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娘子的故事就这么讲完了。
讲完之后,两人都默不作声,谁也没有再说半句关于这个故事的话,她们似已深深沉浸在一种不知名的凄凉里,难以自拔。
过了很久,毒娘子才又上前拾起那柄静躺在地的关小千的无鞘快剑。
她拿着那柄剑走向吴青莺,脸色看上去就像要打算弥补什么。
但她走在吴青莺面前时并未停住,也未把剑递还到吴青莺手里,她只是继续走,再走两三步才停了脚步,背对着吴青莺缓缓道:“走吧!我说过我会帮你找到他。”
她骤然把剑斜斜地插进地面,又说道:“我想你还是很希望能尽快找到他。”
话音甫落,她就似再不愿理睬吴青莺,步履有些颓废疲倦地慢慢走出了自己不知已有多久没走出过的黑暗阴冷的洞穴,在外面静等着吴青莺下最后这一个痛苦艰难的决定。
她绝不亲手偿还别人任何东西,她之所以帮吴青莺捡起关小千的剑,只因她需要一种醒目的动作来从容不迫地回归现实。
吴青莺木然的脸上泪痕犹未干,听了毒娘子的那个故事,她再次在心底引发更深沉的悲凉。
她久久凝视地面上斜斜插着的那柄关小千的无鞘快剑,终于似鼓起身体里残存的几股勇气,走上去决然拔起,不会有半点迟疑地也疾步走出了这个黑暗阴冷的洞穴,就像在竭力逃避复仇的现实一样。
复仇的现实本也和洞穴差不多,看来无声无息,却轻易吸尽每个人的坚强意志及善良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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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没有一如往常的烈日。
或许连老天也被毒娘子的那个故事深深感动而羞愧得收敛了酷热。
但阴霾的天色沉甸甸地压着再次受伤的人心,其折磨比酷热更无情。
她们走得疲乏笨拙如婴孩学步,山并不高,路径也不陡,她们却一连跌了好几跤。
每跌一跤,毒娘子就会恶毒地暗自低骂,吴青莺先是不为所动,就像没有生命的花生壳,被风吹倒,又被风刮起来,全不靠自己的意愿。
但后来毒娘子和她同时跌了最重的一跤,毒娘子还未骂出声,吴青莺却突然笑出声。
毒娘子转脸恶毒地盯住她,她却毫不怯惧,笑得更放纵。
毒娘子看着她鲜花一般美丽的笑脸,听着她流泉一般清越的笑声,仿佛她沉郁已久的心终于扫尽浮尘,重新变得纯洁而坦白。
毒娘子看了听了半晌,突然也跟她一起笑。
她们笑着相互搀扶对方,成了相见恨晚再无嫌隙的好朋友。
她们走到山脚,走向那座还比较繁荣的边陲小镇。
来到人多之处,她们又成了实实在在的哑巴,各有重重心事,良久都不看向对方,全然一副旁若无对方的疲态。
尤其是吴青莺,她开始与毒娘子保持一段似再也无法缩短的距离,她变得比在洞里的时候更显呆滞木然,就像一具全无思想的被人时刻操纵的提线木偶,痴痴地跟在毒娘子身后,痴痴地移动着自己已渐沉重的双脚,也不管毒娘子到底会将她带到一个怎样的地方。
也不管那个地方到底有没有关小千的踪影。
关小千的剑仍在手里。
剑仍如心一般冰冷,如泪一般冰冷。
她所有意识都快被它无情地冻结。
至于究竟找不找得到关小千,早就不再重要,不再有什么意义。
