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房里异常干净整洁。
赫连沐浴更衣过,双手抱臂坐看李沁喜从大门走过来。
娜依的尸身已遵王命送往日月台,葬仪明日开始,由他自操办。
眼下,他要找李沁喜把话问个清楚。
“娜依是攥着你的发钗死在王后殿,王后对此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他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包裹着愤怒。
“启禀王上,事情不是众人赶来时看到的那样,”一听见李沁喜开口,赫连双眼立即盯住她。
三日不寐,他枯瘦了许多,整副身形只剩下一层皮。深陷的眼眶中,那双碧瞳更显冷酷。
被那尖刀般的眼神盯上,李沁喜不得不更加斟酌言辞。
这种时候,要是上来就说“是她自己抓了我的钗跳下去的”无异于找死,李沁喜深知娜依在赫连心中的分量,若直说她想以死陷害自己,肯定会激怒赫连。
她深吸气,“我对天发誓,绝没害过娜依,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
说到“过去”两个字时,她与赫连相视一眼。
眼前之事,如何不是当年被人陷害的重演。可这一切的真相,该如何说出口才能令人接受?
如鲠在喉,李沁喜眼眶渐渐泛红。
忆及过去种种,赫连终于动容,他移开目光,无意与李沁喜起争执。
“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你睡着后,我走到观景台去醒酒,不知道什么时候娜依就来了。她和我说了很多话,有关于她身世的,也有关于我的。”
“接着说。”
“她向我承认了浮心草是她下的。”
赫连眼神凌厉:“你逼问她了?”
李沁喜摇摇头,“这件事不需要,我早就知道是她,她也明白的。”
浮心草那一桩,当初的结果也是不欢而散,这件事上,他们始终欠李沁喜一笔。赫连语气又缓下来。
“然后呢?说下去。”
二人往来问答,在赫连的追问下,李沁喜终于把娜依小产、下催情药、浮心草之毒、赫舒林急病,以及受太后威胁的事都说了出来。
桩桩件件,动魄惊心,虽时已久,却历历在目。
听着这些话,赫连死灰般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继而转为苍白。待李沁喜言罢,他一拳捶在扶手上。
“这些话,她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他痛彻心扉。
他素知太后憎恶娜依,但他想不到,除了表面上的打骂责罚,暗地里,太后还拿捏了她们母子的性命。
浮心草事发时,他还怀疑过娜依有所图谋,现在回想,那夜在朝露殿含沙射影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她该有多么挣扎和痛心?
还有赫舒林的急病,明明是他与萨尔格之间的争斗,却连累她们担惊受苦,赫舒林被带走时,他高烧不退时,娜依该有多无助。
她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却从未对他提过半句,他竟还以为自己把她们保护得很好。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之间会有这么多隐秘?
李沁喜见赫连神色不好,停了一会儿才道:“赫连葛尔,我接下来的话,你一时或许难以接受,我却不得不说。”
她微叹,“娜依是太后刻意安排接近你的。”
这句话猛如惊雷,赫连瞳孔一颤,霎时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时光仿佛倒流至多年前在山中彼此相遇的那个清晨。他在马上向那纯洁无瑕的少女伸出一只手,而她握紧了它。
那时山中浓雾的寒和彼此双手紧握的暖,他都还清晰记得。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一股猛烈剧痛由心脏蔓延全身,赫连狠狠揪扯衣襟,渐渐涕泗横流。
他吞和着泪水喃喃,“因为这样,你就决定去死?”
这些年来彼此间的情意那样深厚,她竟还觉得他不会原谅那一点微小的欺瞒。
他自认爱得倾尽所有,到头来,那份情越是深切,就越加重了娜依心中的负担,使得他们彼此错开,无法弥合。
李沁喜站在赫连对面看着这一切,失去爱人的他是如此伤心,而当年塔塔惊闻苏伊噩耗时,亦莫不如是。宿命因果,何曾错放任何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重重喟叹,不知不觉流下两滴泪。
恍惚间,她忽然想到,数年前的一个早晨,自己出降奚赫的圣旨降下,靖平侯府中那人会是何心情。
她的心顿时如玉甁坠地般痛得粉碎。
是的,即便时间不很长,她却是真心爱过也被爱过的。那少年真挚地爱过她,不逊于她听过见过的任何凄美绝唱。
她于是不忍去想死亡,不忍令他像这样伤心。
纵使.....他已飘远于时空中。
短暂失控过后,赫连恢复了平静,目光重新对上李沁喜。“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等我把事情都安顿好,会再召你的。”
他让她回去,却没说为她下诏洗清疑罪,李沁喜咬咬牙,决心冒一句险:“那我还按太后之命接着紧闭吗?”
赫连看着她,嘴角闪过一丝嘲弄,“你何时变得这么听话?”
