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在记恨自己喜当爹的缘故,而是当时,他其实也存了小小的私心,当稳婆同他说孩子肩膀先出来的时,他便知道这情况大约不好,搞不好母子俱殒。
但他不能给人留下把柄,二选一,选择柳英,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克瑞娜都远比一个随时埋雷的孩子来得强。
说句凉薄的,他与那绍安素未谋面,柳英执意要为绍安留后,乃是她的一片痴心,可莫离来说,他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却同情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接下来的事便好办许多,克瑞娜派了人过来料理,根本无需莫离插手。
而莫离也知道,只待孩子再大一些,便会借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送到自己身边,教人里外都挑不出错处来。
柳英的后事办得极为潦草,只给了一副薄棺,草草葬了,带着一身污名与不甘,深埋于黄土之中。
莫离在宫中听到克瑞娜提起,也只能附合着深深叹息,别的,一概不能多说。
克瑞娜这人一向从不在人前露出心里真实想法,便是对着最亲近的人,也常常是喜怒不动于面上,便是莫离有心体贴,也无从安慰。
倒是兰青,或许是有感于故人之情,虽对柳英有些恨铁不成钢,但到底也不忍心她的遗孤无人照拂,趁着宫人送孩子来时,亦跟着进了宫。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孩子已经较刚出生那日强健许多,是个可爱的闺女,长得倒也玉雪可爱,但听说那绍安并不是大陈国人,多少保留了些男子传承烟火的念头,若这对痴男怨女泉下有知,只怕也要遗憾不是个男娃娃。
今日兰青心情并不好,对于这个孩子是又恨又怜,一面又唯恐莫离照拂不周,眼巴巴亲自送了进来,虎着脸警告了他一番,一面又觉得这豆丁子害了自己好友,冷着张面孔,倒也看不出多少怜惜喜爱之情。
莫离知她今日心情不好,于是便备了些酒菜,屏退旁人,陪她用了一顿午饭。
看着桌上那几样熟悉的吃食酒菜,兰青不禁眼眶一红,仿佛又回到了在大梁的时候,他打了猎,请自己吃饭的情形,难免勾起旧时心肠。
“知道你要来,我找人借了厨子来,说他做这些菜是宫里头最好的,自然,酒也是最好,最烈的。”
但显然,即便是有最好的酒菜,在此时的兰青面前,也不过尔尔,形同嚼蜡,自柳英离开,她便心情郁闷,终日一口怨气闷在心中,长久不得宣泄,一口烈酒闷得又快又急,一时不妨,倒是被呛得连连咳嗽了好一会。
莫离体贴地递了一块帕子过去,知她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想来这段时间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说到底,你还是心软,否则也不必眼巴巴地在那些狗奴才面前演上这样一出。”莫离想了想,如今这孩子既然到了自己名下,自然自己也得多多上心,不可苛待了她:“你且放心,只要我还安好,这个孩子在我这,自然也是安好的。”
“故人已逝,我想,柳英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愿意你这样难过。”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触及到了兰青的心肠,她放下酒杯,幽幽地叹息一声:“谁知道呢,自从绍家出事,她就越来越疯魔了,说到底,我们一起长大,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总要比那个绍安多吧,但可笑的是,在她的心目中,我们两个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坏男人要紧。”
莫离没有见过那个绍安,自然不能予以评价,但看兰青这个样子,想来那绍安并不如柳英眼中那般情深意重,甚至听她这语气。似乎另有隐情?
“你当真以为那是对苦命鸳鸯?”兰青忍不住张嘴笑了起来,笑到后来,连泪都笑了出来,她想伸手抹泪,却没想到这泪却是越抹越多,怎么也抹不干净:“这个傻丫头,绍安那些鬼话,也就哄得了她,又或者说,其实连她自己都不信,但偏偏却又甘愿自欺欺人,当个糊涂人。”
“你以为,她是怎么从一个大家闺秀变成一个情色谍者的?”兰青冷冷一笑:“柳家与绍家确实订有婚约,但后来,柳家没落,那绍家便起了退婚之意,但又不想被人唾骂薄情寡义,便想了个损招,想让柳英自己提出退婚,但偏偏这丫头平日里头看着聪明,但一遇到个情字,便成了傻子,无论绍家如何明示暗示,便是装傻充愣,不肯主动退亲,无奈之下,绍安那家伙便起了损招,将她设计进了培训情色谍者的培训营。”
“你怎么知道的?”
莫离皱了皱眉头,显然有些不信。
“进入培训营的女子,第一天便会被送进一处秘密之所,破除她们的处子之身,而所有人不知道的是,掌管整个营的人,正是我的亲叔叔,那日也是凑巧,我奉命给叔叔采送刚得到的宝刀,便截下了昏死过去的柳英,稍一问,便知道了这事的来龙去脉。我才知道,原来绍家也参与进来,为了分权,时不时也会命人送些资质好的苗子进来。”
说到这,兰青忍不住顿了顿,苦笑着摇了摇头:“当时柳家已经衰败,只剩下柳英这么一根独苗还能勉力支撑门楣,我不知道绍安是不是故意的,一时间也不敢当着柳英的面嚼舌头,找了个理由将这事给糊弄了过去。直到半年后,家父同我说,绍安在国主面前立了功,向国主提出,想要娶我为妻,与我家联姻,我才知道这绍安果真起了异心。”
兰青面上流露出的厌恶毫不掩饰:“你不知道,我们三个从小一块长大,柳英的心事我们哪个不知,但没想到那绍安如此不要脸,对着我各种甜言蜜语,深情款款的模样实在令人作呕,于是我们便找了个机会,让柳英躲在暗处,亲眼看到他是如何在我面前作戏献媚,将她一片痴心踩于足下,贬得一文不值。”
“但显然,柳英还是没能清醒,甚至,还心甘情愿地给他生了孩子?”
接下来的事,不用兰青多说,莫离也猜到了结局,自然,站在他的角度,绍安诚然是个人渣,但柳英也实在不争气,居然为了个男子将自己害成这个样子。
“是啊,也不知那绍安给她灌了什么迷汤,在得知无法与丛家联姻后,绍安退而求其次,连着求亲好几家,终于有个眼瞎的人家肯将闺女嫁给她,婚礼办得那叫一个盛大,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但谁能想到,饶是如此,柳英那丫头还是一意孤行,谁得话也不听,非要一路死路走到底,谁也劝不住。”
兰青越说越生气,忍不住又往嘴里灌了一杯酒下去,微微有些黝黑的面色透出一抹子红,映着她那同样红肿的眼睛,无限悲怆:“克瑞娜虽然面上不表现出来,但心里头大约与我想得是一样的,虽说稚子无辜,但看到那小女孩,还是像吞了苍蝇一般恶心,听说柳英死了不久,克瑞娜就找人把绍安的尸骸从坟墓里头给刨了出来,拿他的骨头叫人镶嵌上各色珠宝作成器具,给柳英陪葬去了。”
这天兰青喝了很多酒,只可惜,她从小酒量便好得出奇,这样一坛一坛地灌下去,依旧没有醉死过去。
她出宫的时候,莫离破天荒地踏出了自己的宫殿,冒着严寒跟在她的身后,将人送到了宫门口,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方才转身回来。
怒其不争,哀其不信,大约足以让那些珍视柳英的人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