她只是行尸走肉般麻木地甚至盲目地去找。
找,有时比等更让人感觉艰难而痛苦。
找的过程中所要熬受的种种折磨实在也比等的过程更严酷。
一个人在等的时候,至少表面上是可以完全静止。
现在她明白了很重要的道理:静止才是完美状态。
她多想现在就忘却一切的风化在这里。
有风如调皮的小孩冷嗖嗖地扑面刮来,卷起迷空的一阵薄薄沙雾。
边陲的每座小镇都干燥单调如风化的一块古老岩石。
已是正午,街上来往交易的人们都很饿,身处大漠的人们做任何事都极为谨慎认真,吃饭也不例外。
人们在大漠吃饭就像穷凶极恶的土匪在老窝里坐地分赃一样,又像斗志激昂的战士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冲杀。
他们红着眼睛,抢着食物,抢到之后吃进嘴里却慢吞吞的。
他们的食物得来不易,所以他们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懂珍惜。
毒娘子也将脚步一转,走向一家不大却还未客满的饭馆,街边有不少人手拿烧饼肉馍在大口咬嚼,粗犷甚至彪悍的民风令江南而来的多情少女吴青莺很难习惯。
吴青莺低垂着头,木然地跟上去。
她们在一个最不显眼但一眼就能看清店门外是什么情况的位置坐了下来。
眼睛年轻可脸皮却被风沙侵蚀得粗糙暗淡如干巴老者的店小二见这刚到的两位客人,一位美得婉约娇弱,一位老得奇丑无比,暗想不该是一对母女,倒也没有太多惊疑,很快就堆出满脸谄笑,热情地迎过去。
毒娘子并不征求吴青莺的意见,就随随便便地叫了两个菜。
这家饭馆的掌厨来自江南,在大漠专做精致的江南菜肴,不久便做出名头,毕竟此地贸易的商旅也多来自江南,当然会时刻怀念家乡的风味。
毒娘子本想进了这家饭馆,嗅到江南熟悉的菜香,勉强改善一下吴青莺闷闷不乐的心情。
岂料吴青莺仍是呆如木鸡,头垂得更低,毒娘子暗自叹气,只好自己点菜,又不懂江南名菜的各自特色,幸好店小二拿来一纸菜单,若客人不识字也没关系,他会极为流利地将菜单细无遗漏地背出来。
听着他刚背出两个菜名,毒娘子再没耐性地摆手道:“就这两个菜吧。”
等店小二走后,毒娘子突然语声很冷地对吴青莺缓缓道:“无论你现在心情多么不好,我劝你待会儿还是吃些东西,一路上我都瞧遍了,没见着驼马车辆租卖,我们吃完东西必须继续徒步,大漠里长途跋涉,空腹是会轻易要人命的。”
吴青莺轻点一下头,整个人依旧安静。
不久菜就上桌。
不是太过油腻的荤菜,是两样清清淡淡的素菜,刚好有一样是汤。
大漠里最需要的,当然是随时补充水分。
尽管夹一筷舀一勺进嘴里,仍是味如嚼蜡饮白水,难以下咽,但心一横,吴青莺总算吃了个半饱。
吃完饭刚走出店门,就见两乘装饰华贵而崭新的软轿从街尾急急地向这家饭馆抬过来,直接停置在她们面前。
她们的去路一时被硬生生阻断,只得将脚步顿住。
世上莫名其妙就突然发生的事对她们来说实已太多,所以现在面对这样的事,她们脸上却一点明显的表情也没有,连那种见怪不怪的无所谓的表情也没有。
轿前领路的是个中年男人,长得富态,穿着像循规蹈矩的管家。
轿子一放下,他就笑吟吟地走过来向她们恭而敬之地深深一躬为礼:“夫人与姑娘劳累了,我家主人特令奴才前来迎接两位。”
毒娘子脸色又阴沉如毒虫一般可怕而危险,冷眼看着他,淡然问:“你家主人是谁?”
