剌军至,恭顺伯殁,成国公、永顺伯应援被伏,皆殁,兵退土木堡,势危,落款为尚书邝埜。
原来此信正是兵部尚书邝埜所写,却没送出去,从信来看,说的是陛下所带大军行至宣府,遭遇瓦刺军追袭,恭顺伯吴克忠战死,成国公朱勇和永顺伯薛绶得到消息,率兵前去救援,却被瓦剌军中途伏击,全军大败,朱勇、薛绶尽皆战死,皇帝又带兵退至土木堡,形势危急。
如今此信没有送出去,京中自然也不会得到任何消息,土木堡不过在前方四五里,看那尸体分布,定是陛下派人突围送信,如今已派出三四道人马,都被拦了下来,说明此地已在元人控制之下,不得久留。
范广见此,忙叫人取出信鸽,将那书信绑好,这才向天上一扔,眼见那信鸽盘旋一圈,便往南方飞去,便在此时,边上密林中突冲出两只雄壮苍鹰,一左一右,疾飞而出,不多时便追上信鸽,还未等那信鸽发出哀鸣,便命丧那苍鹰爪下。
众人一看,脸色突变,范广叫道:“有埋伏,尽皆上马。”话声未落,突听呼哨声起,马蹄声急,果然从两侧山岭中各冲出一队人马,手持长弓弯刀,疾驰而来,只见那些人马尽作元人服饰,不多时便汇聚一处,为首一人,背挎弯刀,手挽长弓,正在哪里指挥列阵,意欲冲锋来战。
冷凌秋见那从两侧冲出的人马怕有上千人,而自己这边不过百来人,列阵冲锋之下,那能敌得?他虽未经战场厮杀,但见敌我双方实在悬殊太大,要知行军打仗,和单打独斗的比武确是大不相同,对方千千万万一拥而上,势如潮水,即便你是武功高强之极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无所施其技,四面八方都是刀枪剑戟,乱砍乱杀,平时所学的甚么见招拆招,内劲外功,全都用不着。
元军本以骑兵见长,进退井然有序,不多时列阵已毕,冷凌秋心知不妙,刚调转马头,突然白羽一声长嘶,发足狂奔,原来萧千绝也知寡不敌众,生怕冷凌秋初生牛犊,不知其厉害,便在白羽臀上一掌拍下,马儿吃痛,放开四蹄奔走而起,随后众人也跟着向北疾驰奔逃,此时背后马蹄声隆,回头一看,只见元军已然冲出,口中吆喝乱叫,杀声震天,若是再晚走片刻,被元人追上,只怕也会变成地上那些冰凉的尸体。
元军人多,不止从后面追赶,还在左右分散成包抄之势,冷凌秋今日方知战场残酷,若是战场厮杀,那能施展得出什么武功招式?想起樊忠的那套‘手搏之术’,方知他的武功来意,出招之时,肘、肩、膝、腿并用,踢、拿、跌、摔无一不成招,往往出其不意,全身上下皆是武器,不讲招式花俏只求一击奏效,一旦对手进入身前半步,便是搏命之时。
此时还不到搏命之时,却是逃命之时,众人埋头狂奔,那还管其他,白羽脚快,不多时已经领先而行,急奔半个时辰,才闻身后马蹄声渐弱,回头一看,只见元军已渐渐放慢追赶脚步,在哪里摇旗呐喊,冷凌秋不明所以,不知元人为何不再追赶,此时稍作揣息,这才凝神环绕四周,这不看不知,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
只见前方半山处,有一船形城堡,堡城南北长约两百丈,东西长约两里左右,城墙高两丈有余,正是三大堡之一的‘土木堡’,而那土木堡周遭数里之外,元军密密麻麻,多不胜数,旗帜招摇,迎风而动,看那阵势怕不下十万之众,早已将这城堡团团围住。
而元人不再追来,不过是将自己这一百余人,也赶进他们设下的包围圈罢了,根本无须再追,此时范广也发觉不妙,看着远处那孤零零的城堡,和山下摇曳游走的元军,仰天长叹道:“今日命休矣。”
萧千绝策马上前,在他肩膀一拍,道:“多想无益,看那堡中旗帜飘扬,说明定有大军驻扎,先去看看再说。”说完率先而行。
众人驰马往土木堡中奔去,刚至城下,便听城头一声大喝道:“来人可是范将军?”范广抬头一看,却是之前和他相熟的太常寺少卿戴庆祖,正在城头叫喊,忙答道:“正是末将,还请戴少卿开门放我等进城。”说完又将领祁王之命前来勘查军情,不想落入元人圈套之事向戴庆祖禀明。
不多时,城门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入,待行至廊门处,众人便不能再往前,因为城中景象实在让范广等人始料未及,在这不大的土木堡中,竟然驻扎着近二十万人马,挤挤攘攘,混乱不堪,戴庆祖见众人惊讶,想来之前并不知晓城中情况,便将这城中之事和之前行军路线对范广等人说了,众人这才了解大概。
原来皇帝朱祁镇率领五十余万大军从北京出发,抵达大同东北的阳和,此时大同总督西宁侯宋瑛、总兵官武进伯朱冕及都督石亨,还在阳和迎战也先军,结果明军大败,全军覆灭。
宋瑛和朱冕战死,石亨单骑逃回,监军太监郭敬伏草丛中逃脱,待大军到达阳和后,看到伏尸遍野,血流成河,已有些畏惧元人凶狠,军心开始涣散,待明军抵达大同,兵部尚书邝埜和户部尚书王佐看到形势对明军非常不利,便劝阻陛下朱祁镇,力请回师。
可是权宦王振没有听取他们的意见,见元军撤退,觉得元人怯战,正是追击的最佳时刻,那知也先率部主动北撤,实则是想诱明军深入,王振坚持北进,正中也先圈套,结果可想而知。
后来不利战报接连不断,王振手足无措,见前方吃紧,营中将领又和他不睦,无人与他商讨军情,再加文武大臣一心劝谏陛下退兵,此时前军又传来井源等先头部队战败的消息,镇守大同的监军宦官郭敬见势不妙,便劝阻王振退兵,王振见事不可为,这才有兵马南还的打算。
于是第二天,王振下令班师,并退到宣府,也先见明军南退,正是乘机反攻的时候,他一生驰骋沙场,兵法熟络,怎能放过这等良机?随即率军追袭而来,恭顺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率兵断后拒敌,全部战死,随后,成国公朱勇和永顺伯薛绶率三万骑兵前去救援,朱勇冒险进军,当他到达鹞儿岭时,不幸陷入瓦剌的包围,朱勇和薛绶二人战死,三万骑兵几乎全部阵亡,至此之后,再无骑兵能与也先抗衡。
待明军退到土木堡时,周围的情况已变得非常不利,此地距前方怀来城还有二十余里路,南侧有也先主力占据桑干河,并切断了水源,北侧有阿剌在猛攻麻峪口,随时可能破关而入,在这样南北包围的情况下,大军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如今已被困在土木堡这座小城之中,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范广等人听完,才知详细经过,怪不得兵部尚书邝埜命人传信求援,却不想进京之路早被也先切断,送信之人尽皆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