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是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还淋成个落汤鸡，便是有万般好处小爷也懒得来。”
一间普通的农户里，华锦年心里暗自嘀咕，正围着个火堆瑟瑟发抖，原本一身的锦衣玉缀此时仿佛一团吸饱了水的野草般搭在身上。
见他这模样，火堆那头的珊儿强忍住笑，说道，
“我倒是以为你有多大本事，穿一身人模狗样，撒腿跑得比兔子还快。”
“切，小爷我要不是看你有几分姿色当你是赤炼仙姑，就是被我哥打死也懒得救你。”
“放屁！是个人都说我又黑又丑！”
俩人这么面对面坐着，华锦年才觑清对方面容，她长得小麦肤色，头发黑里透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如黑曜石一般，虽算不上惊艳，却也有一番风情。
“小爷就是觉着你好看，比宁安府尹的千金小姐都好看。”
华锦年心知没有女人不爱听这些话，便继续说道，
“你少给我耍贫嘴，说的就跟你见过府尹的千金似的。”
珊儿嘴上仍是冰冷，心里怎样想却并不知道，
“便是我未过门的嫂子，怎么可能没见过。”
华锦年不紧不慢说着，珊儿倒是有些诧异，
“这么说来，你哥真的十分厉害咯？”
“那还用说，人人都说这天底下除我爹以外就数他华锦城医术最高，武功最强，但我就是看不得他那一本正经教训人的模样，倘若我爹肯教，小爷也不见得比他差……阿嚏！”
说起大哥来，华锦城话里带着几分钦慕，又有几分不服，话没说完，更是冻得连打几个喷嚏。
“噗哧……”
珊儿终于忍不住抿嘴一笑，她笑起来时眼和嘴都弯弯如新月一般，难得露出几分俏皮的神色。
“你呀？我看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珊儿本想乐得奚落他几句，但看华锦年如今这般落魄模样也不忍再说下去，便说道，
“把上衣脱了放火边烤烤呗，你这样的公子哥儿冻坏了我可担待不起。”
这过了水的衣裳湿答答的一团堆在身上，每挪动下身子，冰冷的感觉便如刀子般划过皮肤，华锦年早巴不得似在家里那样脱个精光再换一身干净敞亮的寝衣，但一想到在异性面前，还是有几分不自在。
“方才说那些诨话的时候也没见你脸红过，这时候倒知道害臊了？我这就去找几件衣裳来换，才懒得瞧你。”
珊儿心里暗自好笑，但也不多说什么，便站起身来退进里屋，华锦年这才安心解下上衣的扣儿，脱下放在火堆边，让暖暖的火舌烘烤着身上的肌肤，不多会儿便有几分倦意袭上脑门……
昏沉中，华锦年忽觉得后背凉凉的。他猛然惊醒回头一看，见是珊儿站在自己背后，手正搭在自己肩背上轻轻抚弄。
“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我看你后背上的刺青甚是好看，只是想看看刺的是什么。”
这一说倒让华锦年意识起来，他背上确实自小便纹着两尾蟠龙，一青一红，盘曲、环绕着一根玉柱，龙身时而分开，时而交汇，龙爪相抵，紧紧擎住那玉柱。
“你小小年纪，怎么身上就刺上这些东西？”
珊儿看似很好奇，一面轻抚少年白皙的皮肤上那些色彩，一面凑过来柔声细语道，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从小身上就留有这样的东西确实有些不伦不类，华锦年对自己身上满背的花纹也曾好奇过。
“我怎么知道，我爹只说是望子成龙之意。”
珊儿此时也换了一身农家女子的装扮，身上淡淡的女儿气息直沁入锦年的鼻息，让锦年不由心神荡漾开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原本冰冷的身子变得火烫，却又大气也不敢出，就算后背有些痒痒，但又不想转身，甚至挪动身姿，虽然平日里举止轻浮，但毕竟只是个孩子，还从未和异性有过肌肤上的接触。他心里也不知是盼着这一刻快些过去，还是就这么停在这一刻的好。
“啊唷！”
华锦年突然听得背后珊儿轻轻唤了一声，似被火燎一般缩回手去，一枚打着旋儿柳叶刀擦着她的指尖飞了过去，钉在了一旁的木桌脚上。