中年男人似完全看不出她脸色的阴沉,也完全感觉不出她眼神的冷锐,更完全听不出她语声的淡漠,竟仍很恭敬很从容地笑吟吟垂首道:“这却不用夫人多费心地问,到了地方时自然一切都明白。”
毒娘子面无表情地低哼一声,转目看了看身边麻木的吴青莺,心中似转瞬间想了很多,突地重重叹息,对中年男人道:“那好,我们赶紧上路。”
中年男人斯斯文文地陪笑道:“请夫人与姑娘上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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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轿之后,又有空间促使吴青莺的一颗心更乱。
坐在总算很舒适的轿子里,吴青莺却像坐在一片茫茫虚空,周围空空洞洞见不到一种有具体模样的东西。
她只觉自己突然从未有过地持久迷惘,全身似深坠进了一口黑暗而冰冷的废井。
她麻木地走出凶险阴森寂冷的毒穴,麻木地走入这座古老粗犷朴实的小镇,麻木地走进一家飘溢着熟悉江南菜香的饭馆,麻木地吃了几筷菜喝了几勺汤,如今又麻木地坐上这乘不知主人为谁、不知将抬往何地的软轿。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不仅麻木,而且说不出地茫然,而且越加地疲倦。
渐渐地,她甚至已不清楚自己做这一切的最初动机是什么。
只不过是跟着一个老太婆毫无线索地不辨方向地瞎撞。
她真想现在就从这老太婆身边远远地避开。
避到一个完全无人问津的角落,再将手里的这柄剑狠心地重重抛下……
这柄剑无情地刺穿了她父亲的心脏,而她此刻却怀抱这柄剑,仿佛只有这样自己才是真实而完整,才会获取足够的安全感。
父亲有灵一定也不能原谅她,可她……
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她偏就不由自主地要去做一些违背孝道的事。
她心绪真的真的已太痛苦太凌乱,很复杂很矛盾。
她真的真的已不知再该怎么办。
她只有又一次伏在无人旁观的角落久久哭泣,静静流泪。
泪或许永不可能干涸……
她或许永不可能从泪中全身而退,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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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如乱麻,在轿中失声哭泣。
痛苦的眼泪使她恍兮惚兮,神智无所着落的在记忆中飘来荡去。
她记忆陷入乱七八糟的痛苦中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关小千昔日熟悉的笑脸。
连轿子究竟走没走她都毫无感觉。
现实的一切似已离她越来越远,更远更远。
她难道就此回不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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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轿的是两个面白俊俏如伴读书童的青衫少年。
这样的轿夫着实少见。
瞧一眼他们温良如玉的面容和一双白皙瘦弱的手,真会怀疑他们是不是抬得起这一顶已不算太轻的软轿。
但事实偏偏是出人意外的,他们不仅抬了起来,而且抬得非常轻松,非常稳。
坐在轿中的人简直像坐自家卧室的暖床上,丝毫不摇也不颤。
若轿中的人还有兴趣掀开轿帘朝外望一望,更会惊异地发现,他们双脚早就在健步如飞,致令路旁的风物速退如洪涛湍流,显然该算是武林中轻功一流的好手。
抬轿的轿夫身手已此般不凡,想那主人究竟会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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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轿中,不知何时停止了流泪,却仍是感觉不到轿子走没走,一颗乱着的心仍是无法获得片刻安宁。
她差点就因此而听不到轿外突然传来中年男人又恭而敬之的声音:“夫人,姑娘,地方到了。”
居然不知不觉这么快已到了。
她只莫名地希望能永远不到。
她似要永远将自己深深锁进那一颗乱着的心里。
但她毕竟木然如前地下了轿。
动作显得更加不由自主。
到了轿外,才发现已离那座小镇很远。
这些人竟将她们接到一个荒僻至极的山脚下。
山脚下早有一个人在等着。
这个人全身都掩在一件长曳及地的宽大黑袍里,风帽遮头,帽沿低压眉角,袍袖于风中轻轻摆动,显出一双纤白柔润的玉手,手中紧握一根银色长棍。
赫然是那个妩媚多姿又诡秘莫测的黑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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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走过去,似有些畏惧地低声向她报告几句,她点点头,步态轻盈地缓缓朝她们走来。
走到她们近前,身姿优美地停住,也很恭敬地向毒娘子轻柔含笑道:“夫人肯来,实在让我们大公子不胜欣慰。”
毒娘子依然面无表情,冷淡中又似渗透着一缕明显的讥诮之意:“你还在为他做事?”