难道他说是,她就会乖乖听循吗?她不过是想从他那里要一份保障罢了。
太后的目标从来是她,不是娜依,娜依之死,是无辜被她们的互斗牵连。换句话说,李沁喜害死了娜依,还想着利用他为自己扳回一局。
“你真冷血。”赫连恨道,“你们都是。”
李沁喜听懂他言外之意,心中默对一句你也一样,“对了,方才你没有问。娜依在自尽前,还告诉了我一件事。”
赫连冰冷地挑眉。
“入宫前,娜依家中还有父母和一个小妹,太后为了逼她进宫,将她家人都杀了,她的孤女身世,实是太后一手造就。”
这句话亦有弦外之音,赫连如受棒喝,片刻后,他轰然颓倒在座上。
从王书房回去后,李沁喜没再被禁闭,赫连往太后殿和王后殿各派了一支守卫,将两殿之间隔绝,同时也纳入监管,两殿每日的一举一动,他皆知悉。
他为娜依举行了隆重的国葬,为期十四天,耗费人力财力无数。大臣们有敢不满的,都被他施以重罚。
期间,太后和李沁喜都被他看管住,这两人与娜依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他不想在葬礼上见到她们。
赫舒林才两岁多,尚不明白生死,天一黑见不到母亲时便哄不住地哭闹。
封棺时赫连抱着儿子去看了娜依最后一眼,对她许诺自己会尽全力保护赫舒林,将他养育成人,让他一生一世太平无虞。
为她离去,他的泪已流干,看着她沉睡的模样,他内心反而平静,不再起狂澜。
“待我死后便立即去见你,你要等我。”
想到她的魂魄或许会于冥冥中遇上苏伊塔塔,赫连从自己身上解下一把金刀,为她作防身之用。
“若有人欺负你,便托梦告诉我,不论活人死人,我都会为你摆平。”
他一句一句交待,直到祭司在旁连连催促才离开。
赫舒林幼小的胳膊环抱着他脖颈,小脸紧紧贴着他肩头,他拍拍幼子后背,轻声说他会赶在天黑前回到他身边。
乳母接过赫舒林,一边哄着他坐上了从王陵回朝露殿的马车。
此时,赫连终于腾出手来,去把事情做最后的了断。
他首先找上李沁喜。
简单寒暄过后,他向李沁喜宣告他的判决:“高月,你迁到金罗苑去罢。”
金罗苑,那座空置已久的行宫,在这节骨眼上与牢狱无异。
李沁喜感到难以置信:“为什么?难道你不信我说的?”
明明不是她做的,事情经过都已说清楚了,他何以如此决断?这不是昭告天下,娜依确实是被她害死的吗?
赫连道:“我信,但你只是告诉了我娜依和太后之间的关系,不能说明不是你逼她或是你推的她。”
他冷漠地抬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国婚宴庆上打的什么主意,你早就对她有所忌惮了,趁机起杀心也不是没有可能。她一死,至少你就能专心对付太后了,不是吗?你以为只要把罪责都推到太后身上,你就安全了,对吧?你是显朝公主,又是臣民爱戴的好王后,反正我无论如何都杀不了你。”
李沁喜焦灼道:“你要是这么想就错了,和她扯上关系对我而言弊大于利,无论凶手是不是我,你都不会放过我的。太后就是看准了你关心则乱,才会做这么明显的局,因为她知道你一定会上钩!”
赫连起身走来,压得李沁喜往后退步,“若不是你心有忌惮想打压她,太后的计谋何从得手?”
不,不是这样的。李沁喜迎上他面庞,“照你这样说,难道她全家被杀,都是因为你只怜爱弱者吗?是你杀死了她的亲人吗!”
赫连瞬间噎住了。
“赫连葛尔,你冷静一点,”李沁喜后退一大步,与他拉开距离,“真正造成她一生凄苦的人,究竟是谁?”
“我没说只处理你,”赫连咬牙回道,“太后那边,我一样会问罪。”
事发前的舆论和唯一的证据都指向李沁喜,她没有证据为自己开罪,自然难辞其咎,贬去金罗苑已是额外开恩。
而且,他也不想再看见她了。
李沁喜,他,娜依之间的这场三人行原本就是扭曲的,别别扭扭到如今结出这等恶果来,他已无法再与李沁喜相对,不如把她赶走,给彼此一片清静。
娜依用性命为他们三人做了了断,他得把这座王宫收拾干净,从此专心抚养赫舒林,让他平安快乐地长大。
为了维护王庭的稳固,他不能同时将太后和王后都贬黜,所以太后那边,他会施以最平静也最漫长的报复。
从记事起,母亲恨整个奚赫王庭,父王对他说过,囚困其中,对她而言是最痛苦的惩罚。
等这场风波过去两三年,他会悄无声息把她赶去王陵,让她余生都在那座黑窟里耗尽。
她给他与娜依带来诸多痛苦折磨,他绝无仅有的幸福也毁于她手,他也要叫她尝尝噬心销骨的滋味。
“高月,”赫连语声幽如深渊,“明日黄昏以前,你必须离开喀拉哈尔。金罗苑那边我已安排好,你过去后,起居上的待遇不会逊于王宫,若有来不及带走的,我会派人送过去。”
他目光停驻,凝视李沁喜的脸。
李沁喜从他眼中看出诀别的意味,顿时明白事情已无转圜余地,不由愤懑满腔。
她哽咽再三,终于忍下这口气。她提出自己的要求:“好,我可以走,但我要带赫苏图一起。”
赫连反问:“你怕我会杀了他?”
李沁喜不答话。
赫连问:“如果我要你求我呢?”
“我求你。”李沁喜答得毫不犹豫,“请你让我带赫苏图一起走。”
她的反应令赫连有些意外,“为什么?”
“赫苏图,他是我的儿子!”李沁喜颤抖着低吼,“我在哪,他就在哪。”