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离开韩文彬家，沿着屯子中间的街道，向西走了一百来米，韩文彬停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前，敲了几下门。
出来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女人，打开院门后，对韩文彬说：“老队长来了。”
“我给你带个人来，你好好看看，能认出来不？”韩文彬说。
那个女人仔细打量着明英和明俊，最后把目光停在了明英的脸上。“她是我二妹？”那个女人长得与明英很像。
“对，她是你二妹，叫明英。”然后韩文彬对明英说，“这是你大姐，叫凤荣。你还有个妹妹，叫凤珍。”
姐妹两个互相看了看，然后流着泪拥抱在一起。明英先叫了一声，“大姐！”那个女人叫了一声，“二妹！”
韩文彬又指指明俊说，“这是明英的弟弟，叫明俊。”
凤荣放开明英，擦了擦眼泪，看看明俊，不好意思地说：“妹妹回来，我光顾高兴了，慢待了客人，别见怪。你们快进屋吧。”
大家进了屋之后，韩文彬对躺在炕上的女人说：“大妹子，你不是总让老冯头去找我，说要看看你二闺女吗？人我可给你带来了。”然后他指了指明英说，“这就是你二闺女。”
明英往前凑了凑，声音很低地叫了一声，“妈！”自从养母去世以后，明英只有在给养父母上坟时，才叫过几回“妈”。面对这个对她来说还是陌生人的亲生母亲，她有点叫不出口。
躺着的女人马上坐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明英看了一会儿，然后像小孩一样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都是妈不好，当初把你送了人！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妈，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明英劝慰道。
“妈，二妹回来是件高兴的事，你可别哭了。”凤荣劝道。
明英的亲生母亲只有五十多岁，很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好几岁。这时她对韩文彬说：“老韩大哥，你快坐，谢谢你把我二闺女找来了。我还以为我死之前见不到她了。”
“你才多大岁数？一天总‘死’、‘死’的。”韩文彬说。“该看病还得看病。”
“妈，你得的是什么病？”明英关切地问。
“吃点东西，这胃里就火烧火燎地疼。你姥爷就是胃病死的，我估摸我这病不是什么好病，看也不一定能治好。”明英妈说。
“你连什么病都不知道，怎么就认为治不好？”明英说。“明天到市医院去检查一下，确诊到底是什么病。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般的病都能治好。”
明英妈停了一会儿说：“那我明天就去检查一下。”
“还是你说话管用！不管我们怎么劝她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她就是不去，只是让我们给她买点治胃疼的药。”凤荣说。然后搬过两把椅子，让韩文彬和明俊坐下。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韩文彬说：“大妹子，听你闺女的话，赶紧去医院检查。我回去了。”
“老韩大哥，吃了饭再走吧。”明英妈说。
“今天你们一家团聚，我不跟着掺合了，哪天再来。”说着韩文彬转身走了。凤荣把他送到门外。
明英妈拉着明英的手，仔细地端详着明英，说：“看你这气色，这身体，都这么好，妈真高兴。”这时她把目光转向明俊，问明英：“他是你男人，还是你对象？”
这时凤荣进来了，说道：“妈，你瞎说什么，那是明英的弟弟。”然后对明英说，“你们刚来的时候，我也以为是你对象。”
“怎么一点儿也不像？”明英妈说。
“妈，你糊涂了？明英不是咱家人吗？他们怎么会像？”
“我真是老糊涂了。”明英妈笑了。
“他和我一样，也是领养的。”明英说。“我们就是从他亲妈家来的，他亲妈家在福安屯，离咱们这里不远。”
