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疯子

戏疯子

戏疯子

01

如果你在小时候遇见过一个疯子，她还会唱戏，那你这辈子都忘不了她。碰巧我就遇见过。

我小时候跟爷爷奶奶住在乡下，戏疯子一家住我们隔壁，她家很穷。戏疯子的原名我不知道，大家都叫她戏疯子，听说是学戏学疯了。

村里人都不喜欢她，说她败家。但我喜欢她，因为她长得漂亮，比我家总现雪花点的电视好看。她还会唱戏，比后院人家的收音机好听。听她唱戏，是我小时候为数不多的乐趣。

我总叫她一起玩，那时我八岁，戏疯子十七，但她有精神病，和我玩时也像八岁。门前的稻场上运来一堆沙，我们在那儿堆城堡，后院人家的小男孩跑来捣乱，把我们的城堡推到了，这时她又变回十七岁，把小男孩打得哇哇直叫。

小男孩回家告状，领着奶奶来教训戏疯子，戏疯子就拉着我往田地里跑。我跑得颠三倒四，常踩到水坑，她便带着我去草梗上脱了鞋晒太阳。

我现在也能想起那时阳光的明媚，风的和煦。我随手拔了毛针来吃，听着戏疯子悠悠地唱：“为救李郎离家院，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鲜花好啊，啊好新鲜呐啊……”

我问她：“你唱这么好，怎么就学疯了。”

她回：“才不是学疯的。”这时她又像个正常人了。

我那时年纪小，怎么也品不出这话中的悲哀。

02

那年夏天，镇上开了个戏馆，说是城里回来个学过戏的，戏馆开张第一天还能免费听戏。我听到这消息就去找戏疯子，我俩瞒着家里人跑到了镇上。

那天镇上人头攒动，被挤得水泄不通。我紧紧拉着戏疯子，戏疯子垫着脚昂头往戏馆里瞧。

几声锣鼓喧天，群众都鼓起掌，我啥也没看见也跟着鼓掌。我看戏疯子没动静，扯扯她：“快鼓掌。”

戏疯子低头看我，眼里都是泪花，我才知道她是激动地忘了鼓掌。那天回家路上，戏疯子一句话没说，她看着道路尽头的夕阳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天，我刚起床，隔壁婶儿就慌慌张张来找我：“你见没见我家疯丫头？”

我摇头说没见。

她一下就急了：“坏了坏了，肯定又是这疯子干的。”

我问她咋了，她说戏疯子偷了家里的钱，不知跑去哪儿了。我不知怎地就想到镇上的戏馆，因为害怕戏疯子走丢，带着婶儿直奔镇上。

到了镇上发现人既然比前一天还多，而且他们都在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看得我心怦怦跳。

我死命往前面挤，剥开人群果然看到戏疯子，她正跪在地上向唱戏人递钱。我当时什么也不懂，可看到这一幕时，鼻子一下就酸了，眼泪连成线往下掉。

婶儿拉开我上前，扯上她衣服呵斥她回家。戏疯子看她来，脸上都是惊恐，下了狠劲推开婶儿，连忙给唱戏人磕头：“求求，求求，教我唱吧。”

婶儿又上前，戏疯子看到了，一口咬在她胳膊上。婶儿大叫一声，把站在旁边的我吓得嚎啕大哭。

好多人上去按戏疯子的头，没人管我，也没人管戏疯子的死活。婶儿向唱戏人连连点头，指着戏疯子说她是疯子，在现在的我来看他们才是疯子。

戏疯子回到家被他父亲拿竹竿打得皮开肉绽，他骂戏疯子败家，骂她拖累人。戏疯子嘴里念叨着什么，不知道的过路村民以为她又犯病了，只有我知道那是唱词。

晚上，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偷偷哭，我觉得是我害了戏疯子。我终于明白她疯的原因并不似村民口中所说，她疯的原因多半是没钱学戏，被逼疯的。

