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跳进去立刻抓紧了方向盘，即使这样，她也因为鞋底踩到的油脂滑了一跤跌进肉堆。
眼看就要滑出没有门扇的车后门，尚虔棠随意抓住一块翘起的地板块，用尽全身力气爬起，爬到一个只凝结了些许血块的座位坐下，车颠簸得仿佛是故意想把她摇下去，然而它只是穿墙而过，跌跌撞撞地提速，又穿过一堵墙，仿佛车已经是虚空，或者不存在。
烤肉焦香味钻进鼻腔，尚虔棠捂住脸，后悔的念头再次升起。
血肉和皮屑组织从仪表盘下面流到地上，正在缓慢流进车尾的火炉中卷曲成黑屑，似乎是它在给公交车提供动力，同时担任公交车的地板。
尚虔棠警惕地扫视这迟早被焚烧的残渣，黑店里的肉比这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沾满了掉价的污秽；它们不会组装回一个人来吧？有些形状……非常像人的器官。
她抬头想避开如此不快的画面，但上面更糟。公交车的铁吊环上挂着一张张着人脸，像手帕一样薄。她看见每张脸眼眶附近残留着被剥的刮痕，眼睑和眼球一概不知在何处，陈萱泉那恐惧的语气闪现在耳后：
“那只盯着我的眼睛……”
刹那间，尚虔棠打了个寒战，陈萱泉整个人已经在炉子的热浪中摇晃破碎，而留下尚虔棠独自承担空间里的全部恐惧。
但尚虔棠的理智对她低语：这辆来历不明的人肉车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这个场景的细节失真得像铅笔涂出的彩画，或许是陈萱泉的画册上的新一页。至于恐惧？继续接受只会影响思考，还不如扔掉这种累赘。
于是她这才注意到眼球绕着手握栏杆的戈安洛斯不停地转，时不时故意迅速贴近又远离，观察得非常仔细。戈安洛斯表面看来没有动，实际上也在集中精神打量眼前的同类。
“真的，真的，有意思！”眼球感叹到。“你有一个视觉系统已经不能使用了，行动还这么灵活？”
……弱点被暴露了。果然不该多犹豫。戈安洛斯握紧拳头，感觉手上一凉，原来眼球把自己的末端神经搭在他的拳头上，等他放松手掌才移开，去公交车炉子上方的后排躺着烤火，不再说话。
尚虔棠地坐正，深呼吸放松自己的身体，再次看着脚下流淌的肉糜，就像面具垮掉一般，浑身僵硬。“喂。你们上车得这么早，就不能捎我一程吗？”尚虔棠把自己的压力往两只怪物身上磨，反正他们根本没有情绪。
“你又不是做不到。”戈安洛斯回答。他主要忙着思考车开往哪里，以及眼球到底有何企图。他今天第一次见到跟自己一样变成其他外表的同类，而且这个同类似乎是自愿的。
车开始明显地向前俯冲，戈安洛斯借力走到车厢最前面，说：“你觉得空间主人开辟这条路的意义是什么，尚虔棠？”
“我不知道，真的。陈萱泉很少想自己做的事有什么意义。”
这话尚虔棠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她真心认为朋友陈萱泉从来没有能力表达完整自己的真实想法，而这辆公交车只是诉说她得到了什么——被乌尔文选中为取乐对象，一直被打压的人生。
“空间主人要你去哪里？”
“她说要给我一份神秘的礼物。但我觉得这是一份炸弹。”
“可你依然选择上车，带上两个可以对你造成威胁的物体。”
“我觉得这个炸弹有接触的必要，”尚虔棠看着后排的眼球，半开玩笑地说，“至少我见到它后不会被你们两只怪物联合起来揍一顿。”
“跟你走是我的选择，我不会把我的错误推到你身上。”戈安洛斯抬脚让一块较大的碎屑滑走，然后在司机的位置坐下，以便能一直看清重重墙后的那堆方块事物，那里应该就是终点。
又穿过几道墙，公交车开始降速，眼球从座位上蹦起来，反复往车下冲。“到了到了！快，说出我是谁吧，尚虔棠！”