“你养父母自己没有孩子？”凤荣问。
“他们不能生 育。”明英说。
“咱们光在这里说话了，快给你老妹子打电话，让她们一家过来，见见她二姐。”明英妈对凤荣说。
凤荣拿出手机，拨了个号，接通之后，说道：“凤珍，你二姐来了，你们两口子带上孩子赶紧过来，咱们一家聚一聚。”打完电话，凤荣问明英：“你结婚没有？”
“连对象还没有呢，结什么婚？”明英说。
“是我耽误了姐姐，不管是自己处对象，还是别人给介绍，她都对人家说，要帮我成家立业。把人都给吓跑了。”明俊有些自责地说。
“这和你没关系。”明英说。
“你结婚了吗？”凤荣问明俊。
“还没有对象呢。”明俊说。
“我弟弟今年大学毕业，我们俩现在正忙着开店，他也顾不上找对象。”明英说。
“养父母去世后，是姐姐做小生意供我到大学毕业。”明俊说。
凤荣对明英说：“你养父母去世，老韩家的人都没有告诉我们。后来我们多方打听才知道，你自己领着你弟弟过日子。那时爸和妈想把你接回来，可是老队长说，他劝过你，让你回来，可是你不同意，要自己带着弟弟过日子。爸妈寻思，可能是因为你刚生下来就把你送了人，你生他们的气不肯回来，所以就没有去接你。”说完凤荣去了厨房，她把里屋门开着，一边做饭，一边听妈妈和妹妹说话。
“当时确实是我不同意回来的。”明英说。“养母去世后，亲戚们提出让我和弟弟各回各的家。可是那时明俊只有十四、五岁。他父亲在他七个月时就得病去世了，他亲妈无力抚养他，只好把他送人。他亲妈改嫁后又生了一个男孩儿，那家的条件非常不好，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他。就是让他回去，我担心他继父不让他再读书。所以我决定和弟弟一起生活，把弟弟培养成人。”
“姐姐为了我，大学也没考，高中毕业后就做小买卖，一直供我到大学毕业。”说到这里明俊眼睛红了，眼泪在眼里打转。
“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吧？”明英妈也泪眼婆娑。
“我也没吃什么苦。”明英说。“养父母对我和弟弟就像亲生的一样。养父为了我们生活得更好些，到煤矿去上班，遇上了事故。养父去世以后，养母为了我们，起早贪黑做生意，累得患上了心脏病，我上高二那年也去世了。养父母去世太早了，没有看到我们俩长大成人。”说到这里明英也落泪了。刚进门时，她还点拘束，现在面对自己最亲的人，她渐渐地放开了。
“我姐还说她没吃什么苦。她为了我，十九岁就出去摆摊，在外面风吹日晒，吃不好，睡不好，几个月前，还是又黑又瘦。只是这几个月，我们有了自己的店，她不再出去摆摊了，才不遭罪了。”明俊说。
“你今年二十六了吧？”明英妈问明英。
“是。”明英说。
“该找对象了。”明英妈说。“你大姐三十岁，孩子都七、八岁了。你老妹子二十三，孩子都一岁了。”
“不着急。”明英说。“城里人结婚晚，有的人三十多岁都不结婚。我们刚把店开起来，顾不上考虑这事。”
这时，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走在前面的五十多岁，后面的三十多岁。凤荣对五十多岁的男人说：“爸，二妹妹来了。”然后对后面的男人说，“你赶紧洗手，帮我做菜。”
两个男人进了屋之后，凤荣介绍说：“爸，这就是二妹，和她弟弟一起来的。”然后对明英说，这是咱爸。”又指着后面的男人说，“这是你大姐夫。”
明英不像刚来时那么拘束，站起来，叫了一声，“爸！”然后又叫了一声“大姐夫！”
明俊也站起来，和两个人打招呼。
明英爸满脸带笑，不停地搓着手，答应着：“嗯，嗯！”不难看出，对于二女儿的归来，他心里非常高兴，同时心里也感到愧疚，毕竟女儿长这么大他没有付出过任何辛苦。
同时，大姐夫也不停地打量着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姨子。直到他的妻子再次喊去厨房帮忙才走开。
明英爸也不知道对女儿说什么好，只是坐在炕沿儿上听老伴和女儿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外边门响，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男人抱着孩子。进了里屋，两个人把目光都停在明英身上。这时明英妈说：“凤珍，这是你二姐。明英，这是你老妹子凤珍。”
