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午夜。
十六的月亮静静挂在夜空中央,墨黑中一轮亮蓝,无声无息,似动又静。
宫墙上的乌鸦忽然惊叫几声,墙下疾疾奔走的人惊扰了它们的宁静。软质银丝的鞋底并不适合走快路,然而此刻鞋底的主人顾不上这些身外之物,只顾怀揣着公文赶路。
他的目的地在朱墙巍巍深处。那是皇帝的寝宫。
他很难准确地形容和表述现在的心情。一半是极度的紧张,一半是极度的兴奋。
大理寺卿的位置,他已经坐了快十年。
十年。
人生七十古来稀,能在官场作为的时间,能占得下几个十年?
当初年少,意气风发。即使是没有“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荣光,在而立之年前成为大理寺卿,也是无数人求而不得的光耀。
世上只闻新人笑。
他深知,在粉黛聚集的后宫有这样的道理,官场其实同理。十年,毫无建树。任谁都会厌倦,何况是见惯了人海浮沉的皇帝。
好巧不巧,户部尚书就于京城内离奇失踪;好巧不巧,宿卫军都督韩卫查不出缘由;好巧不巧,皇上把这个任务给了自己。
更巧的是,皇后娘娘,他的姨母,帮他找到了户部尚书失踪的缘由。
详细写着案件始末的卷宗就被夹在自己怀里。皇上为这个事头疼已久,而自己,马上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安公公,我有要事要面见皇上,烦请公公通报。”
安于良上下打量他一眼:“皇上可是早就睡下了,宋大人确定要此刻面圣?”
宋立心里产生了短暂的犹豫,但这样的犹豫转瞬即逝。
“我确定。麻烦公公了。”
“那大人且等等。”
宋立走进殿内时,皇上衣着随意,眼周多有浮肿暗沉,自由斜靠在椅背上:“宋大人,你有何要事,速速讲来。”
宋立上前行礼,递上怀里的卷宗:“皇上,这是臣近来查到的一些事情,关于户部尚书失踪一案。”
“皇上,据尚书府的丫鬟所述,户部尚书陈远宁最后一次为人所见,是在府内书房的桌案前。旧年的腊月二十一夜晚,陈大人在案前阅读书籍。时至深夜,陈大人唤来府里的丫鬟的庄晓,要了一碗热粥。据微臣走访发现,这就是陈大人最后一次出现在他人视野里,从此再无人知其音讯。”
宋立说到此处,刻意顿了顿。
皇帝稍稍看他一眼,随后示意其继续:“后来呢,他是怎么就消失了的?”
宋立微微清一声嗓子,接着陈述。
“丫鬟庄晓给陈大人递上了热粥,而后便退出了书房。据陈大人的夫人所述,他平日里时常夜读,也常常不回房休息,所以二十一那一晚陈大人没有回房,陈夫人未曾多想。
“第二天早晨,伺候更衣洗漱的仆人久久未被传唤,甚觉奇怪,找来陈夫人进入书房,才发现房内空无一人,而桌上的粥原模原样,一口未动。”
“如此说来,他是在送粥的丫鬟走了不久,就被歹人掳了去?”
“皇上明察,正是如此。微臣曾走访询问过陈夫人和当时一同进去书房的下人。他们均说,书房内的物品一切完好,无论贵重与否,均于原位摆放,窗户、门,也都是庄晓之前所见的样子,并无改动或是破坏......”
“好了好了,”皇帝打断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动,“你直接说你究竟查到了什么,到底是谁做的。”
宋立不经意地咽了咽口水,答道:“皇上,掳走陈大人的并非他人,微臣斗胆直言,这都是......东宫的手笔。”
“你是说,太子?”皇帝皱起眉毛。
“正是。微臣派大理寺人手在尚书府上下搜寻,终于在后门处搜得了软玉虎佩一枚。皇上,您自然知道,软玉虎佩正是东宫行事之信物。”
“会不会是不慎遗失,或是栽赃嫁祸?”
