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压下，使呼吸逐渐沉重，韩凝半边衣裳血染而透，直直刺骨，可她脑子却愈发清醒，拖着沉重的身躯，向齐天大院走去。
“兄长还在宴会大堂，他心思缜密，一定会提前觉察到。”韩凝刻意不去想婚宴的场面，她内心深处十分明白，这种场面，人人都会喝得烂醉如泥。
韩轲当然也会，除非他真的料事如神。
可韩凝坚信兄长还活着，一旦这个念头断了，沉重的伤势与绝望便会立刻将她扑倒，她便再也爬不起来。
道路边横陈的尸首昭示着他们临死前的求生意志，可最终未能如愿。大堂内传来的低微呻吟反复敲打冲击着她的信念。
她能够想象到那副画面：红山帮的人正一个一个地处决每一个活口，甚至断气的人，他们也补了两刀。
之后，院子里传出了笑声。
张狂，扭曲，释放，一声接着一声。
“红山帮，他们是来找雁栖门和齐府报仇的。”
笑声是否意味着他们大仇得报？
她的半边身子已然麻痹，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泪水挂满眼角。
雪化了，是水而已，韩凝欺骗自己，她脚步加快，步子却越来越轻，她至少要让自己活着，才有机会找到兄长，哪怕是去见上最后一面。
长廊屋檐上还飘着画有“囍”字的灯笼。
韩凝蛰伏在府外灌木阴影之中，她拨开枝叶，却无法看清大堂内部，更无从辨认那遍地地尸骸。
有四五名红山弟子正在门口张望警戒，齐府大院内，尸横遍野，约莫数十人还在打扫残局，扑鼻而来的血腥气混合着沥青与油脂的味道。
他们要放火！韩凝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院内的黑衣人聚集在一起，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距离太远话语模糊，听不真切，只能感到对方分外紧张急切。
很快，带头的一个人指了一个方向，领着大部分人快速向东面跑去。
血液在刀柄和手上的肌肤之间凝固，挤压，韩凝浑身颤抖，眼前机会难得，院内只剩下几名留守的弟子，他们掏出了火折子，点燃了倾倒在地面的油料。
韩凝再也难以按耐，准备冲进院中。
一只手挡在了她眼前，一股力量死死地攥着韩凝，将她向后一拉，两人仰面倒下，翻入泥土中。
“你......”韩凝认出了身后抱着自己的男人，不然自己的刀已经刺入对方的胸膛。
董厨子表情古怪，却透出一丝决然，凶狠。
韩凝从未见过傻厨子这般模样，整个人愣住了。
厨子将她搂住，用手手小心翼翼地抵在她肩头的伤口上，同时拼命的摇头，飞溅的泪滴洒落到少女脸庞上。
“你来干什么，你一点武功都不会，应该跟他们待在一起，才有生机。”韩凝的声音轻得连风都可以吹散，她不确定厨子是否听到了自己这番多余的话。
如果厨子为了活命，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厨子并未有任何回应，他异常冷静，只顾死死地抱住韩凝，仿佛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去抓住世间上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不知是厨子的力气突然变大，还是韩凝太过虚弱，她一时竟无法挣脱，她靠着厨子的胸口，却只能感到自己猛烈地心跳。
而厨子的心跳，是那般平静，深沉。
韩凝无奈，她扬起脖子，凑到厨子耳边，轻声细语道：“逃吧，傻子，你的妹妹还在家乡等你回去，傻厨子，你还记得在悬河上，你跟我讲的话么，老家镇上的烟花，开在黑夜里，像璀璨的仙境那般好看。”
厨子的目光移向韩凝身后，注视着黑夜的天际，地面的火光向上闪烁折射，形成半明半暗的交汇，空中突然闪过徇烂的烟火，虽然厨子他并未见过，但他此时却真切地看见，深邃的天际上绽放的霞光彩带，像衔烛的火龙，涅槃的凤凰，摇曳的璎珞。
厨子露出了笑容，让韩凝不知所措。
厨子见韩凝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他眼中的黯淡骤然一亮，缓缓说道：“姑娘，我骗你的，妹妹她早就死了，而且，而且我从来也没见过烟花，它再好看，总是及不上你的笑。”
说罢，他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尖锐，韩凝心里一惊，突然一股力量把自己从厨子怀里的推开，尖刻地笑声转变成了大叫。
厨子大喊道：“救命！救命！杀人啦！”几近疯狂，韩凝意识到了厨子的意图，她正要伸手阻拦，厨子却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一边踉跄着跑动，一边呐喊，很快便吸引了院内的黑衣人。
他们朝着厨子奔跑的方向追去，只留下韩凝呆呆地坐在原地，她忽然感到自己手中握着一个东西，她缓缓摊开手掌，里面正是厨子用木头雕刻的女子身像。
喊叫和追杀声逐渐远去......
