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不是市场新自由主义的今日才施讲的法咒，三十年代的电影院里，也有《脂粉市场》里前男友一句“她真是奋斗出来的”。昨日一位青年告诉我，原来那电影的收尾里，本有股主角翠芬没法自淤泥里奋斗出来的洪流，艰难飞舞的生命始终不可能瓦解泥淖内在的窘囚。在她为困倦于身体的生活里，一切沉实只能以轻薄谋取，便像是街市上的东欧女子，车轨上的墨镜风衣，三十年代遥远的世界再度回归于西河，彼时的欢光影院钟楼为美丽围裹，它的废墟今时，也正为横肆毒色的烟粉围裹。
三十年代，六十年代，九十年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东，或许还会有另一个三十年河东。滋味大有不同，但淹没时刻的懵懂、惶恐、失落还有一丝喜热，几无分别，几无分别。有些东西胜利了。可口可乐，胜利可乐，深圳珠海，苏南浙南。电灯与电话攀折了电视的尊贵，曾在旧时代显贵非凡的塞壬天使也渐为合营的新车取代。
苍白的前男友受了苍白的教训，在苍白的空气里说着苍白的赞叹。他们都在结尾中取得了粉红色的幸福，但那幸福不曾以真切与实在饱腹过地里人间的心肠。哪怕是我，哪怕是这样富贵悠游不愁生计不必悲苦于褐土与涸泽的我。
……
我理解甜蜜的幸福。满布十万道褶皱与沟渠时也是。
年轻的时候，西河也卖着上海的百货中贩售的糖浆。予星领着我、予霜和书省，于竺獾堂的宝殿里寻猎新奇。国兴百货大厦，今日的西河省政府大楼1，是自诩人生只有黑白阴阳清明的浙东凶兽，为以风烟漫泽苍霜铺满本地文集的西河献奉的又一方城隍神殿。都市般金钱的嗅味乘着铁梭与织软横渡于为玉石红木撑拒的琉璃光泽中，富贵的珠宝与玲珑的糖果坠进先生太太们的眼眸。在华彩中的少年人却并没有报界与哀叹者常唾斥的许多欲望。一切与太行的冷尘与阕桐的灰墙都太疏远，满是太原保定新生活市民的世界里有着股株、收并、合办与破产的声与色。这些物事甚至未曾隳灭于新中国已是政府办公地的门厦以内，就像上海，汇丰未曾消亡于它不再踏返的庸俗黄金古典，船锋与帽舌，石柱与柜门，梯台与街灯，还有总会被惑媚的乱情搅扰牵扯的人。
更荒阔的天地也并不缺乏甜脯与蜜饯。阕桐的雇工也能替小娃瞅几份糖子，某日里可能被虐打出脓水的小小儿女，昨日里也可品着公玄来贩贱卖低收的鲜果。棍棒牵绳与坚船利炮，没有老牛的美洲山野，便是在史上最远僻与最苍老的雪棚下，也有物物以易鱼鱼成席的欢乐。欢乐，烦愁，算计，生机。都有过的，于被欲望咽噬的路途，于徐风渐落的晚溪。
可是，在某些愿力下，我却只能说，“我想要理解甜蜜的幸福”。在那些事业里，他们会说，你没有婚姻，没有子女，没有过一个家庭。
——然后他们举起他们手里的可口可乐、健力宝与合杉。他们呼唤着甜蜜与甜腻的彩色，呼唤着旧日与今日的厦门。他们在瀚海的冷漠里吹着进口与出口的海风，他们在幸福的生活里看待与体验着似乎没有不同的幸与不幸。他们是那样相似，那样不同，那样排斥同一份河东，又那样平常不过地生活在同一份河东里。而我失去了自我，和他们一起，急促地、不能知觉地便远别了黄瓜与黄叶的世界。
有声音说：“苏联被自由的彩色战胜了”，所以苏联的废墟上，没有了自由的彩色。
可河东竟以自由的彩色战胜了自己，那河东的天地里，有着什么，又缺失着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正是这种无知，让我茫然地度过了漫长的、漫长的、漫长的这个世纪。一个激烈、深邃、血腥且热烈的二十世纪。失去的自我在新的自我中回归，往日的苦难终究成为新生活警醒的陪影。
思考与行动的时代结束了。所以思考与行动的时代，又再一次到来，没有前后，没有缘由。
作于癸酉丁巳。
注释：
1、国兴百货为竺行复内侄俞咨瀚经营，号称华北第一大百货（有争议）。国兴大厦落成于1930年5月15日，1938年秋结束经营，连同紧邻的霜白亭公园为西河交通会社筹备委员会接管，后转为西河矿业会社与三菱西河支店总部。战后为长信收购成为其华北总公司所在地。西河解放后，大楼与公园为省政府征用，一度作为仓库、餐厅、礼堂与临时会议地点使用。在拆除霜白亭主体并改建为省军区所在地后，国兴大厦于1952年-1967年、1979年-1994年作为省政府大楼使用。与国兴大厦隔街相望处为芒望丘（诨名搭爷山）竺行复公馆，为西河省委办公地点，1994年西河省政府迁至天文街3号（今天文公园，原西河省科学文化博物馆所在地，该博物馆当年初并入西河省博物馆，此地解放前为旧西河大学主体校区之一），西河各界就大楼的存废问题进行了长达十年的博弈。最终，2004年，国兴大厦纳入省级文保单位与西河近代有特别历史意义项目指定保护单位名单。2007年，西河省委省政府共同迁至天梁区行政新区，有台企白草集团背景的合资企业西河百草也于当年拍下大厦并重建国兴百货，该企业前身之一的赤白公司由俞咨瀚在台创设。（又注：2022年初，西河百草卷入西河省前副省长陈良谦腐败案，关于国兴百货系列法律问题再度成为焦点，国兴百货极可能再度停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