“微臣也这样想过。所以微臣细细查明了此块软玉虎佩的主人,此人名叫佟德海。佟德海跟随太子已有五年之久,很得太子信任。微臣并未对其用刑,稍加盘问下,佟德海便道出了全部实情。皇上,微臣......事关太子,微臣不敢妄言。”
宋立说完,微微抬眸看向皇帝,眼神里渐有波澜。
“闲话不必再叙。你且仔细讲来。”
“谢皇上。佟德海告诉微臣,太子平日里作风嚣张,打骂下人是常有之事,下手之狠,其心之......之毒,不可不谓妄为。
“因此,佟德海早已有心离开东宫,只是一直未得合适机会,所以他在接到掳走陈大人的指令时,故意留下足以证明身份的软玉虎佩。 “皇上,他是故意方便微臣找上他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太子罪行得以达圣听。”
皇帝放下了卷宗,未有抬眼,示意宋立坐下。
“你且先不论太子也许有的往日罪责,宋立,你告诉朕,他为何要掳走堂堂一个尚书大人,陈远宁现在究竟在哪里?”
“皇上,恕臣无能,暂时无法得知陈大人的藏身之处。不过,皇上,现下已经可以明了,此事就是太子所为。至于个中的原因和手法,皇上,毕竟东宫不是我等小臣敢于染指之地,此事仍需皇上亲自查明定夺。”
“很好,”皇帝放下卷宗,轻轻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大理寺卿,微微露出赞许的目光,“你继续稳住佟德海,后续的事情朕亲自来办。你辛苦了,回去吧。”
宋立行礼,退出殿外。
年轻后生,往往容易因为权高之人的一句夸奖而喜悦兴奋,官场也不例外。
安于良目送宋立走出殿门、走进夜幕,有抬头望了望宫墙枝桠上惊走的乌鸦,不经意叹口气。
夜风惊枝,鸦走月见。
如此皎洁的月亮,不知道宋大人还能看见几轮。
只是今夜他必然只关心前途是否平坦,断然无心欣赏月光就是了。
同夜,肃亲王府内。
身着黑色常服的男子端坐在府内湖上亭间,专心凝神,秉烛夜读。一奴婢侍奉一旁驱赶蚊虫,未敢有大声动作。
“王爷,府门有人来报,有人求见。”府人前来传话。
不短的沉默后,肃亲王缓缓开口:“没有报明身份?”
“回王爷,没有。小人只见他骑马而来,看衣着面相,似是风尘仆仆赶路而来。”
“哦?”肃亲王放下书,终于抬起头,“这倒是比平日里登门送礼的世俗子们有趣不少。叫他进来吧。”
身着紧袖宽袍,佩戴弯刀的一员壮汉,随着府内下人的指引走上湖心亭。略显潦草的行礼后,他开口道:“肃亲王殿下,臣下乃西南仁昭族族长金老汉的武将,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你且说来。”
“想必殿下亦清楚,仁昭族聚居的甘州此时正面临百年不遇的大旱,全族上下已经死亡不少人,今年的暑期尚未过去,只怕还有更多人会丧命。”
“本王知道。朝廷已经派了官员前去赈灾,怎么了,效果不佳吗?”
“殿下长期身居朝中,可能并不太清楚赈灾一事的不易。慰疆院长使钱疏甫到达甘州已经有些时日,除了送了几车水,并未有其余的动作。”
“你是说,钱大人到了甘州,没有为你们解决旱情?”
“殿下,末将不敢如此讲话。朝廷是明明明白拨了不少银子下来的,公公前来宣旨时,末将听得很清楚。只是,长使大人到了甘州后,迟迟未见朝廷的银子,族长前去询问,大人也只说些搪塞之词。
“殿下知道,现在送来的水,天气干旱加之一路舟车运送,损耗本就很大,何况全族上下需水量远远不止如此。此事实乃紧迫,所以族长遣我前来肃亲王府求得殿下帮助,从而挽救族人的性命啊。”
肃亲王听完,面色深沉,思忖良久后回答道:“本王现在知晓此事了,不会装作没听见的。待我明日禀报皇兄,共同商议对策。来人,吩咐下去,取一半府兵,购买运水马车,装水后速速运去仁昭,先救燃眉之急,不得耽误。”
来访者跪下,深深叩首:“末将代表仁昭感谢殿下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