火舌很快舔舐到半空，温度传来，韩凝挣扎着起身，朝院内大堂跑去。
大厅一片死寂，鲜红的挂彩、蜡烛、桌布，在地面血池的映射下，显得黯然失色。她不忍看向尸首，却又不得不仔细看去，生怕找到了那个自己一生中最熟悉的面容。
火势伺机而动，包裹起每一个角落，钻进木料和支架中，发出劈里啪啦地响动，像是死亡地丧钟，催促着时间流逝，火焰流动。
韩凝翻看着每一具尸首，她一次次不甚被绊倒，跌落在血浆中，又奋力地爬起，整个人都被染成了血红。
头顶的横梁开始塌落，砸翻几个方桌，酒坛倾倒，使得火焰顿时窜高几倍，火海包围着她，热浪也袭得她脸颊生疼，韩凝的呼吸微弱，心跳也慢慢静了下去。
此时，两名红山弟子从后院一间偏房走出，他们满身血污，手上提着空荡荡的木桶。
“我是不是看花眼了？怎么还有活口。”一名弟子看着燃烧的大堂，从窗户中看去，依稀可见一道身影在屋内漫无目的地晃动，翻找。
“你没看错，是有活口，不过很快就不是了。”另一人将木桶丢入火中，赶快擦了擦油腻的双手，然后便开始静静欣赏着房屋倒塌，扬唇一笑，甚是得意。
一阵低沉闷哼，从耳畔传来，他扭头看去，身旁同门的嘴里吐出一截一尺长的剑身。
等他反应过来时，剑刃已然敲开了自己的头颅。
两人同时倒下。
孙观从后突袭，一招间便击毙二人，他转头看着逐渐被火势吞没的大厅，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
韩凝已被烟雾笼罩，气力也已耗尽，她跪倒下来，再也无力爬起。
高温炙烤，许多尸首都发出焦臭味，她却感到十分寒冷，如坠冰窟。
直到自己身子被人高高举起，眼前的景象飞快流逝，视角周围开始塌陷，韩凝才反应过来，她奋力挥打着孙观，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火点渐渐变小，被黑暗吞噬，自己也被孙观带到了一处库房里。
孙观开始替她包扎伤口，一言不发。
“哥...哥...他死了。”韩凝声音断断续续，眼神空洞呆滞。
孙观低头道：“你可曾看到他的尸身？”
“我，我根本来不及......”韩凝扭过头，强忍着伤口的疼痛。
“他或许没死，或许，他根本就不在婚宴大堂。”
“你当真这么想？”韩凝牙关紧咬，追问道。
孙观只能勉强帮她止住血，但韩凝已经近乎虚脱。“也许我们可以救他。”韩凝手一撑，作势要起。
“但我还没活够呢。”孙观将手搭在韩凝肩头，韩凝只觉一股无形的巨力按住自己，此时的她根本无法挣脱。
“你自己逃吧，别管我，红山帮的人跟你无冤无仇，凭你的本事，自然能逃出去。”韩凝发出哀求的语气，话却如石沉大海，一旁的孙观不为所动。
“你为何不问问他们几个是死是活。”孙观道。
“到了如今的地步，我，我，我根本没工夫去想其他的，你别怪我。”韩凝脑子一热，突然想到了厨子临去时的表情。
“爹妈早就死了，我只剩兄长，就算找到的只是他的尸首，我也要找......”
她当然猜到孙观会说些什么，也许韩轲已经死在其他地方，也许自己在找到兄长前，也会死。
孙观心中当然清楚，农闻雨他们的性命重要，厨子的性命也重要，自己的命，在韩凝看来也许也十分重要......可这一切，这一切跟韩轲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他当然没有资格去指责。
韩凝扑在孙观怀里，整个脸都埋进孙观肩上，死死贴住，生怕自己呜咽的哭声传了出来。
“你别管我，快走吧，我不想你也死在这儿。”韩凝已经分不清这话是在心里说的，还是真真说了出来。
“我要是执意把你救出去，你会怪我么？”孙观的手悬在半空，不敢落在韩凝身上。
“我，我会！”韩凝哭颤地声音穿透孙观的肌肤，皮肉，骨髓，最后传入心头，抽泣带着孙观浑身也跟着颤动起来。
“那我便陪你去找，也许活太久，也没什么好。”孙观的手最终落下，挽住了少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