尚虔棠感觉自己的心快因为眼球的话跳出来了，她等车停稳后再下车，走到眼球面前，忧心忡忡地说：“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出你的名字？”
“嗯，我给你个提示吧！我要的其实是以前的名字。虽然你在我看来只是猎物而已，但接触你越久，我越不想杀你。真奇怪啊，不是吗？”眼球看了一眼后面左顾右盼的戈安洛斯，“一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而答案在你身上。”
尚虔棠摇头，她没有答案，她只得找借口拖延：“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礼物在哪里。”
“开在地下的超市！”眼球回答。
“空气有点闷。”尚虔棠捂住口鼻，她真心有点害怕。不止如此，照明物是根被风吹得摇晃蜡烛，远处却传来机械切割的声音。烛光在掩盖什么。
“那的架子上有个单独的东西。”戈安洛斯觉得这是件值得注意的东西，如果尚虔棠不去，他就过去拿来看看。
“我去看吧。”尚虔棠踩着杂物进门环绕四周，戈安洛斯指的是储物柜中间闪着蓝光的柜子，她过去小心地拉开柜门，又一段往事的弹入眼睛。
“这个洞可是我的秘密基地，”陈萱泉滔滔不绝，格外兴奋，“又干净又凉爽，我吃完饭总爱在这里休息！昨天我发现这个洞穴的通风口在我大腿中间的这根草后面，想不想穿越一下看看？”
“不，我当然知道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可怕的是迷路！”
“唉，我还真以为你会拉着我往前走呢，”陈萱泉拉着尚虔棠返回洞口，“吹吹风，静静吧。”
“为什么要安静？”
“想自己的心事时可不能被发现了，否则你会被热闹攻击得七零八碎。”
心事？尚虔棠不觉得自己的心事能解决。她决定在这里睡一觉，养好精神。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喜好，但节目组希望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流氓，把烟当作小礼物给我。”出神了很久，陈萱泉不经意间说。
“……如果我到了一个未知的地方，我会选择冒险。因为思考也不会指引我往哪边走才正确。我会跟着自己的喜好走。”
尚虔棠翻了个身。“陈萱泉，你不可能逃脱社会给你定的潜规则，你注定继续失去一切权利，然后听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追求平等，其实他们根本找不到平等在哪里。没人喜欢这个事实，但没人去改变。”
“世上存在不公平，是因为你们总奢求着自己会成为最幸运的人。不可能的，尚虔棠，你更有可能某天落到我一样的境地，那时候你就会理解我的话。”陈萱泉真诚地说，像个经得住所有考验的挚友。
尚虔棠的就像被子弹击中一般弹了一下，她摇头叹气，容忍陈萱泉的话语，继续做体贴的交际花。
她们各自聚焦在心事里，没注意到背后的风越吹越凉，直到响起一阵非自然的杂音。
她们回头，狭窄的洞缝里迸出一道蓝色光芒，有小颗粒晶体从光芒中掉落出来。
“真有质感，难道是宝石吗？”陈萱泉起身去挑挑拣拣。尚虔棠有些犹豫，但看见陈萱泉平安无事，也捡起了晶体。
她们各自捡起自己中意的小晶体拿好，然后一齐抬头，惊讶得走不动路——
一颗悬浮的蓝色球体上空漂浮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眼睛，球体底部包着一排又一排的小房子，还有住有忙碌的小人，他们进进出出，偶尔互相碰撞，便产生一层更亮的颜色为球体添光加彩，生动得仿佛另一个有机世界。
这对朋友脸颊贴脸颊，争相看个清楚。球体旋转半圈，长出一只眼睛流转顾盼，眼神淡漠高傲，似乎要将所见之物一网打尽。
