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一角,一座巴洛克风的老教堂示现出轮廓,一高一低两道圆顶定下了基调,底下的方石柱群错落有致地排列,拉远视角,建筑整体呈上窄下宽的斜阔三角形状。
由无数光滑的碎石铺就成无数条弯曲的悠长小径,同地平线相连,尽头则是那一道模糊的轮廓,仿佛命运女神脱下了绿色的裙摆,碎石小径便折成了褶皱。
青草的草尖全斜斜地朝向老教堂圆顶的方向,这裙摆在风中浮荡,一眼望不到尽头。
但倘若再多些想象力,试着去想像吧,命运女神的本体是什么?看见地平线背后缓缓升起的那巨大的斜阳了吗?它遮蔽了这一方世界,老教堂的蓝色玻璃和碎石的光滑表面,粼粼微光正闪烁着,这是命运女神洒向世间的圣洁汗液。
虔诚,唯有虔诚之人方能谒见尊神,来此聆听神的启示之音,路上可曾沐浴光辉?可曾濯洗双足?可曾抛却杂念?这些尽在神的眼中,也在信徒的心中,如此,便接受指引吧。
黑袍神父端立,胸前挂着的木十字架储存着他们的灵魂,他们本该只对信仰弯腰,但当面前这一家人走进信仰之地,他们还是低下了神使高傲的头颅。也许在他们心中,这仍旧是信仰的证明,因为面前的男人给予了他们侍奉信仰的机会,神恩才普照于他们早已荒芜的心间。
小女孩从母亲怀抱里脱离,被其中一名神父抱在怀里,她轻车熟路拽住了神父胸前的小小玩具,在神父慈爱的目光下,拉过木架,亲吻顶端。
父母这时便准备离开了,由众多神父陪同,在那时小女孩的目光中,她趴在神父肩头目睹着一行人的背影。他们从来没有回头、没有迟疑,来时的一路,早已见证了他们的虔诚,他们从光明而来,步入无尽的黑暗中去,神父告解,身处现世的黑暗,才能从中得到一份永恒的心的安宁。
小女孩便又拉过木十字架,对着远去的背影亲吻着,待到黑暗完全将其吞没,她放下木架,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她手中的木架多了一道牙印……
——孩子,你的父母都是虔信之人,所以他们将你托付给了我,但是在我眼中,他们比我还要更适合做个神职人员,特别是你的母亲,孩子,只有她那种高洁的人格才可以使得你降生于世,这是一件我主都觉得幸运的事情。
神父说完便在心中祈祷,愿他怀中这个多灾多难的小女孩往后能得到上帝的眷顾。
神父带着小女孩观摩圣所,他的每一步都透着稳健,小女孩安然坐在他山岳般的双臂中。
——这是一座很老的教堂了,十七世纪中叶所建成,当时的教会掌握着国家的财富,各个教区在教皇的诏令下时兴修筑大道与广场,彰显教会的富有与权势;而巴洛克式自由奔放、奢华醒目的建筑风格则掀起了兴建教堂圣所的风潮。在当时的教会看来,这股狂猛吹起的新风却是一股反改 革之风,那些抨击堕 落腐败的声音,也在一座座教堂的拔地而起之下被压倒而不见天日了。
——孩子,传统的巴洛克艺术被认为以享乐主义色彩覆盖在宗教的面具之上,它是一种反理性的浪漫主义艺术风格。但在其中,它的内部却隐含着一股预兆式的悖念,运动与变化是巴洛克艺术的灵魂,孩子,我要你记住,正是这种灵魂最终使它走向衰落,这是神所预示的,我主也因此而受苦受难。
——但是孩子,教堂作为圣所,是不应该被任何人以任何言语所玷污的,享乐的言论是站不住脚的。石头的高贵在于它始终沉默无声,这是上帝赋予它的灵能,只有在它被摧毁时,它将发出一道警醒世间的怒吼,后重归安宁,沉默无声,只留下人们的恶行永远被昭显。
小女孩朝着烛火伸出手去,神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阻止她,那只嫩白的小手慢慢触到了跳动的火焰,火焰被压倒,颤动了一下便熄灭了。小女孩猛地收回手,接着举到神父面前,神父对着掌心的白痕吹了吹,伸手在烛前一拂,火焰再次升起。
——孩子,教堂的火焰是从地狱而来,只惩处魔鬼,这一千零一道烛火既照亮了大厅,又映照着我们的灵魂,但对魔鬼来说,它们既生于火焰,又要时刻忍受被烧灼的痛苦。你不是魔鬼,孩子。
小女孩抬眼望着大厅正中最大的那面壁画,年幼的圣子被圣母抱在怀中,他那么小,却已有着远超于母亲的智慧;他还不会说话,但当他开口那刻,这座大厅内部装饰着的所有植物图案都将活过来,聆听圣谕。
——我不是魔鬼,那我干嘛来到这里?你又为什么禁锢着我,不给我自由?