凤珍似乎不太习惯拥抱这种表示亲热的礼仪，叫了声“二姐”之后，看看明俊，竟冒出了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来：“这位是二姐夫吧？”
“别胡说！那是你二姐的弟弟。”明英妈说。然后问明俊，“你多大了？”
“二十三。”明俊说。
“哪天的生日？”明英妈又问。
“阳历七月二十号，阴历六月二十一。”明英说。
“比凤珍小四个月，应该管凤珍叫姐。”明英妈说。
明俊马上叫了一声“三姐”。
“凤珍是最小的，你应该叫她‘老姐’。”明英妈说。
“城里有不少年轻人喜欢管姐姐叫‘老姐’，也不管是不是最小的姐姐。明俊有时也这样叫我。”明英说。然后脸转向明俊，“这回有真正的‘老姐’了，以后不要乱叫了。”
大家笑了起来。这时凤珍才想起来应该把丈夫介绍给二姐，指着已经把孩子放到炕上的丈夫说：“这是你妹夫。”然后指着炕上的孩子说，“这是你外甥。”
明英看看那个小男孩，觉得很可爱，伸手在她的小脸蛋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就在这时，从外面又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进屋后，直勾勾地看着明英和明俊。
“这是你二姨。”明英妈说。“快叫‘二姨’。”
小男孩怯生生地叫一声，“二姨！”
“这是大姐的宝贝儿子，叫小伟。”凤珍说。
小伟看着明俊，不知道叫什么。明英妈指着明俊说：“你管他叫舅舅。”
小伟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舅舅！”
明英没有想到姐姐和妹妹都有了孩子，所以也没给他们准备礼物，觉得有些尴尬。这时她灵机一动，打开了手提兜，把剩下的月饼都拿了出来。因为这次主要是来看望妈妈，除了月饼之外，还特意带了一些精制的糕点。她对小伟说：“二姨来时匆忙，没给你准备礼物，这是二姨和你舅做的糕点，你尝几块。”说着她打开一个方便袋。拿出一块糕点递给小伟。然后拿出几块递给爸爸、妈妈、妹妹、妹夫。“你们都尝尝，这是我和我弟弟做的糕点。”
品尝了糕点之后，大家都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糕点。小伟狼吞虎咽地就把糕点吃了下去。明英又拿两块递给他。
这时凤荣在厨房里喊：“凤珍，让庆祥看孩子，你来帮忙。”
凤珍马上出去了。明英也要去帮忙，妈妈拉住了她，说：“你第一次回来，陪妈唠会儿嗑。”接着妈妈问明英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明英一五一十地讲了。明英也问了家里的一些情况。明俊坐在姐姐旁边默默地听着。
明英妈怕明俊有被冷落的感觉，对明俊说：“我看你们姐俩很亲，就像亲姐俩，这么远你还陪明英来看我。”
“那当然了。”明俊说。“姐姐是我最亲的人。”
“你亲妈多大岁数了？”明英爸问。
“四十九。”明俊说。
“你亲爸姓啥？”明英爸又问。
“姓黄，我七个月时就去世了，继父姓许。”明俊说。
“你没改回原来姓？”明英爸问。
“养父为了我和姐姐死在煤矿的井下，我要是改回原来的姓，太对不起他了。”明俊说。
“你早就认你亲妈了吧？”明英妈问。
“我是上大学前才认的。”明俊说。
“你经常去看她？”明英妈问。
“上大学这四年一次没去过，今天是第二次去。”明俊说。“她家不富裕，上大学期间我要是去看她，她肯定不会让我空手离开，可她又没有钱，这会让她很为难。”
“真懂事！”明英妈夸奖说。“你二十三，也该成家了。”
“我还年轻，等姐成了家，我再成家也来得及。”
“你们俩这样你等她，她等你，这不都把终身大事耽误了吗？”明英妈说。
“听说城里的姑娘找对象，要求男方有车有房，这两样你都准备了吗？”明英爸问。
“我和姐姐有一套房子，我不能一个人把房子占了，让姐姐没地方住。”明俊说。“我们刚开店，还没挣来买车的钱，所以找对象这事，只能等我有钱买房买车时再考虑。”
“现在你和明英住在一起？”明英妈问。
“我们的房子有两个卧室，我们俩一人住一间。”明英怕父母误会，急忙解释道。
“你们都这么大了，住在一个房子里，长得也不像姐俩儿，人家不会以为你们是两口子？”明英妈担心地说。