“妖女！别碰我弟！”
俩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吓愣了，屋外的声音一听便知是华锦城，未及反应过来，华锦城已是一人一刀挡在身前。
华锦年方如梦初醒，既有些欣喜，又有些扫兴，喜的是自己和珊儿孤身在这荒村异乡，倘若被贼人寻见，好歹有个靠山，恼的是大哥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舒坦的当头儿撞进来。
“哥，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连个女人都要杀？”
“蠢货！人家手上功夫比你不知高到哪里去，轮得到你来英雄救美？”
珊儿原本惊坐在地上，听了俩人的对话，起身理了理额前的发丝，略一施礼，
“公子误会了，我是白砂村农户的女儿，因前夜村子被山贼所袭，我和家人都被掳走，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幸而在大青山遇见这位小哥，一路护送我回来。”
“呵呵，这种鬼话骗骗我那笨蛋兄弟也就罢了，还能瞒得过我？其一，你的样貌、口音分明不是江南人，更不像是普通农户的女儿，其二，这白砂村的人，祖祖辈辈走出过大青山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你这一身妆容穿戴只怕村里人见都没见过，其三，你家人村民尽被山贼掳走，你不去报官，还有心思勾引我弟跑回村里来，在此卿卿我我？”
华锦城并不由对方声辩。正相持不下，屋外忽剌剌又闯进四条黑影，皆是宽大斗笠，黑衣蒙面。
“嘿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大爷要找的全在。”
打头那人怪笑一声，声音沙哑，听声音分明就是方才留宿华锦城那人，眼下分明是个身形矫健的壮年男子，哪里还是原先那个佝偻老者。
华锦城见对方人多势众，也不搭话，拔刀作势要斗，却刀锋一转，架在了珊儿的脖子上。
“你们要上，便一起上，待我先手刃这妖女，再荡平你们的山寨！”
这一出，莫说是珊儿、华锦年，便是一众贼人也没料到了，打头的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好个威风凛凛的大侠，打不过便拿女人立威，还不如你弟这么个小公鸡头儿会讨女人欢心……小娘子，这位公子愣是要拉你一并当刀下鬼，这可怨不得大爷我了！”
“好，那我倒要看看……你叫他们放下兵器，否则，休怪我不懂怜香惜玉，他再多说一句，我便在你脸上割上一刀。”
华锦城并不接那黑衣人的话，只对手里挟着的珊儿道，说着便作势要往她脸上割，莫说是个水嫩的女子，便是个皮糙肉厚的汉子，皮挨着那刀锋只那么一拉，就是一道血口。
“公子，你是真的误会了，我跟这群贼人并无半点干系，你便是活剐了我，于他们也无半点妨碍，我一介女流，早已清白不保，命丧你手毫无怨言，但公子这一世英明怕是要毁于一旦。”
珊儿被他拿捏在手，并不抗争，话却说的不紧不慢，亦不卑不亢，说话间，目光仍视刀锋。
“住……”
“住手啊，哥！”
那打头的刚吐出一个字来果然没敢往下说话，只是华锦城没料到的是身边倒跳出个愣头青来。
不知哪里冒出个酒壶罩着他面门飞过来，华锦城不知来的是什么，未及多想，撇下珊儿挥刀便是一隔，将那酒壶凭空劈成两半，人没砸着，酒水倒是洒了一脸。
华锦城只觉眼中，脸上火辣辣，那四条黑衣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个空档儿，那带头的一个眼神，众人便齐刷刷抽刀上前将他围在中间。
华锦城见势不妙，心知难免一场恶斗，也由不得多想，他眼前一片模糊，辨不出敌人方位，只得凭本能挥刀挽出几朵刀花，封住前、后、左、右四个身位，叫敌人暂不能偷袭得手。
华锦城十八路华家刀法深得华老爷精髓，如华老爷所言，使刀降妖伏魔便如去病斩瘤，出刀要攻便攻，要守便守，无须第二招，否则破绽必出。