小女孩终于出声了,她觉得自己也可以是圣子,反正圣子一出生便什么都知晓,却被身边出现的任何东西掩饰得像什么都不知晓;他本该当天下人的老师的,可似乎是个人都可以做他的老师。
——孩子,过去这些年里,你问过我很多次这个问题了,你的父母将你交给我,也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样向你解答。今天我会告诉你答案,孩子,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神父叹了口气,将女孩从怀里放下,但牵着她的手,女孩对此没有异议,转头向神父询问。
——神父,在此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去忏悔了?
——我很高兴你能记住流程,孩子,但去忏悔室并不一定就要忏悔,上帝当然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忏悔声,但那些人是罪人,你不是罪人,孩子,你无须忏悔。我是你的老师,忏悔室是带你学习的地方,走吧。
神父推开忏悔室的门,小女孩每次进入这里,都感觉像从一片阴影踏入到深不见物的浓浓黑暗中。这里没有一点火光,依神父所言,魔鬼不需要忏悔,罪人也用不着火焰,火刑早已是被历史所遗弃的产物了。
一张桌子,两把凳子,女孩与神父相对而坐。
——神父,我会成为魔鬼吗?
——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六岁。
——你信仰上帝吗?
——不信仰。
——那你信仰魔鬼?
——书上说这世上没有鬼,如果有鬼的话,我想驱使它为我做事。
神父顿了顿,在黑暗中,这点迟疑会被感官放大。
——但你却不愿驱使上帝为你做事是吗?
——是的神父,上帝是你的信仰,也是我父母的信仰,我不应该有这种念头。
小女孩在黑暗中露出了一抹微笑,她相信上帝会看见的,如果上帝存在的话。
——孩子,你不是魔鬼,你是个异端!
神父双手按桌,怒气隐而不发。
——在中世纪之后,我这样的异端会被送上火刑架吧,在当时的教会眼中,异端就是魔鬼。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些历史。
——是的神父,你的讲课深入浅出。
——那是因为,我不愿过早向你揭露历史的残酷,孩子,我很庆幸我的学生没有活在那个年代,那样我也不用整天担惊受怕会因你而死。
——好了神父,你该给我答案了。
小女孩的话语清晰,立场更是坚定,她早早地接收到了关于世界最本质的真实,从中形成了她自己的信仰。人们信仰什么,她就成为什么,人最该信仰的恰恰是自己,人最该掌控的恰恰是信仰。
——神的代行者不需要说谎,孩子,我只能告诉你,上帝应该存在,上帝必须存在,人于世间,离不开信仰,但这种信仰,无法强求。我给你讲的那些启蒙课,你对于神学总是不感兴趣,你反而对人民与教会之间的矛盾、人与神的关系提出了很多问题。从那时我便知道,你无法成为一个虔信之人,对我主来说,这是莫大的损失。
——你的父亲,是带着他的信仰来到我面前的,我们脚下的这座教堂其实已经沉睡了很多年了,你的父亲唤醒了它,用他的虔诚唤醒了它,并将我们荒芜的心一同唤醒,孩子,你该为拥有这样的父母而自豪!你不该和他们的信仰形同陌路!
小女孩听出了神父话语中的悲伤,是的,不是愤怒,而是对自己的深深怜悯。
——抱歉,神父。
神父在黑暗中深呼吸,竭力压下汹涌的情绪,最终还是摆了摆手,接着说道。
——孩子,在我教教义中,你异端之名名副其实,人啊,怎么能与魔鬼同行呢?就是驱策也犯其诫,这是不能起的念头!你可曾想起浮士德?一路与魔鬼同行的他,最终却是被上帝所拯救,如此升入天堂。
——神父,既有天堂,那么,地狱身处何方?我的内心是地狱吗?
——你在向我忏悔,还是仅就向我发问?