“还真有这种事。”明俊毫不在乎地说。“不少邻居都以为我们是夫妻。”
“这……”明英爸想说什么，可又没说出口。
“上菜了！”大姐夫端着两盘菜进来了。凤珍急忙把靠墙放的一个圆形折叠餐桌放开，她丈夫庆祥接过大姐夫手里的盘子，放在桌子上。接着他们两口子也出去端菜。
菜上齐了之后，大家都围着饭桌团团而坐，可是明英妈说一吃东西就胃疼，让大伙吃，她不肯下炕。
明英说：“刚才你吃了两块点心也没胃疼。”
“你带来的点心软乎，吃了以后胃没疼。”明英妈说。
“那你就挑软乎的吃。”明英说。她把妈妈扶下炕，先送她去了厕所，回来后让妈妈坐在自己的身边。
明俊要坐在姐姐身边，大姐夫把他拉到自己的身边，说：“男人喝酒，坐这边。”然后他启开一瓶白酒，给在座的男人每人倒了一杯。
“明俊不能喝酒，就喝这一杯。”明英说。
“老弟年轻力壮，喝个三杯两杯没事。”老妹夫庆祥说。
“他在家从来不喝白酒，他要是喝醉了，你们背他回去。”明英不客气地说。
听明英这样说，大家都不再说话，后来也没再给他倒酒。吃饭时，明英不断地把一些煮得软烂的菜夹到妈妈的碗里。同时也劝姐夫和妹夫，不要让爸爸喝得太多，爸爸年纪大了，喝多了伤身体。
全家人的第一次团圆饭结束之后，明英说：“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店里还有一些月饼没有卖完，我想早点回去。以后有时间再来。”
大家都知道过了中秋节月饼就会贬值，所以明英的父母都没有挽留明英和明俊。临走时，明英拿出五百块，说：“爸、妈，明天过节了，我也没有什么孝敬你们，这些钱你们就留下买点自己需要的东西。”然后她又拿出二百块钱，塞给两个小孩每人一百块钱，然后对大姐和妹妹说：“我来得太匆忙，也没给孩子买什么，就留点钱。”
明英父母和她的姐妹推让了半天，最后都收下了钱。明英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之后又要了大姐和妹妹的电话号码。临走时，明英一再嘱咐妈妈：“妈，过了节你一定要去大医院检查一下到底得的是什么病。需要住院就住院，需要手术就手术，钱不够我出。去之前给我打电话，我去医院陪你看病。”
明英一席话说得妈妈眼泪汪汪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出生就送人的女儿会对她这么好。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其实妈病得不严重，是为了让老韩家的人把你找回来装的。过了节我一定去医院检查。”
明英的父母，还有她的姐姐、妹妹一直把明英和明俊到村口的大路上，在明英的一再劝阻下才停下送别的脚步。当他们看到明英搂着明俊的腰坐在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时，明英妈小声地对身边的小女儿说：“要是没有那个小子，剩下你二姐一个人，她早就回来了。有那个小子在，你二姐舍不得离开他。”
“要是好到谁也离不开谁就好了，将来他们没准会成为夫妻。”凤珍说。
“姐俩怎么能成夫妻？”明英妈吃惊地说。
“他们也不是亲姐俩，结婚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凤珍说。“法律不允许有血缘关系的人结婚，怕生出来的孩子有缺陷。像他们这样，不是一个爹，也不是一个妈的，完全可以结婚。”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名义上也是姐弟。民政局能给他们登记吗？”凤荣说。
“民政局不给登记那才好呢，就得逼着他们俩个人中有一个要改回原来的姓。那时咱们就可以趁机让二姐改回咱家的姓。”凤珍说。
“要是你二姐能改回咱家的姓那可太好了！”明英爸爸说。“我早就有这个想法。”
“这真是个好办法。”凤荣说。
“以后咱们多和二姐来往，尽量撮合他们，不让他们到外面找别人。”凤珍说。
“以后咱俩多给你二姐打电话，多劝劝你二姐。”凤荣说。
“这个主意好！”明英妈说。“我看那个小伙子对明英挺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