黑蜘蛛娇声笑着:“公子向来有宏图大略,我只不过一直是他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手下而已,他若要不用我,随时都可以,但他永远那么仁慈,他知道没了他来依靠的我,会立刻饿死的。”
她别有深意地接着补充道:“况且他无论对谁都永远那么仁慈。”
毒娘子反感地冷冷瞪住她,过了半晌,突然问:“他的人呢?”
黑蜘蛛道:“我们大公子已在山上的八角楼里等了夫人与这位姑娘很久。”
毒娘子沉声道:“好,那我们现在就上去见他。”
黑蜘蛛摆手道:“夫人错了,不是你们现在就上去见他,而是夫人你一个人。”
毒娘子冷哼:“他想来也只会见我一个人,至于这位姑娘,本就与他毫无任何关系。”
她看着吴青莺,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姑娘在这里等等,我答应过姑娘的事,绝不失信。”
说完这些话她就准备抬脚向山上走,不再作半刻停留,谁料一旁的黑蜘蛛却又轻摇一下手,诡秘地笑着,声音也变得很温柔:“夫人还是错了,你们两位,大公子都要见的,只是先见夫人后见这位姑娘而已。”
毒娘子脸上终于明显变色,陡地转过冷厉的目光怒视着她:“这位姑娘本是局外人,他见了何用?”
黑蜘蛛笑容已更显诡秘:“这位姑娘可不是局外人。”
毒娘子脸上的怒意猛然又变成惊愕,瞪着她的目光定如一颗尖钉:“什么?”
黑蜘蛛笑得简直快叫人胡涂到发疯,语声幽幽如一道失落在风沙中的梦痕:“夫人不必太吃惊,上山见了大公子,大公子自然会挑明一切事的。”
毒娘子瞪着她看了良久,终于缓缓转开目光,投注向荒寂的山顶,突地别有意味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做下的每件事我确实都从未真正明白过,现在是时候该让我明白了。”
黑蜘蛛笑意不减,柔声接道:“其实大公子所做的每件事早就想让夫人明白,只是夫人太倔,总不肯接受他的解释。”
毒娘子闻言,脸色更是一阵惊变,又转过冰冷锐利的目光直直地朝她瞋然而视,沉声怒叱:“你说什么?”
这下黑蜘蛛似真有些对她感到畏惧,笑意陡地从脸上消失,垂低了头轻声赔笑道:“贱奴口笨舌拙,不该说出那么无礼的话,触怒夫人,只望夫人宽谅,不与贱奴多计较。”
毒娘子极为不屑地冷哼一声,不再看她半眼,转身对吴青莺道:“我不会不守信的,想来你也不会令我失望。”
吴青莺看着她,木然与她对视,很久都仍是沉寂无语。
刚才毒娘子与黑蜘蛛的那番对话就发生在她身边,她却似一句也不曾清晰而真实地听见。
她苍白憔悴的脸上还有泪痕未干。
毒娘子很快看出那些未干的泪痕,目光莫名一暗,脸色莫名一沉,也仿佛眼睛突然有点湿润,心头突然有点难过,不觉皱了皱眉,又转过身仰望山上,表情竟恍惚在发痴。
山不高,却极陡,极险,秃石嶙峋,草木稀疏,望上去满目凄凉。
山顶的八角楼如斜斜拔出的剑一般危然而立,竟远远透着一派说不出的奇特傲气。
毒娘子望了不知有多久,脸上隐约流露出一种很矛盾很无奈的痛苦之色,她干瘪的皮肤蓦地一阵惨白,惨白如快被冻碎的记忆。
她就要见到此生最痛恨的一个人。
一个比当年的丈夫更不知羞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