——抱歉,神父,但还是告诉我吧。
——你已经到了正式入学的年龄了,我其实不应该再向你教授更多神学内容,何况你是个没有信仰的人。
——神父,你忘了,我是无法 正常入学的,这与我有没有信仰无关。倒不如说,我被你所谓的信仰给抛弃了……
神父不明白他唯一的学生为什么这么不像他,他们明明是师生关系,可从一开始就好像形同陌路。
——你能说出这种话,我真心为你的父母感到可悲,也为我做了你一年的老师而感到失败。孩子,你真的很可怜。
——你的病是你母亲亲手诊断出来的,我相信这是她一生中得到的最残忍的惩罚,但是,孩子,她也曾得到了这世间最宝贵、最无可代替的礼物,那就是你,这是一个母亲所能拥有的最高至宝。
——你的父亲为了你,不远万里来到这个虔信之地,我知道你的父亲必须拥有怎样的信念,这样他才不会失败,但他仍旧心怀信仰,他甚至为失败的我们重新拾回信仰。这座教堂就是他送给你的礼物,你在这里,从来都是作为主人存在。
——还有我,我作为你的老师,一名神职人员,遇见你之前,我的身份是一名盗窃犯。我在这片虔信之地屡次作案,我偷窃的人全是虔信之人,直到,你的父亲有一天出现在我面前,实则是我早已盯上了你们一家人。在一个暴雨之夜,我翻进了你们的院墙,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失手杀害了一名流浪汉,这却无法阻止我第二天继续行窃,作为一个失信之人,我可以做出任何想做的事,那时的我,便真正在与魔鬼同行。
——你的父亲握住了我的刀,他问我想要什么,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恐惧,我发现你们一家对我都没有恐惧,他与我对峙,我们缓缓移动到另一个小房间,你在你母亲的怀抱里睡得很香,那是我对你的第一记忆。
——我告诉你父亲,我对世俗之物什么也不感兴趣,甚至对盗窃这种行为也没有任何波澜,我没有信仰、没有家人,很小的时候,我便亲手闷死了准备将我当成畜牲、工具的养父,他捡到我的那一天就是他死的那一天,在他的房子里,我和他的尸体生活了一周,我离开的那一天,滔天的火焰为我饯行。我没有被火焰烧死,即便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我来到这里,只为见证虔诚的堕 落,我想要的,是向我证明信仰是否会在我眼前降临。
——你父亲答应了我,他很兴奋,并说他来到此地就是为了寻找我,为他的女儿寻找到一个足够匹配的老师。
——我在拯救你的同时,也在自我拯救,作为一个没有信仰的人,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做你的老师呢?孩子。
深沉的黑暗中,两个人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小女孩的呼吸却逐渐有些微弱,神父敏锐的察觉到,抬手间,桌上便多了一道烛火,照亮了小女孩惨白如厉鬼的惊世容颜。
神父快步走到小女孩背后,一双坚如磐石般厚重的大手将她轻轻抱住,她于是近距离听着神父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在这双曾染罪恶之血的双臂摇篮下,沉沉睡了过去。
——抱歉神父,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现在的你,真的得到你想要的信仰了吗?
神父听见了小女孩睡前的问题,但他知道她该休息了,也许,这也是他与他的学生最后一次相见了,在烛火的映照下,他想再多看看她。但还是不自觉地回答了她,也同样是对这些年的自己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
——孩子,我主曾降下启示之音,与魔鬼同行者,当与信仰背离,强求不得。
小女孩的母亲从神父手中接过她,俯身在小女孩额角落下一吻后,重又将她送到神父手中。神父微微抬眉,表示不解,她父亲便拍着他宽阔的肩膀,爽朗笑着,同样表示不解。
——既然我的女儿和你这么亲,你作为她唯一的老师不应该接过她的教育大旗吗,你的任务可远远没有达标啊。
——先生,以我主之名,教育之事我必事必躬亲,愿君安康。
神父目送那一对虔信夫妇走出教堂,于黑暗步入光明之中,光明之心,生于光明。
怀里的小女孩拽住他胸前的木十字架酣睡着,他低头去看,木架上一排醒目牙印,彰显着这对师生关系正可谓是天作之合。
窗外下着暴雨,林暮从画中抬头,故事中的那座教堂内部以巴洛克风格的绘画手法完全复制在画纸中,这副画却并不是林暮所作。
“这是你十年前的作品吗?真是不可思议。”林暮惊喜地转头向身边慵懒的女人询问着,眼中满溢着动人的神采。
阿晴露出了一个颇为骄傲的笑容,接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画面正中,那里一身黑衣的神父怀里抱着小女孩,小女孩正伸出手,作势要触碰烛火……两人在这幅富丽堂皇的画中,却显得微不足道,像是一些小花纹,或是花纹的影子。
“这才是我画的,这两个小人,我在你眼中是不是过于美化了,那时我怎么可能会有如此高超的笔法。”
“所以,这是你老师的作品,作为神父,画下了他心目中的圣所,他最熟悉的地方……”林暮盯着画作喃喃道。
“这是他为我留下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老师与学生之间唯一的回忆。”阿晴像是变回了画中那个柔弱的小女孩,在摇篮般安逸的双臂中沉沉睡着。
“神父后来怎么了?他陪了你多久?”林暮将阿晴的脑袋放在肩头,她察觉到这个女孩的身体里此刻蕴含着魔鬼般的悲伤。
“……第二年他就死了,死在他的仇人手中,其实他本来不用死的,那样一个比魔鬼还凶恶的人怎么会甘愿赴死呢?但他再凶恶、再不甘,他还是选择作为一个神父,而不是作为一个魔鬼,去向他的信仰忏悔,即便他一直被他的信仰所抛弃。”
——孩子,我对你最后的教育是,人总该是要信仰些什么的,不然便没人能记住你所做的恶,也没人能记住你所行的善,人有罪,都不知道该向谁去忏悔,这是我主所不愿看到的。幸而,我将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