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八月最后一天,一附院北院正后方的老职工楼301室客厅,纯纯坐在沙发上,眼神刻意不对焦,一副理亏的心虚模样。旁边坐着程唐,表情如出一辙。
他们对面,林密站在一米处,环胸看他们,一脸恨铁不成钢。
“你们上次自导自演的拙劣戏码给他们带来很大误会。”他给事情严重结果定下性。随后,开始毫不留情面的批评。
“做事不带脑子吗?”
“……”
“还有你——程唐,你多大了,也跟着她一个孩子胡闹?”
程唐抬眼看他,意图争辩。
自言青柏和李慎彻底闹掰后,林密念叨了他很多次,这回和肖纯纯这个主谋碰在一起,又悲催地挨骂一回。
“当时真真快生了,科里事也比较多。纯纯打电话说要帮个小忙,我觉得对青柏有益无害,就随口答应了……”
“你当青柏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会被你们的雕虫小技蒙骗?”
“呃……我错了,林师兄,真的知道错了,你别再念叨我了。真真产后焦虑,我在家天天被她念叨。科里病人多,我天天被汤主任念叨。好不容易抽出时间跟你会师,又被你给念叨。”程唐痛心疾首,简直一把辛酸泪要掉下来。
“今天让你过来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荣幸之至,我很愿意帮忙……”
林密无奈又嫌弃地白了程唐一眼,转而去教训下一个。某人一感应到他的眼神,立马双手合十,卑微求原谅,“林老师,我也真的知道错了,下不为例,决不再犯!”
眼前的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林密叹了一口气。“以后有什么计划一定要通知我。”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沙发呈一个“凹”字型。此时,纯纯和程唐一起坐在靠墙的横行沙发里,林密走到靠窗的单人沙发坐下。他抬了抬下巴问纯纯,“李慎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呃,慎慎她还在办出院。我想着她后来一步也好,万一路上碰到言老师是吧。言老师怜香惜玉,扶扶她或者抱抱她之类的是吧……这感情不就回温了嘛……”
纯纯自认为这个主意不错,想从林密那将功补过,没成想对方对她极其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林密本来长得就周正,不说话的时候有股子正气,皮相上不像言青柏看着温润无害。他这一严肃地批评,再一嫌弃地翻白眼,让她联想到了高中模拟考试考砸后被班主任请去办公室喝茶的情景。
“确定她会过来吗?”
“会、会的吧。我另一个室友和她在一起,有什么变动的话,她会通知我的。”
还不至于完全没脑子,至少留了条后路。林密稍稍欣慰了些。
这时,门被人打开,言青柏进来了。他一进门就往这边扫了一眼,透露出隐隐的失落,随后坐在了靠门侧的单人沙发里。
其他三人心知肚明,他在找李慎。
“李慎没来?”人没在,他问得也直接。
“慎慎还在办出院……”纯纯心虚感更强了,毕竟言青柏是事件的直接受害者。她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却见他一副凶巴巴要吃人的样子,眉头紧锁着,微微眯着眼睛。
“才住了两天,为什么急着出院?而且,你居然留她一个人?”
“这、这是慎慎自己坚持的决定。她想早点拿回教材,好好备考。呃,那个,她要是不早点出院,今天也没办法过来跟您谈租房的事嘛……还有,我室友王可特地请了一天假去照顾她,她不是一个人。”
“你们的专业书还在之前的住处里?”
找到机会,她立马卖惨,“对啊,我们老可怜了。被房东的儿子赶出大门,别说书了,半根笔都没带回来。之前签的租房合同也被偷了,现在对方死不认账,拒绝还押金。还、还有……”她格外紧张,考试都没这么不安过。
见她支支吾吾的样子,言青柏的眉毛皱得更深了,“还有什么?”
“慎慎被房东儿子推下楼梯,伤得不轻。”
言青柏转而眼神逼问程唐。他之前告诉他的是李慎不小心被烫伤了,还说伤得并不严重。
“别生气,我去科里看了,都是皮外伤。我也没说谎,她手臂上也有烫伤。我这不是怕你太担心嘛,没跟你交代太清楚……”
言青柏嫌弃地瞪了他一眼,比林密的犀利更甚。
“烫伤是怎么回事?”