03

那天过后，戏疯子好长时间没找过我，我也因惭愧不知如何面对她。直到一天傍晚，我鼓足勇气去了隔壁，婶儿告诉我她在外浇菜还没回来。

我去了她家菜园，看着她正挑着水向我走来，我向她挥手，她也放下桶回应我，我长舒一口气，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我跟着她浇菜，和她分享这些天我在学校的趣事，她静静听着，时不时笑两声。她把菜浇完了，我把话说完了，我们坐在田埂上吹凉风，等待萤火虫跎来夜幕。

萤火虫果然来了，一只、两只、三只……无数的萤火虫在我们身边纷飞，戏疯子一高兴，又唱起了曲儿。

我至今还常常梦回那个夏日，戏疯子就是舞台上的戏子，萤火虫和我就是她的观众。因为她，我为我贫苦的童年贴上了梦幻的标签。

当我以为我和戏疯子可以就这样永远在一起时，有人来了戏疯子家问亲，那人是邻村的杨家二子，大人们都叫他杨二。

而我是后来才知道，杨二之所以来婶儿家问亲，是因为萤火虫纷飞的那个夜晚，杨二从朋友那吃完酒归家时，看到了唱曲儿的戏疯子。

每当我看到人们对同一时期有多种描述时，我就会想到那个夜晚。那个对我来说童话般梦幻的夜晚，却将戏疯子埋进了坟墓。

戏疯子就被这样草草地嫁了出去，出嫁前几天我问婶儿：“为什么把戏疯子嫁给杨二，杨二也太丑了”

婶儿说：“杨二家条件好，疯丫头有病，能有人要都不错了。”

我当时听完沉默了好一阵，因为我不太懂什么叫“能有人要”，它怎么让我觉得戏疯子是个物品呢？

而我现在明白，这句话是所有落后乡村困苦女子的写照。

戏疯子出嫁那天也穿上了红喜服，她笑得像朵刚绽放的花，我问她怎么这么高兴，她问我穿这么好看是不是要出去唱戏。

我强忍心中苦涩，让她唱两句，她就唱了两句，我想那是她一生中最接近梦想的时刻。

戏疯子走了，我的生活空落了许多。我的沙堆被毁，没人帮我出气，我躺在草梗上，没人为我唱戏，渐渐地我出门就少了，我躲在家里开始好好学习。

大概是好好学习换来的奖励，一年后我终于又见到了戏疯子。当时我爸在外做生意背了债，我正哭着和奶奶商量我要不要继续读书的事。

戏疯子就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她把几张红老头往我手里塞，说：“要读书要读书，走出去。”

我问她：“你有钱怎么不去学戏。”

她摇摇头，口中念叨着：“不学了不学了。”

听完我愣了片刻，哭得更凶了。我抱着她，喊她姐。

哭好我问她怎么回来了，她笑着说生了宝宝，然后带我去看她的宝宝。是个女孩儿，长得白净水灵，可爱极了。

我们搬了小木凳在门口闲聊一下午，从日头高照到日垂西山，就像她没离开之前。只是在我停嘴时，她再没唱过一句戏。

戏疯子又走了，我谨记她的话好好读书，成绩不断上升。我妈觉得我是可塑之才，和我爸商量把我接到县里读初中。

我临走时，最后听到戏疯子的消息是——杨二酗酒赌博，经常打戏疯子，她发了病，掐死了自己的孩子。

04

去年过年回家，我在村口遇见个撑着竹竿，衣衫褴褛的妇人。我瞧了好半天才认出，她是曾经的戏疯子。

我上前去叫她，她没丝毫反应，我知道她已经认不得我。村里家家户户盖起小楼房，张灯结彩迎接新年，她像个外来者。

但事实是，她一辈子也没走出去。她双目空洞地掠过我，站在村口不停向外张望。我在她身后远远看着她，像是看一个过去的时代，看我悄然翻篇的童年。

如果你在小时候遇见过一个疯子，她还会唱戏，那你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这就是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