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传闻靖国公当年都因为此案被迫辞去都督一职,退守皇陵。若老师与武统领当真与殷晗牵涉不清,怎可能全身而退。”文彦犹然不信道。
“这就是他们手段高明处了,不仅不受牵连,还更得皇上信任。”沈侍郎敦敦教导道:“所谓大奸似忠,你处在他们之中,可不能被表象迷惑。”
文彦垂首不言,半晌才闷闷地“嗯”了声。
打小来这样的“忠告”听得也多了,有时辩不过,有时不好驳斥,有时也觉有理,反正到最后都是摆出这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来,附加一句“孩儿谨记爹教诲”,便能让父亲心满意足地结束一场规训。
果然,沈侍郎见他如此,又满意了捋了捋胡须。
但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又继续道:“其实靖国公退守,还有另一重缘由——靖国公独女嫁与殷晗为妻,他们翁婿关系,不比一般。后来殷晗事发,林氏自焚而死。也亏得她先自戕,不然靖国公夹在其中,会更不好收场。”
这二十年前的旧案,沈侍郎说得风轻云淡,而文彦想到其中必然牵涉许多无辜,便觉心有不忍。
“靖国公兵马中原数十年,可到老来却白发人送黑发人,毕生荣勋都换不回女儿一命,所以心灰意懒,宁可退守皇陵。”
文彦想到在皇陵中见到那个声色凌厉,目光深处却隐有哀戚的老将军,一时唏嘘。
“林氏也曾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当年王公贵族求娶无数,她却非要执意下嫁给还只是中骑都尉的殷晗。”沈侍郎竟也是一声轻叹,“如斯佳人,再见却成了一具焦尸,实在教人惋惜。”
文彦微微摇头道:“怪道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世事无常,却似早有注定。”
沈尚书又道:“此案当年由三法司共同查办,为父为刑部员外郎,奉命一同协理,核查和缉捕外逃人员。听闻林氏死前已有数月身孕,论理应当验尸剖腹,将胎儿作逆臣之后论罪。”
“可督察院的吕克俭却极力反对,说‘逝者已去,理应安息,死者为大,妄动尸身实为不敬’,还说什么‘剖腹取婴,有伤人伦’。”
他愤愤然继续道:“姓吕的是读书读迂腐了,刑部办案只讲法纪,不谈伦理,何况还是通敌卖国的谋逆罪,未株连九族,已经是皇上法外开恩了。”
文彦蹙了蹙眉,想到一代佳人沦为焦尸已然惨烈,还要被开膛破肚,确实说不过去。而胎儿本就无辜,却要被剖取出母体,当成逆贼处理,想想都觉丧心病狂。
但鉴于提议的人是自己的父亲,他也不好表露什么,只问道:“您果真让仵作给给林氏剖腹了。”
“没有。”沈侍郎拂了拂袖子,不悦道:“武成当时也在场,见我与吕克俭争执不下,就说:‘法理终究大不过人情,圣上已答应林氏尸体交由靖国公回去安葬。沈大人是想让靖国公知道亲女惨死后,还被开膛剖腹,连个全尸都没有吗?皇上都未追究,沈大人何必多此一举?何况,听闻沈大人与我一般,家中妻子都有身孕,纵然不为推己及人,也该为后代子嗣积点阴德了。’
“武成如此说了,为父还能怎么办?靖国公虽已退守,但在朝里军中都有威望,为父当时区区从五品员外郎,哪敢得罪他,所以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后来张太师向圣上夸赞我擅写青辞,精通礼乐,将我调到礼部为郎中。”
“从员外郎到郎中,这是升了啊。”文彦看着父亲愤愤的神色,颇觉奇怪。
沈侍郎道:“这是明升暗贬,实际是不欲我再插手此案。”
文彦思量片刻后,小心地问道:“爹,您是不是和殷晗将军有过节?”
沈侍郎只哼了一声,并没回答。
片刻后,他冷冷道:“礼部管科举邦交和皇室嘉礼,并无实权,纵是做到了尚书之位,也不参与朝廷大事与要案,何况动辄还有个督察院压着,所能周转的余地就更少了。”
他越说越恨:“这些年若非他暗中打压,以为父才能,怎会一直拘在礼部,至今还只是个侍郎。”
文彦却不以为然:“礼部虽实权少,可也安全。今年因为西南民乱一事,吏部和督察院革了多少人,连左都御史都被勒令告老还乡了。而您在礼部不做得挺好的吗,而且能安然官至尚书,老师说不定是真为您好。”
文彦知道父亲一向自命不凡,自觉有大能入内阁都有余,当个侍郎实在屈才。可若真教他进了其他衙司,以他多疑多心的性子,怕朝政还没眼下这太平。
而自己作为二十四孝的好儿子,不好违逆父亲,也不想违背本心,于是大多时候都是静静地听着发牢骚。
他生性洒脱散漫,不喜仕途经济,所以朝中的事打听得少,今日听沈侍郎说起从前的事,心中陡然升起个疙瘩。
其实这也是他这些年存而不疑,疑而不论的一种毫无根据的感觉——无论是武统领还是张太师,似乎对仲陵都比对他亲厚些。
明明同为太子伴读,一同学习一同长大,他的聪明颖悟不下仲陵,甚至更多被夸赞为玲珑心肠,一点既透。
太师和武统领对他也是极用心的,只是这用心之中,总带了一丝客气,一客气,便疏远了。
还有那次街遇吕克俭,明明自己与他并无深仇大怨,他何来那么大怒火。
其实此时想想,难免怀疑是因当年的事存下了芥蒂。
沈侍郎抬眼望了望日头,估摸时间还足,便又问道:“你这些日子做了什么?新结交了什么人?太师府和东宫可有什么要闻?”
这段时日,文彦当值时巡视南城,寻着空隙,便与京中子弟斗鸡走马,下了值便去百花楼与小红杏厮混在一处,太师府与太乾宫都没去几回,哪里去关注什么要闻。
他当然不能如实说来,便道:“因战事未平,太师与太子都怕遭人口舌,所以深居简出,没听见有什么事。蒋敬说认识京营中一个姓卢的指挥使,这些日便要引荐与我认识。”
沈侍郎蹙了蹙眉,道:“往后,你就不要与蒋敬混在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