“房东儿子烟头丢地上,火烧着地毯,慎慎被推了一把,正好压上,眉骨还磕桌角了……”
言青柏一股怒火冲上心头,咬紧了牙关。
林密见势不妙,好生相劝,“既然能出院,目前应该无大碍了。”
“把你们之前的住址告诉我。”言青柏打开微信二维码,立在纯纯面前,她颤巍巍地扫码添加好友,把地址发了过去。
这时,门又“咔擦”一声的开了,李慎到了。她立在门口,正好迎上言青柏看过来的眼神。两人都顿了一秒,随后假装漫不经心地去看其他。
即使在楼下做足了心理准备,见到他这张脸时,大脑还是没出息地一片空白,随后心里波涛汹涌。
他的音容笑貌在没见面的三个月里,在每每失眠的深夜,在自习时休息的空档里,循环晃过。可刻,日思夜想的人对上了视线,她反而有点近乡情更怯。
她默默地干咽了一下。左手扶腰,右手把门给带上。她的小腿胫骨上覆盖的皮肤也被擦伤了,结了黑红色的血痂。行动得快了,会明显感受到皮肤的牵拉。后背也是,沿着后正中线,肩胛骨突出处,在脊椎棘突覆盖的皮肤处,都有擦伤的痕迹。
李慎突然想到了脸上的伤。她额头上也有划痕,右侧眉骨的血痂和眉毛凝结在了一起,远远看上去,是极其变扭的一点黑。
她有意无意地用右手遮住上半张脸,走向沙发。言青柏让出就近的位置,坐去长沙发,和纯纯、程唐两人挤在一起。
她有些尴尬地接受他的好意,轻声道了谢坐下。虽然他就坐在她身边,余光里可见下颌线和白皙的脸庞,但她仍不敢直视,选择把目光放在前方。
对面坐着的林密正在和另外两位进行眼神交流。交流完后,林密偏过脸对上李慎的视线,她乖巧地叫了声“林老师”,对方点点头。
一时间,有五个人在的客厅里安静得有些可怕,只有空调吹风的声音在回荡。
“呃,那个……”纯纯试着开口,“闺女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她送我到楼下,我让她先回去看书了。”
“哦,这样啊……”纯纯干笑了一声,应和道,“看书啊看书好……”
队友太过菜鸡,程唐想笑又不敢笑,结果整得皮笑肉不笑,难看得很。
最终,还是林密开启了正常人的交流。
“李慎,今天叫你过来是交代租房的事,纯纯应该也跟你说了吧?”
“嗯,我知道。直接一点吧,押金多少,房租多少,水电费额怎么算?”
“你们还是学生,没有经济来源。房租和水电费都可以先不用交。至于押金,你言老师不是外人,可以直接跳过。”
“是林老师您觉得我家里穷交不起,是吧?还是,言老师这样认为?”李慎的脸没什么表情,语气官方地像是在和病人谈术前同意书的签字。
“不是。我原生家庭也并不富裕,学医的十一年学费还是用生源地贷款交的。”林密说的是实话,上学期间,他还做了数年家教挣外快,不然也不会遇上小他12岁的另一半。
他继续补充道,“你们现在应该以考研为重,房租可以等初始结束后一次性完结。”
言青柏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李慎自尊心强,如果说不要房租,她肯定会直接拒绝。目前只能用缓兵之计,先掩盖过去。
“反正你言老师平时也要学校和一附院两边来回跑,住新校区那边问题不大。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能帮上学生的忙,我们做老师的何乐而不为。”
这回,言青柏看他的眼神有些微妙。林密的话把关系拉得过于生分了。对方偷偷点了点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好。入住前把租房合同签好,一式两份”
她居然要和他签租房合同?这是把他和那个混蛋的房东儿子归为一类了吗?
“呃,”林密也没想到李慎像个油盐不进的小刺猬,态度过于强硬。“你言老师不是外人,咱们一切从简,合同就不——”
“——我不会骗你。”言青柏直接抢了他的话,和她对视。
“我之前也说过不会骗你,可你信吗?”她的眼里居然有丝嘲讽。
漫漫三年,他们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李慎,要强也要分清场合。”
“不是说不要再见面了吗,怎么又好心地当起我的房东了?”
她说话比之前犀利很多,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像极了他当初吃醋问人的情景。
他后知后觉,原来这样说话,是这般伤人。
见他没说话,李慎补充道,“又觉得我小孩子脾气、不够理性了是不是?那你出尔反尔、翻脸比翻书还快就不意气用事了?”
“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说话吗?”