这刀在华锦城手里，只一横、一封、一洗、一云便是身前一道铁网，那四人本欲一拥而上，趁乱制住华锦城，不想他刀法如此凌厉，虽奋力向前，却也丝毫动他不得。
那些个黑衣人见短时间内占不到什么便宜，便也不急于强攻，只不断相互变换身位，佯装向前却只是围而不攻，时不时同华锦城两刀相撞便是一股耀眼火星。华锦城虽然一柄单刀若舞雪片般护住肉身，但毕竟已失先手，外加孤掌难鸣，久而久之难免露出破绽。原本一招便可封住一个方向的来犯之敌，时间一久却要两、三招方可挡住。
就这么斗上许久，华锦城心中暗惊，这四个黑衣人只怕各个武功都不在自己之下，绝非这大青山里的普通山贼可比，自己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有招架之力，倘若这般缠斗下去，自己人乏力怯，今日只怕夸下的海口兑现不得，连自家兄弟都迟早是人家的囊中之物。
“哥，我来帮你！”
听得自家兄弟的声音，华锦城心里只叫得一声苦，自小到大跟人打架，倘若是他单打独斗，从来鲜有败绩，但要带上个华锦年一起上，那便必败无疑。
华锦年原本只当大哥要拿自己的“仙姑”开刀，一着急忙慌只顾着给“仙姑”解围，眼下见大哥反倒被围落了下风，知是闯了祸，也顾不得自己那点拳脚够不够看，提着刀就往战阵里冲。可没冲出两步，忽觉枕后生风，后脑勺不轻不重挨了一下，便如两脚踩在棉花上一般，两眼一抹黑前看到的是华锦城陷在四柄钢刀之中被围得似铁桶阵一般……
虽方才便料到有这么一出，但见锦年遇袭倒地，华锦城仍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手上刀法愈是散乱，犹是感到手脚如越发如灌了铅一般提不起气来。
“怎么今日气力堕得这样快？难道是这妖女暗中下毒。”
华锦城暗想着，场面已是险象环生，数次敌人刀锋离自己只有寸余，若对方有心取自己性命，只怕早成刀下之鬼，但这几人显然只想待自己力竭生擒，若在平时，凭华锦城的本事拼力一战，虽无胜算，至少可全身而退，但眼下至亲之人落入敌手，自己气势又亏，只怕能否再撑过一炷香的时间都难说，此时再求自保又有何用？想到这里，华锦城气满胸膛，一声怒吼，已是要拼命一战。
“锦年！等着哥来救你！”
话音刚落，华锦城突觉原本就酸麻的右手小臂一阵剧痛，继而整个肘部之下全无知觉，这一惊之下锦虹刀已脱手，失去最后一道屏障的华锦城瞬时便被两柄利刃抵住胸口，接着便是一脚扫在他的小腿胫骨上，华锦城一时间支撑不住，半跪于地被制住。
“华公子，小女子敬你为人，只要你肯把东西交出来，我们绝不难为你。”
也不知什么时候，方才没了踪影的珊儿又不知从哪闪现出来，站到华锦城面前，仍是一身农家女子装扮，说话依旧不紧不慢。
“呵呵，有什么可敬的，我弟贪恋女色，在下学艺不精而已，既然落在你手，要杀要剐便是，我不知道你们要的什么东西。”
华锦年虽身陷囹圄，周身疼痛难当，却仍是淡然一笑。
“师姐何必啰嗦，他这样的少年英雄，把面子看得比命重要，你逼问他有甚鸟用。待我问他一句，他若不说，我便割他弟一只耳朵，若再不说，我便割了他华家生儿子的玩意儿，叫他拈花惹草给他大哥捅这么大篓子。”
那声音沙哑的男子将刀扛在肩上晃荡着个脑袋，慢悠悠说道，
“我这一招，便是跟你学的。”
“慢！”
听他这一说，华锦城立马变了脸色，说道，
“我知道你们要的，不过我没带在身上，你们想要的话，尽可以随我回华府去讨。”
那打头的黑衣人听了，当即向押着华锦城的同伴使个眼色，对方会意，在华锦城身上摸索了半天，说，
“确实没有。”
“也好，既然如此，反正宁安华府我们也认得路，就不劳烦公子引路了，你兄弟二人便长眠于此吧。”
对方说着，扛着那柄大刀便向扑倒在地的华锦年踱了过去，同时挥了挥手示意同伴一齐动手。
华锦城心知在劫难逃，唯有引颈就戮，他本不怕死，但只恨自己身负父亲之命，却不能保锦年周全，更让他恐惧的是，这伙人显然对宁安华府轻车熟路，从一开始便是冲自己家而来。
他只觉得对方刀刃所及，自己已是昏昏沉沉，如抽去了魂儿般浑身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