“好巧啊！这是喜欢偷小孩的鹰婆婆，我一直想见见，让她教我逃进乱石的技巧。”
“鹰婆婆是编来吓唬小孩的，并不存在。”尚虔棠试图给陈萱泉解释清楚，但陈萱泉郑重其事地反驳道：“错了，她来自另一个世界，所以我们才不知道她。”
尚虔棠咋舌，不再和陈萱泉争论。我都开始烦恼哪个男生值得接近了，而陈萱泉还在信这些花里胡哨的幻想故事！观众要是知道自己强烈谴责的恶人还信成年时有个许愿精灵会和人做朋友，乌尔文先生明天别想抬头出门。
陈萱泉来了兴致，又说了好几种闻所未闻的传说：“……把石头滚进盐里裹成全白，会有树懒专程敲门亲吻它们，走后留下金子……”
“喂，过来！”山洞里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吓得两人环顾四周，但没有其他人，声音就这样凭空出现。
眼睛突然闪烁了一下，似乎带着球开始飞动了，但始终无法离石缝再进一步。眼睛像漩涡一样重复转动，看来陷入了重复的困境。
尚虔棠忍住恐惧，伸手试图触碰这个球。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这颗球看起来……没有物品的呆板，也并不是温良的生物。
“是你，想过来吗？”
随着尚虔棠的呼唤，眼睛的虹膜从内而外迸发一道强光，瞬间遮蔽了二人的视线，在因为刺痛而流出的泪水中，停止了思考。
不止过了多长时间，清爽的风再次悠悠而出，将地上残留的晶体吹化为尘埃。
回忆播放结束
。一段模糊的录音在播放：这是我重现的回忆，看完后立刻砸碎它，然后跳入超市门口的出口。重复，立刻砸碎它。
尚虔棠揉着刺痛的眼睛，心里已经恍然大悟。她想起戈安洛斯一开始要的回答了，这是一个百般遮掩又被寻求的秘密。
那只眼睛是美好未来的一部分真身。
美好未来等她们死亡，把她们拉入这座城市，它终于可以亮出手腕让她们消失，来保证这个秘密不被揭开。
尚虔棠放下礼物盒子，结束往事的播放，看着戈安洛斯，心里默默地说出新的猜想：“你的目标依然可以实现。”
但可怕的是，如果她没忘掉这段记忆，她会少做些错误选择，比如加入长喙鸟。
眼球走到尚虔棠身后，靠着她肩膀背后说：“现在你还有什么借口没用？告诉我吧，我叫什么名字？”
“是啊，我想起来了。”尚虔棠回头笑容满面。
“你愿意像从前那样坐下来，说说话吗？”尚虔棠说着拿起盒子，走出超市，伸手邀请眼球过来。
戈安洛斯和眼球擦肩而过，走进货架林立的超市内，继续观察这座超市，对温情场景无动于衷。
眼球咯咯笑着，晶状体冒出一只婴儿的手，细软无骨，只能跟着眼球随意晃动，就像用作欢呼的小彩旗，靠近尚虔棠。
“我依稀记得，我和一个姐姐度过了一些欢乐的时光，尽管我们只是放松地相处，就像这只手。它会冒出来鼓励我往以后走。而你待在这里没有未来之手了，姐姐！”
姐姐这个称呼让她耳朵发烫，她霎时想起过去的她；努力装作成熟，小心翼翼地幻想，向天伸手，试图兜住星星摇晃出自己喜欢万家灯火，对未来有着毫无自私名利的期许，或许一天人人能脱去虚伪，平等相待。
仅是一瞬，尚虔棠又恢复了冷静，计算眼球和她的距离，然后开始倒数：“二，一。”
她把手里的盒子砸向地面。周围地面开始改变，陡然下陷，露出黑色的洞，她在齿轮碾碎她的肌腱时爬出，而眼球掉入洞中。
在短暂手握权限的时光中，尚虔棠知道，出口被使用后会自动落锁，不能再次被开启，但比起让自己离开这临时的避难所，还不如用来告别。
“别了。我宁愿永远不再和你相见。”尚虔棠望着眼球彻底沉入黑暗之后，才拂开落入眼眶的碎发，沉默着盯了好一会儿的冰冷地面，看见自己眉头紧锁，表情惶恐又悲伤。
因为，如今“姐姐”麻木不仁，无任何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