她把焦点移回不定处,莞尔一笑,右手扶腰,左手撑在身侧的沙发上,准备起身走人。
“那还请你另找一个会好好说话的租客。”
见状,言青柏伸手摁住了她的左手,并且,没有立刻松开的意思。他的手掌面积大,把她的整个手背包了个大概。
肢体一接触,温热的电流立马从手背蹿上来,酥酥麻麻的,整个人的意识都有些晃荡。明明是才37度的体温,却像一股儿滚烫的熔岩浇热全身的血液。
她瞬间没了行动能力,被迫坐回原处。
这么轻易就败下阵来,对他依旧没有抵抗力,强撑的固执坚持不到五分钟。李慎痛恨自己的没出息。
“你们先聊,我去趟洗手间。”言青柏收回了手,径直往里头走。
人一走,李慎这边立马松了一口气。纯纯拍拍她的肩膀,心疼地劝她,“何必呢……”
洗手间临近厨房,面向的是另一栋上了年纪的教职工楼。言青柏推开窗,外面的清新空气流进来,他的郁气多少被清走了一些。
他有些想抽烟了。
之前,他无法理解,香烟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怎么会有人对之如此痴迷,何况他本身就是从事肺癌相关研究。
但自从六月初和李慎闹掰后,在寂寞深夜失眠的时候,在后悔自己说得狠话、发疯了想她的时候,不得不承认,香烟是一种美好的小物件。吞云吐雾中,仿佛给自己找了一个情感宣泄口。
他极少哭,烟雾代替了他的眼泪,倾泻而出。
他摸了摸口袋,打火机没在。转而去搜洗漱台下的抽屉,有个白色的香烟盒躺在那。拿起来颠了颠,空的。
刹那间想到了什么,他把烟盒偷偷从窗外扔了出去。洗了手,出了门。
他从洗手间出来时,除了李慎,其他三人都盯着他,见他又进了卧室,又重新投入劝说李慎的状态。
言青柏挨个把卧室里的抽屉翻了个遍,查找到另一盒香烟,偷偷放进了裤子口袋里。又去查看床头和衣柜,确定检查到位才松了一口气。
默默呆了一会儿后,他整理好情绪,重新走向沙发。
沙发上坐着的人,位置已经有了变化。林密坐去了程唐边上,他被迫接替他的位置,坐在了李慎对面。
“谈好了。”林密说道,“暂时不交任何费用,不签任何合同。今晚就住进来——怎么样?”
言青柏有些意外结果如此顺利,满意地点点头,“可以。”
林密看向另一边,“你这边呢,确定不改?”
李慎也点点头,但她表情平淡,“就这样吧。”
“行!”林密呼出一口气,“那咱们就这么定了。”
程唐就差喜极而泣了,“定了好啊定了好。”
纯纯:“言老师,今天入住的话,你要不要收拾好重要衣物回新校区那边?”
“我把我衣柜里的衣服打包一下,其他的你们随意用。”
“呃,好的好的……”
言青柏特意看了李慎一眼。
她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勉强能扎上低马尾。三七分,两侧的头发有些松散,盖住了耳轮的上三分之一,显得她的脸更娇小。额头有擦痕,眼睛微微垂着。从对面的角度正好看到她那可爱的圆挺小鼻头,一张湿润的小嘴微微抿着。
她的脸色并没有太好,相比之前,皮肤微微泛黄,发际线处还冒出几颗小痘痘,眼睑下的皮肤明显干燥,就连两边的婴儿肥也淡了不少。
看来,她在医院实习没少熬夜受苦。
言青柏去货物间拿了袋子,回卧室收拾衣物。再次出来时,林密和程唐已经不在客厅了。纯纯见他出来,刻意地提醒慎慎进房休息,而后者去了另一间卧室,偏偏避开他那间。
客厅里只剩了言青柏和纯纯两,他在微信上发了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新号码,你们如果有什么事,随时带给我,我24小时开机。”
纯纯觉得他其实没必要给她留面子,她何德何能让他24小时惦记,带上个“们”完全是沾了李慎的光。
“好的好的……”
他把钥匙给了她两份,交代了些注意事项,拎着包准备出门。
“呃,你这就回学校了?”言下之意,他应该抓住机会好好和纯纯说说话。
“我先找去人算笔账。”
“……啊?”
不理她的不明所以,言青柏回身从茶几果盘里拿了把水果刀,随后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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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小剧场】
佳越:“呃,你当时想租他房的初衷是?”
李慎:“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